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的父母不是专门来爱你的,而是让你深切感受到人性的复杂的。
一一佚名
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天山文艺奖”“朱自清散文奖”等奖项的著名作家李娟,几年前出版了一部一纸风行、交口称誉的随笔集《记一忘三二》。
在单亲家庭、出身农村、高中辍学的李娟笔下,母亲和外婆是她着笔最多的亲人,尤其是母亲,几乎成了她掘之不尽的矿藏。
几乎所有文学作品中的妈妈,都是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对孩子呵护有加的贤慧形象,于是,我们也就形成了这样的印象,妈妈是女神、是高尚的化身,妈妈是不可以有任何瑕疵的。
而李娟笔下的母亲,质朴直率、口无遮拦、坚强自立,却又有些死要面子、甚爱折腾,还有她的“阴暗”一面,这一切,都集中在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的身上。
李娟的妈妈是一位曾经给鸡做过衣服、给狗缝过裤衩、给牛穿过奶兜子的妈妈,她曾想尽各种办法给狗狗豆豆避孕,包括喂避孕药、监禁、缝背带裤,还预备进行绝育手术,但“我妈”的种种计划都流产了,而豆豆最终还是*了,并成功诞下了一窝小狗……
李娟的母亲常自称“老子”,彪悍而不羁。母亲曾因为李娟在学校挨打,怒不可遏,跑到学校大闹一场……
当有客人问李娟母亲为什么养鸡时,她在私下回答道:"老子就图看得高兴!"
天气很热,种的葵花也长得高了,如果妈妈在葵花地里锄草,她甚至不怎么穿衣服,李娟担心她会撞见人,她却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离异家庭成长的李娟,从小跟着妈妈一起生活,妈妈也是影响她最大的人。而妈妈刚烈的性格,也让她们的关系时好时坏。对于妈妈,李娟又爱又恨一一
李娟上中学时,有一次她给朋友写信,妈妈却一把抢过她的信,当着同学的面念出来。看着一脸怒气的李娟,妈妈也只是若无其事地一笑了之。
李娟在《挨打记》里写道:单身母亲太凶残了,一次她气头上的时候叫了我,我没答应,她就用酒瓶砸我,砸得我眉骨上缝了三针,至今留一道疤。依我看,挨谁的打都没有挨父母的打那么可怕,因为他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是我柔弱的孩童时期的唯一依靠。他们平时如此溺爱你,可一翻脸就是另一番光景。
与母性与生俱来的善良有些不同,李娟的妈妈有时还“邪门”一一我妈笑呵呵的说:"金鱼好不好?"我一听这又甜又假的话,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我们这一带小孩子做的坏事,一半以上都是她教唆的。"唉呀,要是哭也不买,你就躺到地上一个劲儿地打滚儿,然后不吃饭,也不睡觉…...”真不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给打发过来的。
李娟的妈妈极度自信却又极度不信任孩子,李娟叹道:她自信得刀枪不入,更多的时候是她的自信在伤害我,而不是她的暴力。不信任贯穿着我和她相处的全部生命,我从来没认同过我妈的人生选择,同样,我妈也对我的人生表示怀疑。
李娟在书中写道:"我觉得,只要付出努力,我就能洞悉世上的一切秘密,但除了我妈的心和她的记忆。她所记得的永远和我记得的不一样。她的心永远在我的追逐和猜测之外。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无能为力的人。“
短短几行字,将母女二人之间的沟壑展现无余。
过去,李娟的妈妈曾赤身裸体在茫茫荒野中与天地搏斗。现在,她依然改不了骂狗、骂天气、骂闺女的老毛病。
李娟在书中的《 冰箱记 》一文中感慨:怎么说呢,我妈这人吧,交个朋友还是蛮不错的。做母女,实在艰难。若我们俩是夫妻,早就离婚几百次了。绝交就绝交,两人都乐得清净。
而且,李娟在文中不止一次提到“我跟我妈又绝交了”。
有句话说:在这个世界上,影响我们最深的是身边的人,伤害我们最深的也是身边的人。
不管是李娟,还是她的妈妈,她们有情绪的时候都是选择了向外攻击,自己的情绪得到释放,而家人却被迫成了她们发泄的对象。
………………
李娟笔下的母女亲情,并不是母慈子孝温情脉脉的模样,而是人间烟火里真实朴素的相伴相守,有温暖、有辛酸、有冲突、更有互不理解。正是因为这份难得的真实与坦诚,因为思想的未被世间浮尘所累,因为文字的纯净自然,所以她的作品在读者中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虽然李娟与母亲相爱相*,母爱却深深隐藏在她笔下的文字中,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有时是短短的一段话,有时仅寥寥几字,却每每精准戳中人的内心,让人不禁唏嘘感叹。
虽然妈妈打她、骂她,可当妈妈说她还没走出过新疆时,李娟就为妈妈报了一个台湾团,让她在邻居中赚足了面子。
李娟买了一个大院子,立马让妈妈搬过来住……
三毛曾说:"世上难有永恒的爱情,但世上绝对存在永恒不灭的亲情。”
李娟这部书的书名《记一忘三二》,源自宋代诗人黄庭坚一首小诗《用明发不寐有怀二人为韵寄李秉彝德叟》中的一句一一
少时诵诗书,贯穿数万字。
迩来窥陈编,记一忘三二。
光阴如可玩,老境翻手至。
良医曾折足,说病乃真意。
此诗的大意是:年少的时候诵读诗书,读了几万字。最近翻看曾经看过的书籍,只记住三分之一,却忘记了大部分。时间怎么能虚度呢,转眼间就到了暮年。好的医生只有曾经断过骨头(得过病),解说起病情来才更加真实更具真情实意。
从这首诗的意思来看,李娟择取这首诗中的一句用作自己的书名,确实饱含深意:
“一”,可以看作是深沉的母爱及世间之爱;“三二”,则可以认为是人生中的苦楚、磨难、灾祸……一“记”一“忘”,表达的是作家直面人生的一种豁达态度。
生活的艰辛,内心的痛苦,难以排遣的孤独寂寞……但李娟并未着力去描绘人生的坎坷,相反,她极力去渲染生活中的快乐,让人看到“含泪的微笑”,看到世界的悲欣交集。
她说:“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苦难是一种命运,不应该被赞美,也不应该被埋怨。
虽然对"原生家庭"存有难以和解的情结,虽然母亲有她特有的性格缺陷、认知缺陷、人格缺陷,但即使不理解、不认同、不接纳,却并不影响她对母亲的感念感激。
在一次采访中,李娟说道:我觉得我妈妈一辈子都是小孩。她的性格对我肯定有很重要的影响,我其实是很软弱的人,不过我的软弱也可能很大程度上是她的强势造成的。但反过来,我这么软弱,如果她也软弱,那我们一家子就没一个顶梁柱,生活可能会很糟糕,所以,虽然我很头疼她的各种"恶习"各种"毛病",但我还是很感谢她的性格、她的坚强!
尽管人生历经种种坎坷,尽管母亲有诸多“恶习"“毛病”,李娟仍然认为她今天的成就离不开母亲。在一次访谈中,李娟感言,正是因为母亲的强势和闯荡,使她将敏感的个性转化为对事物的观察和感受,从而成为了一名作家。而如果有一个温柔的母亲,她可能会成为一个普通女性,可能会过更平凡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自己。
她在文中这样表达对妈妈面向生活磨难时坚韧不屈精神的敬佩:
“而我妈却是有力量的。她强大到简直快要随心所欲。她举重若轻——所有艰难的事情,都被她做得像是伸手从树上摘下一颗苹果。她蔑视艰难——无论那颗苹果摘得再艰难,也仅仅只是一件摘苹果这样的事而已。我想,大约所有的吃过苦、受过罪的身体和心灵,从此都不用再害怕什么了。”
武志红在《直面原生家庭的真相》中写道:
你的所有感受都是有道理的,尤其是那些灰暗的感受。
内心充满痛苦的人,只要能发现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他们的痛苦就会减轻很多。
并且,这个道理的核心是,你那些灰暗的、一直以来难以被别人和自己所理解接纳、似乎根本无处安放的感受,其实就是来自你的家庭,而且主要是来自你与父母的关系。
武志红认为,受过原生家庭伤害的人,不必让孝道和道德舆论绑架自己,让自己的感觉处于阴影之中,使其更加阴暗抑郁。
它必须要在阳光里,得到阳光的沐浴和洗礼,反而可能得到化解。
也就是说,我们一定要正视自己的感受,不管是仇恨,痛苦,还是愤怒。
不要否认自己的仇恨,更不要忽略自己的愤怒,请你学会肯定自己、同情自己,告诉自己,这些不好的经历,并不都是自己的错。
李娟在《记一忘三二》中,正是把自己对母亲的真切感受、原生家庭的心理伤害,置于阳光之下,接受阳光的沐浴和洗礼,这有助于她、也有助于许多读者化解过去的亲情缺失所带来的伤害。
我们与母亲的关系,影响着我们人生中一切重要的关系。精神分析师简.戈德伯格在为人母之后,对母女关系有了更深层的认识,她将母亲、女儿与自己拆分开来逐一解析,但又在其中发现了千丝万缕的关联:
"我和女儿不断经历着新的事情,这些经历将转化为我们共同的回忆。与此同时,我依然在努力地延续着与另一个女人的回忆,那个女人生了我、养育我、受过我。我们创造过回忆,我们遗忘过回忆,我们会重新寻获回忆。"
理想的父母是上天给孩子的最好的礼物,但有些孩子能得到,有些孩子则得不到。
每个孩子都渴望得到父母的爱,但,不是每个父母都懂得怎么爱孩子。
对父母一次次期望,又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被伤害。失望足够多之后就变得心灰意冷,进而变成了怨恨。
这种怨恨,也在慢慢地转变为一种“遗憾”。遗憾自己没有被父母充分且又恰当地爱过,遗憾自己的原生家庭并不完美,遗憾父母不符合自己内心“理想父母”的形象……
或许日后的某一天,你理解了父母,这种遗憾也会随之消解;又或许,纵然你已经理解了他们,内心还是会觉得遗憾。
这种怨恨,也说明我们对父母内心还存在期待,期盼他们承认错误,道歉、改变直至变成我们想象中的父母的样子。
但是,对大多数普通的父母来说,与生俱来的性格和己成型的三观决定了他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不是当了父母就会品格高尚,就能适时改变本性本质了。
所以,不要再怨恨父母了,我们要做的是真正理解接纳父母的真实模样,再不要心存期待,而是放下他们曾经带给我们的伤害,过好现在和以后的日子,努力不要成为过去的囚徒。
前几年有一部热播的穿越电视剧《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讲述的是高中女生李进步和她的单亲妈妈李青桐的故事。出于多种原因,李进步母女关系非常紧张。一次俩人发生了严重冲突,女儿愤怒地向妈妈喊出“宁愿妈妈没有生过她”这样的话。
其后,李进步穿越回到了妈妈当年读书的时候1999年,还和妈妈成为了室友和同学。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渐渐懂得了妈妈当年的青春和勇敢,知道了妈妈的不易和难处,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够理解妈妈,是不是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穿越回来的李进步重新遇见了现实中的李青桐,第一句话就是喊了一声“妈”!而不是“李青桐”;第二句话还是一声“妈”!让李青桐正准备打她的手又放了下来;第三句话是“我想你了”!她终于意识到了能拥有现在这样的妈妈有多幸福!
回到现实中的李进步学会了给妈妈包饺子,学会了体谅妈妈,和妈妈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和互相的依靠。
该剧引发了许多观众对于儿女与父母间关系的思考。儿女与父母之间的距离,不仅仅只有年龄之间的代沟,更多的是年龄差距以及时代观念所带来的认知水平,和意识形态的差异。
很多时候,代沟的产生,源于子女没有经历父母走过的那个年代。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专属的人生列车,当你困惑时,不妨停下来,试试换乘父母的列车,你会发现别样的温情,你会生出特别的理解。
李娟曾说妈妈是这个世界上她最无能为力的人。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能也是父母"最无能为力"的那个人。
就如一位著名作家对儿子说的那样:“父母对二十岁出头的子女来说,就像一栋旧房子。老房子为我们遮风挡雨、给我们温暖和安全,但是我们不会和房子去沟通、去体贴。也许要等20年以后,子女才会回过头来,开始注视这座没有声音的老屋,深深地注视着它。而父母也只能做那个不断对着子女的背影既欣喜又悲伤、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的人"。
也许,这就是最亲密的人之间的羁绊吧,我们会目光炙热地望向彼此,但中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