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嗫嚅着：主任，你吃条鱼，这红鲤肉嫩，好吃。是二柱打河北侉子那儿弄的，大哩，稀罕哩。
守田推开碗，磕着牙花子，呵呵着：不好意思，过两天，你还得给我闹两条。要红鲤，也要这么大。有个县上朋友，要来。
老杨忙说，行哩，主任，这算甚事儿，行哩。
花好月圆又挣出头来，老杨赶紧把鱼头掖回去，蹲地上，用报纸条儿卷着小兰花旱烟。
那年老槐树下选村主任，守田知道自己当治保主任时吃吃喝喝名声赖，怕选不上，开会前给人们塞烟，也给老杨塞了一盒。老杨抽着守田好烟投了守田一票。守田选上了。老杨事后很后悔。守田差一票就选不上。老杨觉得自己贪那一盒烟，一票给村上选了个灰鬼。守田当了主任，跟前支书一样馋，吃老杨红鲤。听说满囤一当支书，就给干部们定了个规矩，不让白吃白喝。可守田照吃照喝，不尿满囤。守田是县中高中毕业生，满囤是镇中初中生，没毕业就当了兵，守田看不起满囤。
守田女人把老杨让炕上。守田打开电视，扔给老杨根烟卷儿。
老杨把烟卷儿夹耳朵上，摸出火柴点着自己的小兰花。
老杨说，主任，老槐树下，叔，还能包吗？叔多交些承包费，也行。老杨拿烟的手有些抖，报纸灰和烟沫抖在炕沿上。
守田抽着烟，看新闻，布什小泉陈水扁，说着电视上的话，到老杨走，也没说究竟还让不让老杨包。
守田，霸道。满囤，惹不起守田。这鱼，狗日的，大半儿养不成啦……老杨从守田家蹒跚着出来，跟李主任一样，也像了段木头，木头似的喃喃着。
回家半道，大柱跑来，白着脸，说，李主任死了，死在咱家鱼塘里。
老杨楞了，赶回老槐树下，秋花已喊人把李主任捞了上来。泡了好半天，上衣泡没了，长着毛的奶子泡得白白的，头发上粘着泥，嘴里也是泥，眼睁着，眼球上有好多血丝儿。
守田来了，满囤来了，*狗儿来了，花镇长也来了，还来了个镇派出所的警察。
警察长着个丝瓜脸，一丝瓜霜，狐疑地盯着老杨，像福尔摩斯，满地球都是线索。
花镇长一根一根抽着烟，不看李主任，色迷迷一个劲儿瞅秋花。
花镇长到没人处给县里打了手机，说了好大一气，听不清说些什么。
打完手机，花镇长过来说，李主任是自*，办公室留了遗书。
老杨问花镇长，咋就要寻死呀？好端端的，还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呀？才四十出头，能有甚愁肠事儿呀？
花镇长叹了口气：还球不是想当官儿弄的。当不上，不想活了，死球了。
花镇长说，县里最近调了班子，本来，论资历，论本事，论政绩，李主任都该上，可是，李主任平时跟县长不大合卯，一个哪儿都不如李主任的提了副县长。
花镇长在介绍这些情况时，脸色铁青，嘴角溢出白沫，很是为李主任忿忿不平的样子，竟也不再看秋花。
在场的干部们都知道，花镇长古道镇也干了五六年了，论资历，论本事，论政绩，也早该提一提了，官场春短，来日无几，牢*满腹，情于其中。于是，随着花镇长嘴角白沫，干部们脸上也都浮了清一色的同情和不满。
老杨流着泪，和大柱把秋花炒的菜，做的鱼，温的酒，都端在李主任遗体旁。放好后，老杨木头地想了想，又把那条李主任钓的人寿年丰拽了铝环，郑重其事跟酒菜放在一起。老杨抹了一把鼻涕，跟人们说，这李主任没甚爱好，就球是个钓鱼。
丝瓜脸警察大概觉得自己刚才不该猜疑老杨，笨手笨脚帮着倒酒拿筷子。
风呼呼刮着，越刮越大。老槐树发出呜呜响动。槐花花期一月，本该六月才落，此时却不知如何，一嘟噜，一嘟噜，随风飘撒了下来。片刻，塘上边，塘水里，铺了厚厚一层。老槐树下，满是芳芬。槐花雨里，塘里鱼像开了锅，抢吃那茸茸的花瓣……
第二天，*狗儿来说，海龟不要老杨鱼塘了。*狗儿哧哧吸溜着鼻涕说，那狗日的，是不是嫌李主任死这儿不吉利？走时，理直气壮又拿了一条鱼，似乎海龟是他撵走的，一副抗日英雄的样子。
又几天后，离老槐树不远的地方，很响了一阵鞭炮，响完鞭炮，是推土机轰鸣声。
老杨去看了，知道在推鱼塘。问了开推土机人，说是村上镇上和外资合股的，叫古道镇老槐树淡水养殖业集团，投资人是县长儿子，刚才和花镇长剪的彩，穿得像个娘儿们。
老杨尿泡又紧了松，松了紧，酸酸的，一整天，直想尿。
夜里，秋花从躺柜底寻出块红布，悄悄出去给老槐树挂上，磕了头，烧了香。不知是为了避李主任跳塘晦气，还是为了往后生计。
写于2005年9月5日—8日
（原载《延河》2005年第11期 《五台山》2007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