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柱屋里听了，被窝里吼，县长也不能不讲理哇！咱不是签了合同嘛，还有个合同法哇！
你省的个球！老杨冲大柱屋窗户骂，你跟县长讲法？县长跟你讲法？天不是天？地不是地？
吃早饭时，老两口和儿子终于合计出了一线希冀：这天不再开钓红鲤。由老杨钓了红鲤一人一条送给守田满囤。乡里乡亲的，说些好话，哪怕多出些承包费，看能不能再包上鱼塘。红鲤钓了后，由大柱设法再买几条。
大柱扭着脖子，那鱼，上次买时就那两条，不好买的。
老杨撴着碗，狗日的，活人尿憋死？河北侉子多了，就那一家卖的？
吃过饭，老杨就下竿钓红鲤。
下竿不久，李主任吱吱呀呀骑着车子来了，木头似的在老杨旁边支上鱼竿坐了。
往日李主任来钓鱼，一般是双休日。老杨纳闷儿，问，李主任，今儿礼拜一哇？咋有空儿？
李主任还是木头似的，说，没事儿，过来看看。
老杨知道李主任钓鱼能耐，就把自己配的钓红鲤食儿给了他些，说，有两条大红鲤，你钓钓，过过瘾。
李主任仍木头似的，接过鱼食捏巴在钩上，二人一起钓开了红鲤。
钓了一会儿，李主任又木头地说，咋没鱼咬钩哩？
老杨说，要是大鱼小鱼都咬钩，那红鲤还钓得上来？
李主任嗯了一声，依旧木头似的，却挪老杨对面塘堰去钓，边走，嘴里不知边喃喃着什么。
老杨想，这当干部就是麻球烦，咋也是遇上甚不顺心事儿了，看那脸面！哼了一声，自顾钓鱼。
老杨十岁上就会钓鱼。
那阵子先是全村人挤一起吃食堂，后是秤砣门锁揪了炼钢，再后是庄稼烂地里庄稼汉蹲学校里读书念报写文章，最后是挖野菜剥树皮饿得一村人成了狼。
老杨偷了他娘绣花针，煤油灯上烤了弯成鱼钩，拽了他娘纳鞋麻线，搓细了捋成鱼线，揪了他爹撑蚊帐的竹竿，*竹扫帚梢做成鱼竿，每天放了学，就在家门口老槐树下的野塘里钓鱼。由少而多，由小而大，有一回竟钓了一条胳膊粗的草棒子，还有一回钓了一条球鞋大的金板儿。
老杨一家人吃了鱼，脸上有了红润，去寻野菜树皮时有了力气。村里后生娃娃也学老杨钓鱼，学了好一阵子，没钓起一条。
村里相继有人饿死，一个女人，两个娃娃。那女人可怜，咽气时手里还攥着一把绿茵茵的榆钱，黄腊腊脸上淌着泪，跟男人念叨着出去挖野菜的小闺女。榆钱是从二十里外娘家捋来的。一棵很高的榆树，能探到的地方都探到了，就捋下来一把。回来时，女人走得心慌气短，满身虚汗。女人知道自己是饿得，却舍不得吃榆钱。回家后让男人吃，男人也舍不得吃。女人泪，男人泪，把女人手里榆钱泡得很大，很白。
钓鱼救了老杨一家。
老杨懂事儿后很后悔，后悔当时没把钓鱼绝招儿教给村人。绝招儿是鱼食里文章。一是糠窝窝里掺点儿玉茭面，滴一两滴香油。二是用豆饼粒儿。老杨姥爷是大队油坊榨油的，非规矩社员，经常偷吃油坊豆饼，有时鼠窃半瓶香油，间或给老杨家分个瓶底子，给老杨塞一小块豆饼。所以说，这招儿就是教了人也没用，那年月，谁家能有香油豆饼呢。
到能吃饱肚子时，老杨鱼钓得越来越神，老槐树下塘里也只剩了跟秋花村塘里一样的麦穗儿。老杨不爱念书，便骑着车子到处跑到处钓。缘于神钓，老杨交了一帮老少钓友，早出晚归，结伴而行，方圆三五十里野塘水坑水库钓了个遍。
到老杨初中毕业时，父母双亡，妹妹还小，老杨成了户主，也成了村里挣六分工的半劳力。老杨手巧，性好，勤谨。在家里，连妹妹花书包也见天给洗得干干净净，在村里，别说支书队长，就连会计保管吼喊，后生也叫做甚就做甚。整天忙得屁股沾不上炕，钓鱼自此打住，只是偶尔在老槐树下拽几条麦穗儿过过瘾。
到七十年代末期时，妹妹嫁了人，老杨家只剩了老杨，孤身独影，快三十岁的老杨才明白自己是条光棍。于是，麦穗儿也没心思钓了。老槐村人热心，瞧着比武大郎俊气不了多少的老杨也闹心，七高八低也给老杨说过，可人家闺女们都是见一面死活不再见第二面，嫌老杨模样恶心。老杨对此并不计较，老杨心里有了人。老杨去秋花村钓过一次麦穗儿，见过秋花。老杨心里撇嘴，你们算球！你们谁有秋花好看？当然，老杨频繁去秋花村钓鱼前还不知道秋花叫秋花。秋花后来说，武大郎怕甚，人样儿不好心眼儿好。
到八十年代中期老杨娶了秋花时，老杨抡起竹竿重操渔业，却发现城里人竹竿换作南朝鲜玻璃钢，间杂一二还叫什么日本碳素，且头上戴了遮阳帽，身上穿了迷彩服，竿下撑了铝支架，屁股下坐了洋马扎。再且水坑野塘也没了鱼，专门养了鱼让人钓的鱼塘不用说，连水库上钓鱼也收开了钱。后来的日新月异便更让老杨目瞪口呆，喝水有矿泉饮料，吃饭有锅台炉灶，睡觉有帐篷睡袋，钓不上鱼烦了，躺半炕大阳伞下看小电视，狗日的日球怪，不用天线，连女主持人眉毛都数得清几根儿。老杨自觉形秽，是时不再钓鱼。
到第二年生下大柱时，老杨实在憋不住了，便跟秋花商量决定养鱼。养了看别人钓过瘾，自己钓也过瘾。跟村上签了十年合同，老槐树下就着野水塘地势，雇了推土机推了五口一人深的鱼塘，靠老槐树两口塘养鱼苗，离老槐树远的三口塘养成鱼。这一养不要紧，十年到期，又包了十年，养得跨了世纪。
*狗儿又来了。*狗儿老远就老杨哥老杨哥喊。
*狗儿喊时，老杨鱼漂沉了一下。老杨心里一紧，正要提竿时，鱼漂又浮了上来。
老杨气得直骂*狗儿，狗日的！你喊个球么！
*狗儿嘿嘿着过来，盯着老杨鱼竿说，老杨哥，村上定了，说你这塘，今年下来就到期了，也就不到一年了，赔你一年损失，塘包给海龟。*狗儿蹲下，拿袖筒抹了抹鼻涕，到时候，兄弟再多给你算上些损失！见老杨青着脸，*狗儿哧哧擤了鼻涕说，哎，老杨哥，听说村上一年问海龟要十几万哩，这可比问你要的多球多哩！
老杨肚里石头越发沉了，起身当着*狗儿往塘里哗哗了泡尿，吼老婆从网箱拿了条鱼打发走了*狗儿。
几片槐叶打在老杨脸上，飘来槐花淡淡的香。起风了。水面荡起涟漪。
风头钓大鲤。老杨心里一下子轻快了许多，看看对面李主任，喊道，起风啦，好钓啦，快钓么！
李主任不知听没听见，依然对面木头着。
这时，老杨鱼漂轻轻点了几下，然后斜着走，接着稳稳沉了下去。老杨看在眼里，嗖一声，扬起了竿子，镰把粗竿子顿时弯成了大弓，鱼线随着嗡嗡响。
哈哈，狗日的！老杨笑了，一脸灿烂，紧紧拽着鱼竿，边往起站边骂，狗日的，总算吃老子食啦！
老杨在鱼食里搅了从槐花里挤出的汁儿，那汁儿，甜甜的，黏黏的，略带点儿苦，有点像新黄米做的油糕的味道。每年槐花落时，塘里鱼扑扇着嘴尽抢那落花。老杨用了大钩子，裹了小拳头大的食儿，要上钩，准是大红鲤。
鱼线嗡嗡着，老杨呵呵着，短细的双腿迈得稳稳的，精瘦的胳膊抡得款款的，干枯的脑袋扬得高高的，整个五短身子全力撑着鱼竿。他好像不是钓了红鲤，而是钓了大柱婚事的花费，钓了二柱大学的学费，钓了二柱那个叫水妹的水灵的女同学，钓了往后的生活，往后的好日子，老槐树下老杨家族的江河湖海日月星辰。
老杨一边溜着鱼，一边跟过来帮忙的大柱得意地说，你知道，爹年轻时，最大钓过多大鱼？差二斤，整整五十斤，一袋子面重呀！狗日的，水库上折腾了半夜……小猪子一般……狗日的……
在老杨的得意里，挂着花好月圆铝环的红鲤让大柱揪上了岸。
老杨这才想起李主任。看看，人不见了。水面上飘着李主任的鱼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老杨忙喊大柱，说竿上有鱼哩。大柱脱了衣服下塘，水里扯住鱼竿，拉上岸来，果真有鱼，是那条人寿年丰。
双双钓起红鲤，老杨一肚子欢喜，告秋花赶紧做饭，要和李主任喝酒，打算喝了酒后，就把红鲤给守田满囤送去。
菜炒了，鱼做了，酒温了，却找不着李主任。塘前塘后，屋里屋外，连老槐树树洞里也找了。
老杨用黑塑料袋兜了红鲤，说：我先送鱼。你们再等等李主任，没准儿到村里买烟去了。
老杨极有信心地提着花好月圆先去了满囤家。
老杨除了敬重李主任，就是敬重满囤了。
满囤当支书那年，正好老杨承包鱼塘十年到期。中秋节头天，老杨打起鱼，挑了几条红鲤，月亮上墙后送到满囤家。老杨想续包鱼塘。老杨讪讪地跟满囤说，支书，你吃条鱼，这红鲤肉嫩，好吃。满囤笑道：叔，可不能这么叫，你叫我满囤，我是你侄子。有甚事儿，你说，不吃鱼，也给你办哩。满囤前头的支书吃了老杨十年红鲤，秋上打鱼时吃，平日也吃，塘里每年也就放二三十条红鲤，他得吃一半儿。满囤这小子，小时候害得厉害，上树偷老杨家杏儿，把小鸡鸡划了个血口子，当了几年兵，就比那个支书强？如今这干部，还有个不吃鱼的，就像花花？花花是老杨养的母猫，守着鱼塘却不吃鱼，吃火腿肠和猪肝，害得老杨三天两头骑车子跑十来里地进城买。老杨半信半疑，支书，你再让叔包十年，叔年年给你吃红鲤。满囤笑道，你鱼养得好，你挣钱，村里也挣承包费，你再养着就行了，不用给我吃鱼。老杨也给守田送了鱼，满囤没要的红鲤，守田要了。守田说，红鲤看着迎人，也好吃。老杨续包了鱼塘。不过，老杨没再养红鲤，听了秋花话，怕守田白吃。
老杨进屋，满囤就笑：叔，你为鱼塘来的哇？这事儿村里没最后定哩。人家给的承包费确实不少，可你承包又没到期，不好说哩。
老杨说，*狗儿说定了呀？
满囤说：没哩，没最后定。只是个初步意向。
老杨放下沉甸甸的塑料袋。花好月圆蹦着，蹦出来，拴着铝环的大尾巴甩了老杨一脸泥水。老杨骂声狗日的，复把鱼装了。
满囤说，叔，你把鱼拿回去，该咋的咱就咋的。
老杨说：满囤侄子，那，叔就靠你了。反正，那合同没到期，咋也得让叔到期了哇？
从满囤家出来，老杨用不着回去取人寿年丰了，又把花好月圆提溜到了守田家。
守田一家人炕上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