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镇有个老槐村,老槐村有棵老槐树,老槐树下有个老杨。老杨不是树,老杨是老杨,老杨在老槐树下养鱼,养了十九年。
村里镇上人馋了,便说到老槐树下闹条鱼吃,而不说找老杨闹条鱼吃。原因很简单,老槐树太起眼,老杨太不起眼。
老槐树如何起眼?这老槐拔地参天,临云蔽日,魁岸令人咂舌,五六里外便可见了那婆娑的枝叶。县志载:古道镇老槐村长巨槐,高约十余丈,粗约二十余围,根部多杈,主根裂洞,洞内可纳十余人围坐。据考,其寿不祥,约千年之上,为县域古槐之首。老槐村人说,康熙爷那会儿就有了老槐村,跟着老槐树叫了老槐村。老槐村断无浩瀚史迹,老槐村也没出过什么显赫人物,老槐树大概也是落种野生,故没成了什么怀古幽处,旅游景点。只是老槐村人说谁家要有个麻缠事儿,到老槐树下烧柱香准灵。于是,老槐树成了老槐村精怪,老槐村神灵。每年春日老槐树醒来,气概凛然伸展了突兀成瘤的根条,把那淡黄泛青的小花铺排得冲天盈地时,就会穿上一身的红,或粉红,或桃红,或大红,或深红,或紫红,都是三村五里人和镇上人有的且一时半会儿用不上的红。
老杨如何不起眼?你看了他大儿二儿,再看他,会疑心这两个崽是不是他的种。老杨大儿叫大柱,进门低着头进,穿鞋满世界寻,去年说个媳妇,那媳妇也有门扇愣。老杨二儿叫二柱,白白嫩嫩,小时候人们以为是闺女,今年过年引回高三同班女同学来,那闺女叫水妹,管水灵了,可人们咋看也没二柱水灵。老杨有了能帮他操持鱼塘的大柱,老拿年级前三名的二柱,连屁股蛋子上也挤满了笑靥坑儿。这两年说话,总把干枯的脑袋扬得高高的,就像村主任守田,走路时,总把短细的双腿迈得稳稳的,就像村支书满囤,就连帮钓鱼人抡着抄网抄鱼时,也要把精瘦的胳膊甩得款款的,就像那些花公家钱来钓鱼的股级科级处级各级的领导们。然而,无论老杨如何表示自己的存在与不可小觑,人们还是没把五短身材的老杨当根儿葱,来钓鱼买鱼时,原来跟秋花算账,现在跟大柱算账,反正不找老杨。
闺女像爹儿像娘。老杨老婆秋花二十年前十九,嫁给三十五的老杨,村里后生气得直拍大腿,骂镇上那个媒婆缺了祖宗八代德。秋花今年虚岁四十了,你从后头看,还以为十九。前头看好不好,反正花镇长陪领导们钓鱼,一来就蹲老槐树下一根一根抽烟卷儿,守着看塘的秋花不走。
其实,这桩姻缘与那媒婆无关,秋花嫁给老杨,与钓鱼有关。
秋花家离老槐村十五里,村头和老槐树下一样,也有个野水塘,塘里和老槐树下的塘里一样,也有野鱼。
老杨那时三天两头去钓鱼。一汪碧水,几株歪柳,树阴下坐了老杨。时不时扬扬手里长长的竹竿,时不时一条细细的鱼就抖着满身银鳞亮闪闪划一道弧飞上了岸。秋花村里人管这种细细的鱼叫麦穗儿,尽管一年不见几回荤腥,也没人去捞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麦穗儿。
秋花没事儿就跟村里娃娃们去看老杨钓麦穗儿。
一条条细细的麦穗儿飞上来,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儿落下去,秋花们就叽叽喳喳出一阵阵的惊奇。
每次钓完麦穗儿走时,老杨像变戏法儿:鱼线三绕两绕就盘在一个线轴里。竹竿三把两把就拆成了短节。线轴竹竿塞进一条长长的帆布袋,帆布袋上有根带儿,带儿往车把车座上一挂,帆布袋就爬在车梁上。然后,老杨就骑车子顺田间小道回老槐村,身子晃晃悠悠,车把上装麦穗儿的瓦罐晃晃悠悠,转眼就没了影子。
一次,秋花问,大哥,钓麦穗儿做甚?
老杨说,吃。
麦穗儿能吃?
能吃。
这么小,咋吃哩?
裹了面,油一煎,好吃哩。
秋花家穷,老杨知道后,每次钓了麦穗儿,总给秋花几条。
秋花要了几次不好意思了,说,大哥,你吃哇。
老杨说:你吃哇。大哥多吃过了。大哥家门口有棵老槐树,老槐树下也有个水塘,那塘里鱼,老杨得意地扬着脑袋,咋也叫大哥钓光了。
秋花知道老槐村,也知道老槐树,这下,也知道了老槐树下的老杨。到老杨先是独自一人,后是跟秋花俩人,把秋花村水塘麦穗儿快钓光时,秋花爹摇着头,秋花娘叹着气,把已经粘上老杨的秋花嫁给了老杨。
太阳挂在老杨头上。老杨坐在塘边。一只绿头蛤蟆蹲在老杨马扎旁的草丛里歇凉。
老杨头上汗聚到脖子上,又聚了脖子上汗聚到身子上,再聚了身子上汗聚到敞着的对襟汗衫上,然后随着老杨收竿换食甩竿的起伏,一滴滴从汗衫上最终聚到草丛上。绿头后来大概是受不了老杨汗臭,嗖地跳塘水里,腮上鼓出两个沙白色的圆圆的大泡,呱呱了两声,四脚一蹬溜了,蹬出串串水花。
老杨却不能走。亏得今儿来钓鱼的客人少,安静,他得赶紧把那两条大红鲤钓上来,给守田满囤送去。他撩起衣襟擦汗,边擦边骂,狗日的,才五月天,咋这么热。
秋花过来送饭。老杨捏了咸菜,就着馕了口白面饼子,嘴里嚼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内容,官儿大了,成精作怪,这鱼大了,也狗日的成精作怪。
老杨拿嘴给秋花努努塘对面钓鱼的人:李主任,一大早就来了。一会儿做条鱼,俺俩喝一盅儿。
被老杨称作李主任的是县委办公室主任。老杨很看不起如今的干部,却看得起李主任。李主任不光鱼钓得好,人也好。坐小车陪县里客人来钓鱼,一是一二是二记了账,年前一总结清,自己骑自行车来钓鱼,花几个现掏几个。李主任头回掏钱,秋花说,记公家账上哇,这还用自个儿掏哩。李主任说,陪客人来,是公事儿,我自己来,是私事儿,咋能公家出钱哩。老杨说,这阵阵还有这干部,稀罕哩。于是,老杨对李主任恭敬有加。李主任陪人来,那些人都是比李主任大的官儿,李主任总带了五颜六色的吃吃喝喝,老杨一家跑前跑后服务好就行了。李主任独自来,老杨每次都管吃管喝,鱼钱也比公家少算些。李主任也隔三岔五给老杨拿条烟带瓶酒。一来二去,二人成了朋友。
秋花说,咱要不把这事儿,跟李主任说说?
老杨说,李主任是那开后门干部?咋说?
秋花说,歇会儿哇,从早起到这会儿,一前晌了。
老杨说,歇?塘还包不包?馕着饼子,继续钓红鲤。
去年冬天上冻时,老杨封了两塘鱼苗。往年养两塘鱼苗,卖一塘,封一塘过冬,第二年养成鱼。这回老杨看鱼苗齐楚,沧州买的清一色荷苞鲤,圆头圆脑,半年光景就撑出七八两条子,第二年秋上一条少说也得三四斤,就舍不得卖。再说,大柱高中毕业回来了,有了帮衬,能顾过来,就投了四五千块钱又挖了两口塘。心想着,大柱娶媳妇,二柱上大学,花销全在里头了。这样,老杨扩大了再生产,开始了他第二十个年头的养鱼业。
小满那天,老杨割了肉,打了酒,炕上一桌,地下一桌,请村干部和隔壁邻居喝了酒。喝酒时,守田大包大揽,筷子头使劲戳着盛鱼的兰花盘子:叔,说甚?没得说。你说,这村上,谁会喂球这东西?你就歇心喂你的,再喂球他十年!满囤也说,叔,你鱼养得好,连县上也知道,你就歇心哇!满囤一般不到村民家喝酒,是老杨硬拽了来的。会计*狗儿哧哧吸溜着鼻涕,一边嗞儿嗞儿跟老杨碰盅子,一边一五一十给老杨数算两口新塘一年能多挣多少票子。守田满囤按辈分都管老杨叫叔,两个侄子席间算是给足了老杨面子。
老杨也想,一者,老槐村人别说养鱼,就是吃鱼,也扎嗓子眼儿。二者,村里有些脑水的,做了买卖,手脚麻利的,耍了手艺,没人瞧得上这腥里吧唧营生。老杨请人是说自己这些年多多少少也挣下些钱,供两个儿子念书,翻盖老屋,给大柱说了媳妇,干部们村人们没少帮衬,多半是感激之意。老杨嘴笨,囔囔不成个话。但众人都明白他心思。
以后几天里,老杨一家可着心思拾掇新塘。拉了水泥沙子石头,塘堰儿砌得棱棱角角。弄了石灰(鱼塘放水前*菌),塘底撒得匀匀溜溜。请木匠割了凳子,塘边码放得齐齐整整。城里捎回十几把阳伞,撑出一地花花绿绿。老杨盘算,今年多挣些钱,给干部们也多少意思意思,再包些年。听说这几年有些油水的营生,别的村都给干部意思,老槐村倒没听说,可自己在村里也算钱上活络人家,不意思怕叫人说自己不够意思。
一切就序后,大柱又出了个鬼点子,从河北鱼贩子手里买了两条十几斤重的红鲤鱼,尾巴上套了铝环,环上分别刻了人寿年丰、花好月圆的字儿,放进最大一口塘里,说是凡钓得红鲤者以环为证,一天鱼白钓,再奖五百块钱。
红鲤下塘那天,正好周六,便有闻讯赶来的钓者。第二天,周日,钓的,看的,卖吃卖喝的,老槐树下熙来攘往赶了会。夜里秋花结账,一脸喜色,悄悄告老杨,他爹,一天出了一千三百来斤鱼哩!是平日四五倍哩!老杨听了,也一脸喜色,囔囔道:狗日的大柱,成了人哩。狗日的红鲤,可说甚也别叫人钓着。
第三天,也就是这天一早,老杨才起来,*狗儿捎来守田话,老槐树下鱼塘承包,村上要重新研究。*狗儿临出街门,又悄悄跟老杨说,听说是县长儿子加拿大念完博回国了,娶了个日本老婆,自己也成了日本人,叫了什么海龟雄男;两口子都是学农业的,要在古道镇搞淡水养殖业;镇上就把这片塘许给了那个穿着露肚皮花汗衫的海龟。*狗儿还说,花镇长引上海龟悄悄来老槐树下看过,完了在镇上喝的酒。花镇长说了,热烈欢迎海龟投资,希望海龟在古道镇投资愉快。
老杨听罢,肚里就揣了石头,刚去了茅房,尿泡一松一紧又想尿。咣当关上街门,站院里发呆。老杨认真回想了两天来的场面,没见着花镇长,好像是有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扭着屁股转悠。
咱球个养鱼的,斗得过人家甚海龟?再说,人家还是县长的儿。老杨满腹愁肠地跟抱柴禾做饭的秋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