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我哥上了大学,我才真正见到专辑。在此以前,我只见过磁带。磁带是歌,专辑见精神,我是这样理解的。
他带回来的第一盒专辑是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一个月后他带回来罗大佑的《之乎者也》。这是两张隔着海峡各自发声,但似乎所谋者一的专辑。我就像个在乡下等着我哥从大学里给我觅食回来的雏鸟。多年以后,我不只是会感激我哥,还会感念他的同学们,因为我不知道究竟我当年听的哪盒磁带是哪位同学的,所以后来我见到他的每一个同学都会非常亲切,就好像他们就是那个唱歌的人一样。当然这不可能,因为我哥开始带粤语磁带回来了。
作者:匡笑余
《我已欠你太多》
我在偏僻的蜀中乡下,听到的第一盒粤语磁带是张拼盘,就是后来成为经典收藏的那盒《华纳白金经典十三首》。封面上有无数的小照片(他们代表了每一位唱歌的人),那时候的他们真好看。
我记得其中有首《我已欠你太多》,唱歌的人叫郑浩南,那时候我还没看过他演的录像带(对,那时候只有录像带还极少引进港片),并不知道他其实是个演员。这首歌里有我可能第一次听到的男人的扪心自问,让乡下的少年大开眼界,原来还有那么多人事的经历,而你的所谓情绪,还可以有更多未知的显现。从此我爱上了这个名字,即使后来在录像厅看他演再多坏人我也恨不起来。我甚至觉得,这是个最适合扮演李寻欢的人。
因为李寻欢就像这首歌名一样,终此一生,都是个自负枷锁的人。
里面还有首《半真半假》,歌手叫仇云峰,和郑浩南一起,成为了这盒磁带里我念念不忘的两首歌和两个名字(后来才知道,仇云峰还是个踢球的)。
后来我想明白了,之所以记得,大概只是因为他们俩没有那么多光环笼罩。他们还不像明星,我开始关注那些名声不大的人,这成了让我骄傲的一桩成长心路。
仇云峰在歌里唱到“半生”,这又是一个崭新的概念,它和“一生”分担了我少年的心事,半生是眼前的了断,一生是未知的唏嘘。我开始涉入了我的时间之河;或者说,我有了时间的概念了。
《一生何求》
我哥带磁带回来之前大概不会有太多选择,但是冥冥中他的带货很有章法,先是代表两岸创作高度的崔健罗大佑。然后来了一盒拼盘,让我从里面能与各种歌手各种风格有个门槛上的接触了解。然后他才开始给我进行单科专修,这就带回来陈百强了。
记得是一盒翻录带,索尼磁带封面用钢笔写着歌名。第一首我记得是《孤雁》,第二首是《不》,第三是《今宵多珍重》。我在之前的拼盘里听过陈百强的《一生何求》,这次见到他的专辑就非常兴奋,我对我哥说我喜欢那首《不》,但我哥很深沉地说他喜欢《几分钟的约会》。于我,因为少年,所以很喜欢那种节奏感的律动;而我哥,现在想来,他可能在恋爱,而且恋爱得不太顺利。
《一生何求》让我第一次见识到“一”的粤语发音,而《不》则让我领略到那种斩钉截铁的快乐,就连一个“请”字都那么决绝。我从那时开始感觉到粤语发音的一种不同,那是种没见识过的美感,很久以后我明白,那是入声字的腔调,而这种腔调,不传久矣。
陈百强眉目爽朗,连长相都那么清晰的人,一定心地也很干净。《一生何求》唱到了一生,配合粤语的发音,我大概就此明白了“一生”二字的力量。这是首对我而言很难说归于流行歌曲的一首歌,即使它的和弦走向非常流行,但歌词却有超越世间俯身叹息的点醒,好像宝玉从白茫茫一片大地穿越而来,他就会唱起这样的歌,毋庸置疑。
《不见不散》
我对谭咏麟1988年的《迷惑》里那首至今没有火过的《不见不散》一直情有独钟。我不记得从前是不是也许下过一个不见不散的约定,如果有,它也像一个沉入海底很深很深的钓钩,静默多年不动如山,我也不知道它还能钓起什么了。
大概是少年心事吧。
毕竟那还是用手帕的年代啊!
这是首德永英明的曲重新填词的歌。德永英明是那时候很多磁带内页都会见到的名字,比如谭咏麟另一首更加有名的《情义两心知》。
“灯柱刻上今晚不见终不散”,旧年代的小游戏,不知是否早已失传;“在人海知心终须分隔”,词作用心,则如见未来。
人间故事,不合逻辑者多矣,就像这句词,唱起来顺畅,其实省略了关键的“但是”二字。
《千枝针刺在心》
我哥带给我的入门拼盘里涵盖了当时大约最好的人,比如林子祥。
后来我知道资深听众都叫人家阿lam,我很想跟着改过来,但做不到,就像叫张国荣哥哥一样。嗯,人情有别。
我最先听的都是他那些高得不得了也快得不得了的歌!天!这些歌!即使林子祥主动跑来说“来我教你唱歌吧”我也会抱抱拳赶紧逃之夭夭!
《真的汉子》、《同行万里》、《生命之歌》……我像个愣头青一样跟着吼啊吼啊吼到现在,也只是在进电梯入厨房坐夜车发闷呆的时候会幽幽地暗叹一句“没再管花街七十号”。
而他的慢歌悠长深息,直到如今,所谓快慢(香港人分的吧?当年很不适应),最服林子祥;更别提人家的创作能力啦。
很多歌听不懂粤语歌词很抓狂,但这首不会,因为你首先感动的是他的旋律。这种歌好像有旋律就足够了,你完全可以填进任何你的故事你的方言,因为旋律已经清清楚楚告诉了你——它很惨啊,它是首不得已而为之的情歌。
旋律之凄怆婉转,非常适合被那时候看多琼瑶小说的女同学们围绕的少年,好像维特就要破茧而出,他低眉垂首突然展颜一笑,又一脸心酸得意。
对,就是心酸得意。矛盾永远是给别人看的,自家可能从来就是一花两面。
《天长地久》
周启生可能是个直到现在也漠然在大众之外的名字。很幸运的是,在我少年的时候,他忍不住少年心性(他出道太早),出了那些他创作的歌。
周启生唱歌的腔调很特别,好像从前的歌手们每个人都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腔调和音色。比如前两天我听到《昨日渡轮上》的一个版本,我跟朋友说,“不知道谁唱的?一听就不是专业歌手。但!真好听真喜欢啊”。大概这也才是所谓唱歌的意义——见心,而不是见规矩。
懂规矩的太多,舍得一片心的太少。
情歌之魅力在于,即使你美满得不得了,依然就很想去经历一番歌中描绘的情境。比如你可能也想过要勇敢地试试“孤单的手紧抱着你的腰”,想要失一回恋以便回味“像昨日正相爱的时候”的心情,少年的你甚至血气得想听见她说“今天以后,不必再见也不必问候”,而时代使然你可能解不开的问题是“如果是你真的贪新厌旧,伪装悲哭梦湿透”,但最后到底是谁说出那句“一声今天以后,不讲再见也不肯回头”的决然诀别呢?
这就是首少年人给少年人的歌,只要世间还有少年。
《随想曲》
所谓人生,总有些歌堪比点拨。
这首就是。
那时候的粤语歌曲好像内容比现在丰富很多。比如《一生何求》的人生喟叹,《生命之歌》的不懈歌颂,影视歌曲的炎黄江湖。小凤姐除了这首《随想曲》的迎风轻叹,还有《顺流逆流》的浮沉慨然,甚至《长城》真正的风光无限。
这是一盒我哥带回来的难得的盗版磁带,那年代的所谓盗版磁带是,一切印刷包装虽然都有,但歌词往往都印得一塌糊涂,完全看不清楚。封面上的小凤姐虽然印刷掉色得厉害,也还是依稀可见迎风披袂的大富大贵相。
我哥跟我说,你能不能把这首随想曲听写出歌词来?我觉得我可以,试了一下,发现不可以。那毕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四川乡下啊!
我听着都是中国人唱的歌词不知所措的时候,就明白了同文不同音的所以然。
此刻小满刚过,真应了这句词:“不惯全力寻求”。
郑国江的词是真好,过了那个年代之后,他先生应该寂寞很久了。
寂寞很久的其实不只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年代,以及一个年代里曾经风云叱咤的歌。他们像一条茫茫大河的上游和中游,曾经风生水起水急流湍,奔泻千里之后,终于到了中下游,新生并汇,又成一番岁月景象。只有尚未褪色的点滴光影,记忆着从前的浪奔浪流了——俱往矣!风流人物,果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