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
换言之,宋江最后一次与阎婆惜见面,并非出于应承阎婆子的招徕,而是早有此心。其意在探查婆惜是否真的红杏出墙,自己是否真的成为街坊邻里之笑柄;而婆惜的冷淡表现则彻底激怒了宋江,最终导致意外身死。
性与权力“坐楼*惜”的剧情描写极具张力,而事前铺垫则更令人拍案叫绝。通过大量的细节雕琢,施老将婆惜的无情、宋江的虚伪描绘地入骨三分。
前文已经详尽分析过,宋江时隔许久的再度登门,并非是为了应承阎婆子的致歉和招徕,而是意在探查婆惜的态度。
(阎婆子)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指阎婆惜)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如果此时婆惜肯于伏低做小,能够在宋江身边婉转承恩,那么之前的风言风语便可既往不咎——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外宅,在宋家并无正式名分,在宋江看来“她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
与此相对,如果阎婆惜表现得冷漠淡然,那就坐实了坊间的闲言碎语,也会让宋江尊严扫地。
十分遗憾,阎婆惜在这次考验中表现得十分不尽人意,极大强化了宋江的怒意。
了解到宋江的这一心态,便能够理解为什么阎婆子要极力撮合宋江与女儿共处一室,又是“撮合山的嘴”、又是“拖入房里去”、最后竟然还“把房门拽上”。
婆子便推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儿过来……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铰链),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很明显,作为一个混迹市井的老虔婆,阎婆子凭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大约已经看出宋江此行的真实来意,为了“下半世过活”,她必然要尽力化解宋、阎双方的不愉快。
(阎婆子)发话道:“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而宋江的表现则更加值得玩味。
宋江初登门时,婆惜“飞也似跑下楼来,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赏了对方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婆惜)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张文远)……飞也似跑下楼来……照见是宋江(宋三郎),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在婆子劝说女儿服软时,阎婆惜又不住口地大骂“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甚至公开叫嚣“终不成飞剑取了我头”,挑衅意味十足。
婆惜道:“不把盏(陪酒)便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直到宋江和婆惜独处一室时,婆惜仍旧“别转着脸弄裙子”,根本不搭理对方。
需要注意的是,在如此尴尬的局面下,宋江竟然如一尊“泥塑的(雕像)”一般,坐在婆惜的闺房中一动不动,“口里只不做声,肚里进退不得”,就这么干耗着,一直耗到“天色夜深,窗间月上”。
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更不必提,在这段无比尴尬的剧情中,还出现了一段唐牛儿闹事儿的小插曲。宋江虽然口中絮叨,作势“便起身要下楼”,实际行动却老实得紧,先是在婆子的劝说下“吃了两杯”,又宽衣解带,与婆惜合榻而眠。
当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子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宋江脱去鞋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
不难看出,宋江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离开小楼,他强忍着许多尴尬与诸多不快,坚持要“权睡一睡”,存在十分明确的目的。
宋江的目的书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便是打算当晚与阎婆惜发生关系,即所谓的“且看她今夜与我情分如何”。
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与我情分如何。--《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需要特别注意,这并非源于宋江的性欲,而是权欲。
对宋江而言,阎婆惜不过是个新包养的“风流娼妓”,而且从前文描述看,他也早知自己的身体吃不消这个妖艳尤物,所以发生关系并不是源自生理需求。
宋江真正想要证实的,乃是阎婆惜是否还愿意逢场作戏,侍奉自己这个金主儿。
宋江这番举动的背后逻辑,与后世西方学者王尔德的名言不谋而合:“世界上的一切都关乎性,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
十分遗憾,阎婆惜的糟糕表现及一系列意外变故,最终决定了她的悲剧下场。
“坐楼*惜”始末宋江对“性”的试探,可以视作他给予阎婆惜的一次机会,其意在验证自身对女方的掌控力。十分遗憾,婆惜并未珍惜这次机会。
宋江最初“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时”。可见他仍旧满怀希望,甚至希冀女方在床笫上采取主动。
然而婆惜“只思量张三,吃他搅了”,因此看宋江“却似眼中钉一般”,完全不给对方好脸色。
宋江二更天(夜晚9-11点)爬上床,熬了“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毫无疑问,“发生关系”的构想被无情击碎,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
约莫也是二更天气,那婆娘不脱衣裳,便上床去……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捱到五更天(凌晨3-5点),宋江还是未能沾到婆惜的身子,男人的尊严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屈辱,起身大骂婆惜是“贱人”、“好生无礼”。在极度的暴怒中,宋江甚至连装着私通梁山书信的招文袋也忘记取走,便大步流星地离开小楼。
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桶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而此时的婆惜在做什么呢?她取走了宋江落下的“紫罗鸾带”,打算“把来与张三系”;她还兴致勃勃地翻检宋江的招文袋,盗走里面的金条,打算换些补品,给最近“瘦了”的张三“将息(身子)”,全然不把宋江放在眼中。
至于露馅的书信,仅仅是事件当中的小小意外。实际在如此尴尬的一夜过后,宋江胸中积郁的怒火已经抵至顶峰,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已经被这个“风流娼妓”彻底摧毁。在此背景下,“通贼书信”甚至不能被视作婆惜之死的主要原因,最多只能视作导火索。
理由很简单,身为通吃黑白两道的枭雄,宋江不可能愚蠢冲动到为了一封难证真伪的书信而让自己手上沾血。
更何况宋江不仅在江湖上延揽了诸多亡命徒,还与县令时文彬交好;而阎婆惜不久前还是个“流落在郓城县”的烟花女子,能够体面地维持生活还要仰仗宋江的脸色。毫无疑问,论关系、论实力,婆惜根本不是宋江的对手。
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知县(时文彬)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他。--《水浒传 第三十六回》
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宋江
实际宋江最初也确实没有动*心(虽然他十分恼怒),而是试图和对方谈判。而婆惜提出的三个条件,则彻底要了她的性命。
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阎婆惜提出的三个条件,其一是立下文书任其改嫁张三;其二是宋江要将置办的小楼、家产、金银珠翠尽数转赠;其三是再补一百两黄金充作安家费。
这三样要求,核心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要求宋江赔钱赔人赔尊严,成全奸夫淫妇的安逸生活。
读者的关注点,往往集中在“通贼书信”、“百两黄金”之上,实际此处的利害关系依旧在男性的尊严问题上。
很明显,如果宋江答应了婆惜的条件,那他就坐实了郓城县天字第一号窝囊废的名头儿,自此必定沦为坊间笑柄。到时候不要说继续统率黑白两道,能不能维持正常的工作生活都会成问题。
另外,婆惜这三个条件,证实了宋江的一个猜想,即自己是不是真得戴了绿帽子。
在此前的剧情中,宋江虽然听到诸多闲言闲语,但态度始终是“半信不信”,甚至在当晚合榻而眠时,宋江也仅仅是怀疑“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依旧不能够确定丑事是否当真。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待要去来,只道我村。--《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直到阎婆惜倨傲地提出三个条件,宋江才终于知晓自己这个呼风唤雨的江湖大佬,原来在背地里早就成了郓城县的笑料,甚至成了三姑六婆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种心理打击对封建社会的男性乃是不言而喻的。
此时的宋江虽然仍旧维持镇定,和婆惜讨价还价,但内心的汹涌*意必已浮现。
从宋江之后的行径上看,他既可以为了招降秦明而残害无辜,也可以为了报私仇而活剐黄文炳,乃至食肉佐酒,谈笑如常。这一人物的阴鸷、虚伪是显而易见的。他此刻矫情任性,与阎婆惜虚与委蛇大约也是如此。
宋江开话道:“总管(指秦明)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因此*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水浒传 第三十四回》
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水浒传 第四十一回》
因此在双方争夺招文袋时,婆惜一句“黑三郎*人也”的下意识威胁,直接引爆宋江压抑已久的怒气,导致他凶性暴起,抽出压衣刀两下结果了对方性命。
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
阎婆惜叫道:“黑三郎*人也!”
宋江行凶的描写凝练且传神,第一刀向着“嗓子上一勒”,目的是切断喉管,避免婆惜喊叫;第二刀直接斩首,“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十分明显,宋江补的第二刀,用劲沉重,竟有分筋错骨的效果。实际阎婆惜挨了第一刀之后已经回天无术,宋江的第二刀,更多是在发泄愤怒。
宋江此处行凶的利落手段,与杨雄*妻高度相似,二者均可视作封建社会中男权意志的宣泄。
杨雄向前……一刀从(潘巧云)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水浒传 第四十六回》
至于作为遇害者的阎婆惜,她可能至死都不明白,此事的关节根本不在“一百两黄金”或者“通贼文书”上,从她公开承认通奸之时,她就必死无疑。更不必说她在前一夜还严重挑衅了宋江,极大激化了对方的*意。
小结在“坐楼*惜”事件中,宋江与阎婆惜的矛盾焦点始终围绕着“性”与“权力”而展开。
宋江强忍不快而不走,坚持要求合榻而眠,其目的在于通过“性”证实其权力,从而满足身为男性的掌控欲。
阎婆惜受养在先,通奸在后,在明知宋江意图的情况下,依旧坚持拒绝和宋江同宿,其意是通过把持“性”的支配权而证实其独立地位,同时打压对方的掌控欲。
在《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的后半段描写中,已经完全看不到“性欲”,满纸充斥的都是男女双方对“权欲”的争衡。因此章节前半段中不时出现的香艳描写在后文中已经鲜见,取而代之的则利益、冷酷与算计。
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通贼文书”与“百两黄金”在行凶事件中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实际自阎婆惜大方承认通奸的一刻,便证实了宋江对“性欲”掌控的彻底崩坏。
性欲背后隐藏的是封建社会中男性的权欲,性欲的崩坏引发了权欲的崩坏,又进一步引发了宋江心态的失衡,在阎婆惜疯狂的嘶吼声中,也注定了流血的下场。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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