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电影最近在大陆观众的视野中似有回暖之势。继《周处除三害》票房大爆后,另一部收获金马奖青睐的电影也在大陆吸引了不少关注。获得金马奖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最佳配乐等奖项的《老狐狸》,由侯孝贤门下弟子萧雅全执导,并由侯导亲自监制。在侯导因身体原因息影的当下,这部口碑之作成了影迷们接近大师的最佳方式。
《老狐狸》也的确容易被大陆观众共情。与大开爽片模式的《周处除三害》相比,《老狐狸》反倒更贴合儒家文化背景中的生命体验。少年廖界在恭良温俭的父亲与不择手段的“老狐狸”房产商之间寻找为人之道的经历,是儒家社会中很多男性的成长必经之路。导演萧雅全呈现了这其中的纠结挣扎,并在最后给出了折中主义的解答,至于这个解答是否来得太轻易和理想化,则要交由看客定夺。
通俗地说,《老狐狸》讲述了小男孩廖界尚未成型的价值观在富爸爸与穷爸爸之间不停摇摆的故事。丧母的他在单亲家庭长大,父亲廖泰来恪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儒家价值观,待人友善,不争不抢,即便有稀缺资源落到他头上,他最先想到的也是将之礼让给更需要的人。这也导致廖家永远无法实现阶级跃迁——身为酒店领班的廖泰来领着微薄工资,买不起房子,也无法替亡妻实现开一家理发店的生前梦想,而廖家维持生活的方式,只有靠钻空子节省水费和煤气费,以及将酒店的剩菜带回家。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当他们绰号为“老狐狸”的房东谢老板偶然出现在廖界面前时,后者的世界观立刻经受了一次小小的冲击。谢老板的处世之道,处处与廖泰来相反:在他看来,不公平是世界的本质,这本质颠扑不破,不会改变,与其试图与它对抗,不如好好利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让天平向自身倾斜。在向廖界讲述这种价值观的过程中,谢老板输出了一箩筐金句:“同理心只属于失败者”,“不平等是地图,帮我们清楚指出赢的方向”,“看不见输给看得见,不知道输给知道”,和“这世界就是这样,我们无法改变它,只能换位置”。
谢老板是一个成功的阶级跃迁案例,他小时候曾像廖界一样,为改善亲人处境而央求他人,但央求没换来善心和好运,他的环卫工人母亲因被碎片垃圾扎到而染病身亡。从那以后,谢老板便走上了厚黑之路,他断绝共情,巧取豪夺,在社会阶梯上不断攀爬,并不断制造和利用着更加悬殊的不平等。
但影片也设计了诸多细节,呈现出“老狐狸”身上的矛盾性。人前的他在高级酒店设宴,人后的他却在街头小摊独自吃早点夜宵;人前的他以礼帽西装示人,人后的他却爱在家里吸廉价的新乐园香烟。他在廖界面前说自己富有同理心的母亲和廖泰来一样是失败者,却又在黯然神伤时常常徘徊于母亲生前工作的垃圾回收站。
他是那么瞧不上同理心,但他乐于跟廖界打交道,恰恰是出于同理心。他被儿子抛弃,又被租客们既畏惧又鄙夷,难怪他能从廖界身上看到自己——本质上,他们都是坚强执拗却满载创伤的小孩。
影片在谢老板与廖界之间建立了忘年联结,但并未因此而流于多愁善感。“老狐狸”欣赏廖界,但他一直不忘为自己谋求更大利益,而廖界也没有盲目地被“老狐狸”的厚黑学蛊惑。当谢老板怂恿廖界拿霸凌他的同学之母的秘密来威胁羞辱同学时,廖界没有照搬“老狐狸”的招数,而是留有余地,没向同学捅破秘密。
编导萧雅全对社会规则的理解十分深入。他用镜头语言和场景设计,巧妙揭示着这些潜规则,比如信息便是制胜之道,“看不见”会输给“看得见”,所以“老狐狸”总是躲在遮蔽自身存在的反光玻璃后面,但有时候这面玻璃也会反过来,让他在关键对决中处于下风。
《老狐狸》揭示的另一条潜规则以空间形式展现。通往社会上层的路径由一个个房间组成,房间越靠里,在其中分享的信息便越少人知道,房间中的人也就越容易用这类独家信息,进一步撬动名为“不平等”的杠杆。廖泰来工作的高级酒店和其中不同规格的包间,便是整个社会结构的缩影。但导演也没有忘记在其中设置幽默感:这家酒店最最核心的包间,一墙之外便是酒店员工休息室,廖界因此在无意中听到了谢老板的商业机密。
回到影片的核心主线。廖界在温良生父与狡猾代理父亲之间的摇摆,很容易让我们想起罗伯特·德尼罗自导自演的电影《布朗克斯的故事》(1993),影片同样以底层男孩为主角,德尼罗饰演男孩正直的公交司机父亲,查兹·帕明特里则饰演对男孩充满欣赏、想要吸纳他入伙的黑道大佬。对比两部电影,我们能明显看出东西方文化的区别:《老狐狸》强调同理心,强调人际间的责任感及和睦之道,而《布朗克斯的故事》强调的是个人实现,德尼罗掷地有声的台词是,“扣扳机要比诚实谋生简单得多。黑手党不是硬汉,蓝领阶级才是硬汉!你爸爸才是硬汉。”
萧雅全为《老狐狸》的故事添加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尾声。若干年后,廖界已成为一位为顶级公司工作的建筑设计师。他保留着父亲的习惯——用硬纸壳包住要丢弃的美工刀片,避免划伤环卫工人,也保留着谢老板的习惯——喝冰水以保持冷静的头脑,前者出于同理心,后者则出于对同理心的控制。每个试图保留善心、却又不愿放弃追求社会地位的儒家男性,似乎都要平衡自己身上自相矛盾的两面。成年的廖界,看上去很成功,看上去平衡得很好,但这真的是属于东亚男性的人生最佳答案吗?
或许是,但我们并不清楚这是好是坏。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吴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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