1941年至1944年,在西南联大读中文系的汪曾祺历经炮火,在动荡与自由中度过了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年景。那时他不仅是沈从文的得意门生,更是一位初在文坛崭露头角的青年诗人。从汪曾祺那时发表诗歌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窥见他诗意而豁达的语言风格雏形。
汪曾祺与恩师沈从文
从21岁到24岁,三年间汪曾祺曾两度书写关于“复仇”的故事,初衷虽然是给孩子讲的,行文间却带有他少见的血气方刚。对比短篇小说《复仇》的两个版本,一位少年的心灵成长史跃然纸上:汪曾祺如同《复仇》中的旅行人,为父报仇一路上经历苦难、反思与顿悟,最终由时光塑造成一位坦然释怀的成年男性,得以照见生命裂缝中的光芒。
相同的“复仇”故事内核,不同的“仇人”与执念先后两版《复仇》分别写在1941年和1944年,两篇文章看似毫不相关,几乎没有完全相同的句子。然而细读之下,三年间汪曾祺并没有改变故事的内核:一位“遗腹子”在母亲的指引下立志为父报仇,他走遍天涯,最终在一处绝壁下找到了与他一样手臂上刺着蓝字的人——他父亲的仇人。
原来,少年苦苦寻找的仇人发愿开凿绝壁,要开出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道路。见到这样的场景,复仇人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他收起剑柄、放下了复仇的执念,与仇人一同将山凿通。终于,“凿子敲在空虚里”,天光照进了永久的幽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讲的也许就是少年寻找仇人的过程。在旧版的《复仇》中,仇人是结尾处凭空出现的的瘦头陀——一位衣衫褴褛的苦行僧。瘦头陀与少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饿虎似的眼睛,走过天涯的风霜,来自远方的履历。瘦头陀如同少年的影子,在人生的轨迹中相遇。只是,他们的旅行有着不同的初衷:
这人似乎比施主更高一层,他说他要走遍天下所有的地方。
少年为父报仇,不得已走遍天涯;瘦头陀此生的愿景便是走遍天涯,在世界的尽头,他从绝壁上开出一条路来。对少年而言,眼前的“仇人”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带领他穷尽父亲本应走过的路,然后决意拓展出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
新版《复仇》中,一心为父报仇的旅行人已到中年,而他的仇人则是一位长着白发的和尚。和尚虽然从故事一开始就被埋下伏笔,作者却将悬念留到了最后。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这个故事中,少年寻找仇人的信念比之前更加决绝:这一次,他要走遍所有的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仇人”却又高了一层:
有人还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去。
对比两个版本的《复仇》,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三年间汪曾祺不仅重写了复仇的故事,更经历了思想的“升维”,不断尝试拓展生命的外延与内涵。他从未停止对人生目标与价值的思考,从为父报仇的使命传承,到走遍所有路的征服*,旅行人与仇人达成最终的和解,因为他们将“在绝壁上开路,让天光照进永夜”作为人生的终极信仰。
青年汪曾祺
仗剑少年的自我意识觉醒,“不怨飘瓦”的顿悟与升华佛教教义认为,人皆有佛性,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表面上,《复仇》是一个释怀怨念、劝人从善的故事,背后却生动记录着一位生来背负仇恨的人,如何终于在绝壁前实现自我意识觉醒的历程。
起初,仗剑少年的面容是模糊的。他像父亲,也像仇人;他在母亲的时间里停留,为了对母亲许下的承诺而活;他的人生与复仇密不可分,他走过的所有旅途都是复仇之路。他是一个“傀儡”似的人物,朦胧地思考着过往,混沌中度过漂泊的人生。
父亲和仇人,他一样想不出是什么样子。如果仇人遇见他,倒是会认出来的:小时候村里人都说他长得像父亲。然而他现在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了。
你于仇人而言,亦是仇人,单向的怨恨最经不住推敲。两个版本的《复仇》都以浓重的笔墨写出了仇人相互认出彼此的瞬间。没有刀光剑影的焦灼,复仇人所经历的,是刀刃向内的拷问与抉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执念那么微不足道,仇人在他面前呈现出更高层次的人生境界。
一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那三个字。一笔一画,他在心里描了那三个字。丁,一个火花。随着火花,字跳动一下。时间在洞外飞逝。
在新版《复仇》的开头,汪曾祺引用了《庄子·外百篇·达生》中的“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如画龙点睛之笔解释了复仇者最终释怀的原因。与生俱来的*父之仇,复仇人无法抗拒,正如命运带给人赏赐与灾祸前从来不问缘由。所幸行走在世间,人们有权选择面对厄运的态度。“不怨飘瓦”是明知自己可以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在怨恨中走向释怀,以新的喜悦抚慰旧的创伤。
宝剑在冷落里自然生锈的,骨头在世纪的内外也一定要腐烂或是变成了化石。
不许再往下问了,你看北斗星已经高挂在窗子上了。
幼年丧母,汪曾祺早已认真审视过关于永恒的秘密。他深知生命的短暂,仇恨也不会比生命更加长久。斗转星移间,崇高的故事在一代又一代人中间流传,那些曾经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无需太久就会成为长者们口中的传说,只留下向善的顿悟,净化和平复着躁动的灵魂。
祖籍高邮的汪曾祺酷爱美食,生活中颇有情趣
诗意的描写中暗含戾气,意识流的讲述里深藏暗涌1941年,是汪曾琪文学生涯中发表作品的第二年,旧版《复仇》中大量景色描写已经带有他最具标志性的诗意色彩。大陆长空、赤日苍穹都不过是他笔下一气呵成的日常,故事再令人提心吊胆,也不妨碍主人公俯仰于天地之间。
他走过多少地方。一些在他幼年的幻想之外的地方,从未对连天的烟波发过愁。对蓊郁的群山出过一声叹息,即使在荒凉的沙漠里也绝不对熠熠的星辰问过路。
相比之下,《复仇》中的心理描写却充满了矛盾与凌厉的气息。旧版《复仇》里多的是“这剑必须饮我仇人的血”的无畏与剽悍,即便缺少缜密的逻辑链条,却有着信念必达的果敢与坚决。复仇少年彼时只是“愣头青”,凶狠的戾气中依稀透着纯真的稚气。
真的,有一天找到那个仇人,他只有一剑把他*了。他说不出一句话。他跟他说什么呢?想不出,只有不说。
1944年新版《复仇》增加了大量的心理活动描写,汪曾祺采用意识流的表现手法,整个故事几乎都是由复仇者思想推动和贯穿的,深藏暗涌。中年复仇者一路旅行,寻找*父仇人,所幸对过往与家乡都抱有深深的回忆。他遗憾母亲没有戴过一朵花,也期待着自己能有一个妹妹。人与人交往的片段在他心里埋下了温柔的种子,时常在跳跃的梦境中萌发出来。
经过三年系统的写作训练,汪曾祺讲故事的方式更富有新意,更加重要的是,他由一个单纯讲故事的人,变成了一位建构人物命运,解读生命运行法则的智者。在新版《复仇》的写作中,汪曾祺更加设身处地地理解人物形象,用更多笔墨关照着人物的内心世界。
有一天,两副錾子同时凿在虚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
两位曾经的仇人携手开山劈地,终于“凿在虚空“的结尾,三年间并未变过。从21岁到24岁,汪曾祺的身份由学生变为老师,经受战争的洗礼,初尝爱情的喜悦,《复仇》的创作却初心未改。“愿山岚保佑你颊上的桃红”,这如同“祝好”般真挚而纯粹的愿望,由他郑重地写进小说里,折射出青年汪曾祺面对世界所怀有的悲悯与善意。
晚年汪曾祺
结语:汪曾祺文风幽默飘逸,在很多人心中,他都是一副“老顽童”的形象,似乎永远笑语盈盈、举重若轻。出身苏北书香门第,汪曾祺懂美食,爱人间草木,吟诗作画写文章,不论处于哪种人生角色都像是一位遗世而独立的归隐者,旁观着尘世的喧嚣。
然而,哪有人是生来恬淡洒脱的呢?经历过战争的炮火,目睹过动荡的变革,汪曾祺不过是将人间的苦难深深埋藏在心底,以悲悯之心、用文字的清甜给充满磨难的生活增添一笔温暖。《复仇》的故事看似凛冽强悍,却带着悲欣交集的余韵,何尝不是他自己人生经验的写照?正如那年走在人生边上,汪曾祺告诉后辈的那样:
有人说故事像说着自己,有人说着自己像说故事。
晚年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