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江找到的1947年版《中国民歌选》,其中《康定情歌》署名“江定仙 编”。(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烟消云散
起初,是他们的陨落,接着,是粉丝的老去。
至少在一个事情上,吴粤北和王海成有了难得的共识,他们都发现,社会对于新的系列诉讼关注度并不高。
直到今天,在涿州、海北州、白水古镇、乌鲁木齐的大巴扎,仍然有王洛宾的纪念馆,甚至一位艺术学校的校长、保定市政协委员,还希望涿州所有孩子都会唱王洛宾的歌。而2023年9月初,在三峡大学的一次讲座上,吴粤北提起这场旷日持久的版权纠纷,但现场的听众除了老师,学生们都不知道王洛宾是谁。
如今,最了解西部歌王的人,就住在涿州北面一栋26层高的商品房里。这是王海成被涿州官员的热情感动后购买的住所。
大部分时候,王海成是一个久经世故且严格约束自己的老头。一次,他带着我到涿州的老工厂查看王洛宾音乐艺术馆的施工进度,其间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想购买王洛宾的手稿。他“好好好”地满口应承,挂了电话,朝我使了个眼色,“要别人知道王洛宾的儿子卖手稿,那可不得了”。
他容易激动,特别是说到这些难缠的、来自学院派的对手时,会怀疑对手的动机,又赞叹他们的狡猾。
很难确认王海成是否明白这些来自专业音乐圈的控诉。在这套商品房里,他不断搬出自己出版的王洛宾著作和几本厚厚的新疆民歌选,并反复强调,一个音符、一个词语的变化,都是父亲殚精竭虑的结果。
“维吾尔语是多音节,汉语是单音节,我们汉族人说好就是‘好’,维吾尔说一个好是‘牙合西’,要把新疆民歌用汉语唱顺,肯定要给它大做手术。”王海成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比如《阿拉木汗》是为青海的儿童剧团改编,所以加了半个休止,方便小朋友演唱时换气。
这位72岁的老人至今仍需回答父亲和三毛之间的“爱情”。
“见过啊,在我家吃饭,我夫人给三毛做的抻面,吃了两顿呢,临走还跟我讲‘海成呀,我来了好几天了,今天这一天是我吃得最舒服的’。”
“我理解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她想融入到家里来,她就想跟我父亲一块生活。”
他之所以要不断重复父亲的故事,一个原因是曾经有效过。他的《我的父亲王洛宾》豆瓣评分是7.9,很多人曾为之流泪。
就在涿州图书馆,三毛的照片被摆在一张从新疆搬来的、王洛宾使用过的书桌上,照片用一个黄白相间的毛线套包裹,王海成说,这一切都是按照王洛宾生前的景象所布置。
但在之后他展示的几张王洛宾与书桌的合影中,桌上并没有三毛照片。他又解释,照片其实是放在柜子上的。
如今,一些故事失效了。天津高院认定胡廷江改编的《玛依拉》不侵权;在审理胡廷江版本的《青春舞曲》案时,湖北高院在一份34页的判决书中直接表示:如果支持王海成等人维权诉求,那无异于“将原始民歌的权利归属个人”。湖北高院也点出一系列诉讼后的“风险”:一旦支持维权,那王海成等人就可基于王洛宾的在先作品,而随意对在后的其他同源作品,或再演绎作品发起诉讼,这无疑“有损于原始民歌权利”。
另一个原因是,父亲留下的那个世界,王海成花费了半生继续建构。那些指责王洛宾没有著作权的人,可能让这一切烟消云散。
他是兄弟三人中深得王洛宾真传的孩子,迄今为止,他每天要弹奏钢琴,拨弄吉他,如果有人说他和王洛宾很像,那他会流露真诚的笑容。
王洛宾的确曾有一个梦想,是让自己的歌曲传唱500年。目前为止,传唱最久的中国歌曲据说是流传近四百年的《茉莉花》。1794年,最终见到了乾隆皇帝的马戛尔尼使团,准备从广州启程返回英国,在这里,使团秘书约翰·巴罗听到了广州话版本的《茉莉花》,他在《中国旅行记》中用罗马拼音记录下这首歌,并翻译歌词,成为欧洲最早的记载。
那么,到底是谁在推搡西部歌王的永恒宇宙,让它滑入遗忘的深渊?
或许,这一切与法律无关。所有的文化偶像都会消失在时间里,起初,是他们的陨落,接着,是粉丝的老去。偶像可能在某个瞬间、某个时期被短暂地再度提起——但这只是偶然,最终,他们将再次沉入漫长的迷雾。
有多少人又记得,今年其实是三毛诞辰八十周年?
2023年9月10日,河北涿州图书馆,三毛的照片摆在右侧桌上,王海成在弹着《青春舞曲》。(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如果不是民歌,那是什么?
经过多方打听,他终于找到了《都达尔和玛丽亚》以及《玛依拉》的作者。
一个阳光和煦的北京秋日下午,我见到了编辑1983年《洛宾歌曲选》的杜亚雄,他如今是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刚刚出院的他脸色红润,头发银白,说话时常常发出雄浑的笑声。当天下午,一位男高音来拜访,听到在聊王洛宾,他搭话:“王洛宾的歌可不敢碰,我们(单位)也被告过。”
1982年夏天,杜亚雄还是个年轻人,曾住进王洛宾家,帮助他整理歌谱。
回忆起四十年前的夏天,杜亚雄隐约有一种感觉,王洛宾对自己歌的由来,其实并不了解,“毕竟他不是搞我们这个专业(民族音乐学),我们对一首歌到底是属于民歌,还是创作歌曲,是很清楚的”。
民族音乐学始于1959年。曾被派驻爪哇15年的荷兰音乐学家孔斯特,将自己的著作《音乐学》第3版改名为《民族音乐学》,由此开创这一学科。
王洛宾告诉杜亚雄,《都达尔和玛丽亚》这首歌是1940年前后,在青海西宁由一位哈萨克族老太太演唱。包括《玛依拉》在内,王洛宾认为这些都是民歌,但杜亚雄并不认同。
“对哈萨克民歌有研究的人,可以看出来这些不是民歌。为什么?哈萨克民歌有特定格律,一首歌分主歌和副歌两部分,主歌歌词一定是11个音节,它们的组合可以是344、443、434。每个组合就是一个音步。”杜亚雄说,“还有个规律,那就是词曲结合不吻合,一般的歌词、曲都是吻合的,而哈萨克民歌一个乐句已经结束了,但词还没有唱完,要把第一句词的最后一个音步放到第二个乐句里唱;或者用第一乐句的最后一个乐节唱第二句歌词的第一个音步。”
杜亚雄推测,这种音乐呈现方式,很可能来自哈萨克族的日常生活。
“游牧民族有一个互换机制。年轻人不会一直待在帐篷里,要去放羊,如果你要去一个哈萨克族的帐篷做客,骑着马,在离帐篷200米的地方,先‘啊呺——’地喊一声,帐篷里有人,他就会出来把狗拴好,也用‘啊呺——’回应你。”这位研究音乐演变历史的学者顽皮地补充道,“但我分析的这个也不一定对。”
如果不是民歌,又是什么?
杜亚雄懂哈萨克语,经过多方打听,他终于找到了《都达尔和玛丽亚》以及《玛依拉》的作者。
第一首歌的作者名叫玛利亚·贾格尔(1887—1950),出生于哈萨克斯坦阿克莫拉市,是哈萨克斯坦人民艺术家。杜亚雄推断,她在1903年前后创作了这首歌。这首歌在哈萨克斯坦流传很广,曾作为很多音乐作品的主题。从王洛宾记录的时间来看,最迟在1930年代初,这首歌传入中国。
第二首歌的作者名叫玛依拉·沙姆苏特蒂诺娃(1890—1927),阿拉木图音乐学院教授阿合麦提·朱巴诺夫曾在《时代的夜莺》一书中介绍过此人,并说这首歌是作者的“自画像”。
杜亚雄也考证了《达坂城的姑娘》,他曾专门到吐鲁番寻找这首歌的原始版本,发现当地的版本有弱起和切分节奏。他好奇王洛宾的版本为何不是这样,王洛宾的说法是,他听到的司机就是这样唱的——并非王海成所说,是主动改成适合汉族人唱的版本。
关于《青春舞曲》,王洛宾这样告诉杜亚雄:“是1939年在酒泉东关记录的,歌词是原有的,不是我编的。”
至于“皇冠上的明珠”,杜亚雄并不认为流行的版本是“走调”的结果,而是一个版本为男腔,采用“反调”的手法,创出一个女腔。
因此,在1983年的《洛宾歌曲选》中,杜亚雄把歌曲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民歌,第二部分是王洛宾的创作,而这几首,都在第一部分。
但是,杜亚雄也肯定了王洛宾翻译少数民族语言的贡献,“即便我自己能写少数民族语言的歌,但也很难把歌词翻译成中文,太难了,翻译讲求信雅达。当然,有的东西已经和原本的不太对了,他算是半编半译了”。
事实上,在北京知识产权法院的终审判决中,王海成仍然取得部分胜利。法院认定,王洛宾及其后人继续享有《达坂城姑娘》《都达尔与玛丽亚》《玛依拉》《在那遥远的地方》的词曲著作权;对于《青春舞曲》,享有歌词著作权。
但王海成仍然认定,有人在加速这场消逝。不久前,北京师范大学在制作音乐剧《往事歌谣》时,有人提出《在那遥远的地方》可能有争议。学校转达,是一位律师举报的。
律师名叫董晓月,是陈田鹤的外孙女。她同样拥有一个执着的人生。上高中举办合唱比赛时,有同学提到《在那遥远的地方》属于王洛宾,她会去挠人家。陈田鹤在1955年已过世。
80后的董晓月做过记者、图书编辑,但这件事时不时揪着她。2010年前后,她开始在北京各大图书馆寻找山歌社的《中国民歌选》,这本书最早的版本全中国只有两册,她最终在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内部图书馆找到了。
就像是一段人生经历的结果,董晓月成了一名律师。
有人曾让她也去收取版权费,她在一封信里答复:“不应再纠缠于版权之争,让一切随风吧。音乐的问题,不用交给法律。”
八十多年前的青年王洛宾不会想到,一首歌的版权和来历,在遥远的未来会变得如此重要。
1935年,22岁的他在北京西直门外的一所中学做音乐教师。附近有一条河,夏天中午,他就跑到河里游泳,同游的还有不少东北沦陷后迁移来的大学生。一天,光着屁股、一身泥的众人在听同学念《八月的乡村》,这本小说描写的是“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军民同日本侵略者奋战的故事。当念到一首名叫《我要恋爱,我也要祖国的自由》的诗时,满怀激情的王洛宾穿起衣服,把诗抄下来,回家谱曲。
后来,一位青年找来,说他歌写得好,唱得也好,但知不知道小说作者是谁。王洛宾窘了,回答不知道。青年大笑,说,“作者是萧军,我就是萧军”。王洛宾回忆道:“我大吃一惊,于是我们两人拥抱,开怀大笑,就这样做了朋友了。”
(南方周末实习生黄晓颖对本文亦有贡献)
2023年9月10日,河北涿州,王洛宾故居纪念馆。(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王洛宾年谱
1913年,出生于北京。
1931年,进入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音乐系学习。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往山西参加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
1940年,在青海西宁担任音乐教育工作,负责组建青海儿童抗战剧团。
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
1952年-1976年,多次入狱。
1981年,平反恢复名誉和军籍,任新疆军区文工团艺术顾问。
1991年,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1994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东西方文化交流特别贡献奖。
1996年,因患胆囊腺癌医治无效去世,享年83岁。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责编 吴筱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