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男孩对父亲唱着歌。
六日战争后,以色列局势相对稳定,伴随着城市建设和经济发展,商业文明占据主流,市民生活不断丰富,阶级差异开始出现;与此同时,后复国主义思潮也开始涌现。列文的创作也转向了更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悲喜剧,在这一领域创作了十多部话剧,包括中国观众熟悉的《雅各比和雷弹头》,已有中译本的《俄亥俄小姐》和《旅人》也在此列。
《雅各比和雷弹头》是列文亲自执导的第一部话剧,故事很简单,一对老友争相追求肥臀女艺术家莎哈诗:雅各比捷足先登,进入婚姻后却又迅速厌倦;雅各比跃跃欲试,准备再次发起攻势。但比起情节,列文对三个人无所事事状态的描摹更加深刻:
八点一刻的时候我再也挺不住了。整个身心再度沦陷在无聊之中。因无聊而悲伤,因悲伤而悔恨……我恨自己灵敏得能觉出一丝风,又软弱得扛不动一片叶。
是不是有点像《等待戈多》?在贝克特那里,列文看到了简洁的戏剧语言、对人类存在主义境况的洞察,以及抽象与诗意的交融,然而不同于贝克特着力表现一切尘埃落定后人类的“虚无”,列文更乐于探讨“虚无”的发生机制。如同莎哈诗唱起的那首《我失去了他》:
我知道这是结局,他我已永远失去
我知道这是结局,一切都无能为力
风一样走近,又云一样走开,是一位男子
雪一样捧住,又水一样流掉,是一切的事
《安魂曲:汉诺赫·列文戏剧精选集》, 商务印书馆出版
1979年,卡梅尔剧院演出《死刑》,标志着列文转向第三阶段,对宗教与神话的改编和颠覆,《约伯的受难》《孩子梦》《巴比伦来的妓女》《失踪的特洛伊女人》,以及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悲泣者》都属此列。
在《约伯的受难》中,被赤身裸体钉在十字架上的约伯,以其酷似耶稣的形象以及对上帝的恐惧,严重挑衅着观众的神经。更可怕的是,列文把犹太人在二十世纪的苦难遭遇也展现了出来。法警将约伯剥夺殆尽,他大叫:你忘了我的金牙!我嘴里还有金牙!剥光衣服,拔掉金牙,和毒气室与焚尸炉一道,构成了犹太人最痛苦的回忆。更挑衅的是,一个马戏团老板跳了出来:这样的表演不拿来展示实在是太浪费了……我在欧洲所有最重要的剧院都巡演过,甚至可以说我统治过欧洲。
交易达成,受难成为了精彩的表演。那个“统治过欧洲”的老板指向的是哪位大独裁者不言而喻,这种对自己民族苦难的嘲弄让犹太人愤怒之余甚至感到迷惑。列文意欲何为?结合他的其他作品,我们发现这是对犹太人受难崇拜的嘲讽和解构,这种心态使得受害者与刽子手形成共谋,联合实现了对犹太人的迫害。要理解二十世纪的犹太历史,就必须面对其中的残酷,解构的同时也是对民族文化的重新编码,只有这样才能使犹太人真正进入历史,并且再次生成历史,重新生成一个新生国家应有的新的民族精神,这才是对民族苦难负责。在《希茨》中,列文借士兵妻子之口说道:若不是知道,我们就是活生生的历史,我绝不可能坚持下来。
奥斯维辛“集中营”收缴的犹太人金饰品。
《约伯的受难》中,元戏剧结构的插入,赋予了文本更大的空间。列文确实也研读过布莱希特,希望从他那里学习如何在戏剧中呈现人物的思想斗争,然而不同于布莱希特式的英雄宣言,列文的人物往往呈现出自相矛盾的立场,他们的确疏离,也确实是异化的现代人,但并不总是无辜的:他们对世界有所了解,对观众有所察觉,试图与之斗争,往往也只是徒劳。除了贝克特和布莱希特,列文也受到了阿尔托“残酷戏剧”理论的影响,这改变了他对历史发展以及个人命运的理解,具体表现在苦难的随机性上,就像年轻的士兵在餐桌上被叫去打仗,一去不回。
《孩子梦》剧照
回顾列文的戏剧生涯,我们可以发现,他的创作和思考同时与个人命运和时代背景紧密相连:政治讽喻与六日战争有关,也和大学时接受的共产主义熏陶以及兵役经验有关,但在此后的创作,他跳出了个人处境,着眼于更普遍的社会批判,对宗教的改编更是对传统的反叛。这意味着列文已经为与生俱来的身份做了结案,得以用更广阔的视野来观看世界,用更抽象的思考在戏剧内部探索,到了晚期更是投注了自己对死亡的感受和思考。所以他的创作,因其现实主义和批判性而保持着对外部世界的关切,具有相当的公共性;也因其母题和形式都与个人生命遭遇息息相关,而呈现为一种无比私人而富有诗意的生命戏剧。
《孩子梦》:有什么办法把一个人对死亡的恐惧传递给另一个人呢?
《孩子梦》写于1986年,被认为是以色列舞台上最具有诗意的作品之一,也是列文戏剧风格的集大成者,宗教、寓言、讽刺、残酷与诗意以恰到好处的程度交融。以色列年轻导演伊泰·德荣的演绎理念也与列文的剧作风格相得益彰:“梦中的剧场有着与现实中截然不同的规则。不再有潜台词和隐藏的愿望,而是一条由图像、意义、恐惧和*构成的美丽链条。”没有声嘶力竭的夸张表演,没有花哨的声光电色手段,舞台设置庄严而浪漫,一片真正的“海”:“选择使用真正的水,而不是停留在象征符号的层面,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我们消弭大海与陆地之间障碍的愿望。不是以人造的、戏剧化的方式,而是像自然里会发生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