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古早的笑话说,穷汉想象皇帝家,一定有吃不完的米面和白糖。倘若让穷汉一直这么认为,那是极好的,因为这样穷汉就能自慰:“皇帝也不过是比我多吃了些米面。”
可假如让穷汉跟着皇帝住上些日子呢?
穷人和富人能够暂时相安无事,那一定是因为“信息不对等”造成的。也就是说,和平是由隔绝所建立的。
奉俊昊在采访里说:“虽然生活在一个国家和城市,但富人和穷人可能都没机会相遇”。把差异隐藏起来,互相隔离,并用现代化的“人生而平等”理念蒙住双眼,穷人才能心安理得地过穷日子。
而那个找穷孩子代班的学长,就是在为这家穷人打通了这个管道。送来的石头,就是钥匙,最后穷儿子把石头丢了,则是重新封住了这根管道。
当一家人都亲身进入富豪家工作,他们获得的,不仅仅是薪水。更是通过这种体验,打通了信息管道。
割裂的韩国社会两端,被折叠起来,戏剧化地相遇了。这种桥段,发生在香港也不意外。
通过这跟管道,穷人看到富豪的车库比自己家客厅还大,冰箱里有吃不完的高级食物、美酒,地下室放满了可以用几年的生活用品,购物不用看价钱,随手拿就好,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做家务也能获得“爱”……
更重要的是,没有醉汉在富人的头顶撒尿,他家居然连地下室都有信号,天公不作美没办法露营干脆在自己家院子开派对,穷人一家发现,钱真的可以熨平生活的褶皱。
地下室的窗户和别墅的窗户,决定了两家人看到的世界。
通过这跟管道,他们知道了,原来皇帝的生活不仅仅是米面多些这么简单。人和人的区别,真的就比人和狗还大。
他们有儿子口中“从容”的心理状态和生活,不疾不徐,节奏稳健,不用疲于奔命,不用讨生活。而是有精心设计的聚会,优雅的美术和音乐以及脱离了物质牵绊的,最纯粹的爱情。
穷人们心想:“这和肥皂剧里为钱打得死去活来的富人完全不一样啊!他们处处完美,这也太不公平了!”
一个人没有招人恨的地方,反而最招人恨。
之前被阶级隔离封锁的信息阴差阳错地被穷人知晓,并痛击着他们。一种莫名的、丑陋的怒、恨、妒相互缠绕,正在滋生,这是邪恶却又十分悲怆的无明业火。
有朋友不理解为什么最后穷爸爸会捅富爸爸。问出这种问题的朋友,生活得一定不错。
那一刀,其实是在管道打通后量变引起质变的崩塌,是蓄谋已久的“冲动”。
一个穷人,在生活的逼迫下,不光生活水平是恶性循环的,心态也是恶性循环的。为什么白人歧视黑人,不光是因为白人的偏见和傲慢,也是因为那些最贫穷的黑人自己,也陷入了某种宿命般的,不得超生的梦魇和泥潭。
在首尔江南富人区的爸爸,可以给孩子家庭教师,印第安帐篷,和随时待命的牛排乌冬面。而在西海岸黑人贫民窟,爸爸带给儿子的,很可能就只有滥交、毒品、枪支和莫名其妙失踪。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越有钱的人就会越来越好,而越穷的人就会越来越糟”。
让穷爸爸起*心的源头,其实还是绕不开那个雨夜。
尽管朴社长一再强调界限,气味,让穷爸爸心里有不快,可在薪水面前,这些形而上的东西都不值一提。
可在那个雨夜,在那个全家人只能躲在沙发下面听富人调情,谈论地铁气味的雨夜。
穷爸爸作为男人和人的自尊,顷刻冰消瓦解。
他仇恨于别人的顺利,也仇恨于自己的内卷和破窗效应。
原来刚才一家人在沙发上饮酒的场景,终归是梦。
穷人在富人家做工,不仅仅是为了获得薪水,也为了那种欺骗和羞辱上层的僭越快感。勾引富家女如是,鸠占鹊巢如是,设计陷害司机女佣如是。
因为富人出门而暂时让渡了“主人”的权利,穷人们获得了“好梦一日游”式的自我满足。可这种靠小聪明获取的自得和存在感,这种取笑富人“愚笨无知”的阿Q式精神胜利法,所有一切,都在沙发下蜷缩着幻灭了。
富人真的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吗?还是你们在得知他们回来时四处抱头鼠窜呢?富人真的在乎是谁为他们服务吗?他们真的在乎是不是被欺骗吗?工具只要好用就行了,他们不在乎你们这些穷人在地下室玩的那些把戏。
《大话西游》里,落魄者被嘲讽:“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寄生虫》里,你也可以看着那场雨夜闹剧,哭着笑出声来:
“你看那家人!好像一群蟑螂啊!”
暴雨之夜,穷人沿着楼梯拾级而下,水渐渐淹没了脚踝、小腿、胸口、脖子。这世上,还真是连地心引力都势利得很呢。
坐在不断喷涌污水的马桶上抽烟的女儿突然察觉到,原来淹没自己家的洪水,也是滋润着富人区的清新雨露。
在体育馆里质询爸爸“计划”的儿子也突然意识到,原来阻碍自己家庭的,不是没有“计划”,而是过一天算一天,得计划且计划。就像他自己说的,伪造学历只是提前“取出学历”。
可这种市井的小聪明终归是走不出市井的。
靠着小聪明,穷人一家几乎犯遍了七宗罪:懒惰,贪婪(用假身份骗高收入),色欲(勾引富豪女儿),贪食(趁主人不在家偷吃偷喝),嫉妒,愤怒(最后对富豪的*害),傲慢(认为富人“单纯愚蠢”,并反复戏弄之)。
然这些种种罪过,最后的指向却几乎一致。
套用药神里的一句话
“世界上只有一种罪,那就是穷罪”。
反观富人似乎很好,待人温和豁达。就算说坏话,也是夫妻夜话,体面得很。
但富人的恶是无意识的。他们的恶不是由具体的某个人发出的,而是由阶级本身发出的。朴社长只是一个被推上前台的倒霉的替罪羊,也就是说,在一种语境下,你身为富人,你就有罪。你罪在锦衣玉食,你罪在强调界限。
你罪在不辩气味,却又嗅觉灵敏。
穷人进入富人家工作,他们倒是打通了管道。可富人们却还是始终无法确定,那种气味到底是什么,他们看下面,还是浓雾一片。
草坪惨案,是整个社会酿造的恶。可悲剧却真实地发生在两个家庭。
那一刀,和穷人自以为玩弄富人于股掌一样,它只能带给穷人暂时性的快感——它自欺欺人地宣布,其实富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在生物性面前,大家都挨不了一刀子。
是啊,可之后呢?
穷人还是会乖乖地钻进属于自己的地下室,上面的主人还是会换了又换,即便你捅*一万个主人,上面又何曾轮得到你?
就好像穷爸爸曾开蛋糕店,而在地下室里的那个男人也曾开蛋糕店,最后他们蜗居地下室的命运也殊途同归一样。
这个对照就是在说,你们不是不同的人,你们就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一代代轮回着的、无法解脱宿命的、重叠且循环往复的寄生虫。
电影结尾给了一个期待,儿子想象自己奋发努力,终于买下了房子,给父亲以阳光。可观众心里却是绝望的,因为他们太清楚这件事实现的概率了。
这种绝望感最妙的点在于,它不是电影自己说出来的,因为儿子在信里说得很清楚,要买房子呢!
可为什么观众就是不信呢?
用你自己的观念诛你自己的心,这是最毒辣的手段。
电影看似在留白,给了个开放性结局,可现实社会,似乎不允许它开放。
儿子最后买到房了吗?这是奉俊昊导演抛给每个人的问题,可在问的那一瞬间,就好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