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夫
我不大喜欢甜食,糖果糕点,甜味饮品,几乎一概不沾。就连苹果,我都喜欢带有些酸味的。但凡事皆有例外,按说西瓜这样傻甜的水果,理应在我排斥的食物之列。但事实却恰恰相反,西瓜竟是我水果中的最爱,甚至没有之一。其实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西瓜情有独钟?仔细想想,或许是习惯使然。就如同作为陕西人的我,喜欢面食而拒绝大米,并非米面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而只是我故乡所在的黄土地上只出产小麦,而无法种植水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故乡的一切都是单调、贫瘠和匮乏的。就水果而言,无非是谁家院里罕见的一两棵杏树、枣树或者石榴树,或者崖畔上的酸枣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生果物。这些都是稀罕之物,一年有没有口福品尝几颗,都要靠好运的光顾。而真正能让村人大快朵颐的水果,只有一种,那就是村里每年都会种植的西瓜。西瓜地每年的面积略有差异,但基本上都会满足整个夏天村人们消暑解渴的需求。西瓜不但定期免费分配,而且可以以极低的价格自行购买……大概正是西瓜不可替代的地位,让它从儿时起,就成了我对于夏天、甚至对于四季最生动、最深刻的记忆。
西瓜地多选在平整且离村子不远的地方,这样的选择一是便于西瓜生长,二来是因为这样的地域视野辽阔,便于防范邻村人或过路者顺手偷瓜。每年自从瓜田里的西瓜秧上开出一片黄色的花朵开始,那里便成了我等少年们的希望之园。三五个好友,放学之后总是有意无意地去田头溜达,看着花开花又落,看着毛茸茸的果实一天天长大,从鸡蛋大小到拳头大小,终于有了深浅相间的花纹,具备了西瓜的雏形。这时的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我们知道那个我们盼望已久的季节很快就要到来了。
就在瓜儿长到水碗大小、即便瓜瓤尚生但已经有了甜味的时候,田头地尾搭起的两个瓜棚,便终结了我们对初果垂涎欲滴的偷窥。西北乡下关管瓜棚叫做“瓜庵子”,搭法多种多样。但多为三角形的小屋,先用椽搭建骨架,再苫以防雨的塑料布,然后将麦秸铺设其上,这样一个既能防雨又可遮挡日晒的小屋就完成了。瓜庵有的就地搭建,有的则建于高架之上,这样更便于瞭望四周。但后者并不多建,因为瓜庵的真正作用并非防贼,而更多的是为了便于田间管理和给村人过称卖瓜。在淳朴的村人们眼里,除了恶意偷盗,囊中羞涩而又口渴难耐的路人,顺手摘下一个瓜儿,都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人之常情,不会有谁刻意为难甚至大动干戈。我记得有年夏天,位于村南的瓜田旁边,居然种了一大片玉米。我有多次和小伙伴们在齐人高的玉米苗的掩护下,从瓜田里偷来西瓜,跑进玉米地深处分而食之。每次的轻松得手,让我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起来。在一个夕阳将瓜田照得一派金红的黄昏,我们几个“老手”终于撞到了枪口上:正当我们探头探脑地猫着腰从玉米地里爬向瓜田时,平日里就让我们如鼠见猫的老村长忽然从旁边走出来,横眉冷眼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几个被带去瓜庵,村长批评我们最多的,好像并非是我们手脚不干净、道德败坏,而是说我们所偷的都是没有成熟的生瓜蛋子,造成了不必要的浪费。老村长最后竟给我们切了一个西瓜,一边让我们解馋,一边给我们讲解如何辨识一个西瓜是否成熟的常识……
瓜庵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少年而言,是一个非常令人敬畏的存在。它像一座代表着无限权力的王宫,在一望无际的瓜田里显得突兀、神秘而威严。整日有德高望重的村人或端坐其中,或像个傲慢的王者一样巡视在田头,让我们不敢轻易靠近。偶然跟着大人去瓜庵买瓜,看见案头上那把锋利无比的瓜刀和挂在墙壁上的火枪,想起几次偷瓜的经历,心脏忍不住就会狂跳不止,觉得自己的一条小命都是万幸中捡来的。这样的时候,我总是盼望自己能尽可能快地长大起来,有朝一日也能做一个瓜田的守护者,住在瓜庵里,夜间手提电筒,身背长枪,像将军检阅士兵一样巡视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但少年的心思是夏天的雨,稍纵即逝,我们总会伤疤没好便忘了疼,一转眼又会结伙作案,潜伏在玉米地边,等看瓜人稍有分神,便会趁机摘来西瓜搞一场饕餮盛宴。不得不说,老村长上次有关辨别熟瓜的常识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从那次之后,我们基本上再没有吃过所谓的生瓜蛋子。
大概到了读初一的那个夏天,我终于说动轮值夜班的五叔,让他带我去瓜庵做了一次守瓜人。那是一个闷热的周末。晚饭过后,我就兴冲冲地跟着五叔来到了瓜庵。和值白班的人交接过后,五叔交待我说,铺下都是摘得的熟瓜,想吃管够。到田间溜达时,不要踩了瓜秧。然后自己便躺在铺上,抱着一个收音机听起了评书。我试探性地问他,能不能让我背着火枪出去巡逻?五叔笑道,当然可以,那就是个摆设,里面从来就没有装过火药……没有火药的火枪算什么枪,不过是一个打狗棍而已。我空着两手到田头巡视一圈,回到瓜庵切开一只西瓜来吃,却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甜美。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五叔笑道,你就是心热,我说你在瓜庵里呆不了一夜,你还不信。算了,你还是回家去吧……五叔的反诘让我心理变得逆反,我最终还是在瓜庵中呆足了一宿。蚊虫叮咬加上后半夜的雷声雨声,让我几乎一夜未眠。
从高中毕业后,我就一直在外地求学谋生,几十年都没有再回过儿时的那片土地。我说西瓜是水果中自己的最爱,或许只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情感。因为我貌似年年都急切地盼望吃瓜季节的到来,年年也都是最具热情的吃瓜群众,但无论在北京还是在海外,每次吃瓜却都让我会泛起一丝失望之感。残存在记忆中的乡下的西瓜,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夏天的味道,而我失灵的味觉却再也难以寻觅。我一脸茫然地把这种感受说给朋友听,却总会遭到意味深长的讥笑:你不是在西瓜中寻找夏天的味道,而是在怀念中寻找曾经的童年。
我欲反驳,但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