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特的幸运之处是,除了有回忆,在早已过了花甲之后的今天,还可以不时听到八旬老母喊我回家吃饭的呼唤。这是多么令人陶醉其中的感受啊!当然,与童年时母亲放着长音扯着嗓子满街巷呼喊不同,而是随着时代的步伐,科技的进步,母亲用一部老年手机给我打电话,如同一条情感纽带,随时随地分分钟便可以将我牵回家。
不过这是父母来我这里猫冬时才可以有的景象。说远点,即使现在母亲于老家喊我回家吃饭,左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倒也在理论上可行与实际可控的范畴。暂居同一座城市,我与父母的居住地只间隔一条马路,若不是对面新起的座座楼盘,倒也可以隔窗相望,挥动手臂即可招之即回。这就为母亲喊我回家吃饭提供了客观条件与肥沃的土壤。极大助长了父母舐犊情深的心理*。
父母年岁大了,难免精力不济,形成自己固有的作息规律,我这里呢,因为肩负着“关工委”的重要使命,两个外孙承欢膝下,整日价忙着、累着、心疼着、关心着、陪伴着,掐着钟表点过日子,因此除了周末回去父母那里热闹一下,四世同堂聚个餐,平时基本上各自开灶,互不干扰。说到底,要保证父母的作息时间。冬季里,寒风凛冽,滴水成冰,而父母风烛残年,最怕的就是着凉受寒,因此尽可能不让他们出门购物。所需吃穿用度,油盐酱醋茶,都由我们按需采购,父母只管做好自己的那份饭菜就得。我们的原则是,既要不冷落父母,照顾好,又不过度干扰到他们。因此采取有分有合,以分为主,以合为辅,当然这是在吃饭问题上。父母的口味与我们不尽相同,他们口味讲清淡、偏传统,冬季里,只认萝卜、土豆、白菜,反季节蔬菜一概不喜。有时想让他们换换口味,买一些稀罕的、贵点的城里人热衷的蔬菜,他们就会百般推脱,强行留下,等过些时日再开冰箱,原封不动还在那里。初始以为父母怕花钱,后来才明白,他们确实是萝卜、土豆、白菜养就的胃,改也难。况且他们食量很小,每人每顿一小碗足矣。据报载,本省一位早年居住京城的老革命家,每年到了榆钱钱下来时,总会让厨师给做几顿家乡的榆钱钱土饭吃,于是有人就说了,这是老革命不忘本的表现。往宽泛里讲,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从窄处说,我认为这有给老革命贴金之嫌,任心猜度,说到底还是他童年时的胃觉在起作用,在作祟。“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世上好多人,不管行走多远的江湖,成就多大的官位,终其一生,乡愁就是味觉上的思念,即使口音变了,但对故乡的食物,仍怀无限恋念。
庸常的农家生活,匮乏的食材,限制了母亲的厨艺。母亲既不会做三珍,更不懂弄海味,若要较真,父亲在这方面倒更胜一筹,因为父亲作为公家人,没少参加单位里的大型活动帮厨,取得过这方面的真谛。日常的饭菜不过家乡几十年一贯制的那么简单几样,但就是这样的平常饭菜,养大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个,也使他们平安走到了耄耋之年。母亲最擅长的,还是家乡的烫面糕,油炸菜角这类在我女儿看来不可多吃的所谓“垃圾食品”。而在父母的眼里,以致我的记忆中,那可是不得多得的故乡美食,待客之上品。现如今,想吃就可随时大快朵颐,而在过去的年代,除非逢年过节,重大事项,才可以见到它们的踪影。吃上一次,唇齿留香好多天,每每提起,还会砸吧着嘴溢于言表。烫面糕,我不知其他地域有无此类美食,其最关键的步骤就是一个“烫”字,将适量白面撒进滚烫的开水里搅拌,趁热成团,待凉时分成一个个的匀等小块,擀开,里面包以用红糖掺有碎核桃仁的馅料,捏拢后擀成厚薄均匀的直径在两寸之内大小的圆饼,下油锅炸至两分钟左右,用笊篱捞出,金黄色的烫面糕外焦里浓,那种诱人的好吃味道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描述它。
至于油炸菜角,其做法与烫面糕大相异趣。用温水和面,发开,分若干等份后,擀成一个个薄薄的圆饼形状,再将小圆饼从中间一分为二,呈半圆形,对折,使至成为三角形模样,顺齐边捏出一道褶,再将褶子横向压倒粘实,从敞开的上口,放以鸡蛋、韭菜、粉条、豆腐干等调制好的菜馅,最后收口捏紧实,一个伞面形的菜角就好了,下油锅炸至金黄色,配以一碗面片汤,就是一顿让人流连忘返的美食了。一次,弟弟家的十四岁侄儿,由于菜角太过好吃以至收不拢嘴,一口气吃了二十三个,而我,一般吃五六个也就足以饱腹了。可见菜角魅力之巨大。
还有一种黄米面煎饼,也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可惜没有了麦秸秆的助燃,那种老式鏊子,市面上几近绝迹,因此这项美食近乎失传,我也几十年没有闻到米面煎饼的香味了,母亲每每提起,那种失落感就像是弄丢了家传珍宝似的。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