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韩浩月
《胭脂扣》作为中篇小说发表于1984年,1987年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由梅艳芳和张国荣主演,成为时代佳作,时间来到2024年,由萧敬腾、张泽、丁臻滢、徐瑶等主演的音乐剧《胭脂扣》,于4月在上海开启首轮演出,它被认为是一部尊重原著同时带有鲜明创新特征的原创音乐剧。
从1984到2024,时间恰好四十年,四十年间世事变迁,情事观念也有颇大转变,小说作者李碧华今年65岁,还在醉眼看红尘,而成功塑造了《胭脂扣》如花、十二少角色的演员梅艳芳、张国荣,已经此情可待成追忆,因此音乐剧《胭脂扣》的公演,包含了纪念与回顾的情感意义,也浓缩了洗尽铅华、细致入微的时代体察。
梅艳芳、张国荣主演电影《胭脂扣》剧照
音乐剧《胭脂扣》将故事发生地由香港改到了上海,剧中的人物关系、家庭矛盾、文化习俗、社会风情等,有了更多的落地之处,新旧之交的上海滩,为如花和十二少这样的绝恋、痴恋、虐恋,提供了更为开阔的空间背景,这版《胭脂扣》对于上海元素的使用,融入到了词曲、人物性格、布景、服装等多个方面,并实现了妥帖的观感,使故事在背景地的转移方面未着痕迹,当然,这与同年代的上海和香港也颇为接近有关。
穿越、殉情、重逢,这三大看点构成了《胭脂扣》三幕式戏剧结构,音乐剧《胭脂扣》在这个基础上,把如花大闹十二少订婚宴、十二少与高老爷切磋爱情观,浓墨重彩地表达了一把,不仅丰富了剧作层次,也强化了音乐剧的观赏性,音乐先行,在这两个情节上有充分的体现。
由而,该剧的音乐创作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比如十二少与高老爷的那场戏,使用了类似“滩簧小戏”的表演方式,生动活泼,使人看到这个悲剧故事当中也藏有世俗享乐之美。对于唢呐这一传统乐器的使用,也使唢呐本身所蕴含的激情、悲怆、惆怅、紧张、释放等情绪扩延到了剧情中。
李碧华写爱情,一向冷冽超过热情,通透击碎暧昧,《胭脂扣》的“人鬼情未了”故事,写了情爱,但扣题却是“痛与悔”,书中人物也不过凡夫俗子,有深情但却不足够深情,是真爱但期待总是落空,彻底的心碎与永久的失去,是原版故事的内核。
同样的故事,到了音乐剧这里的时候,可以看到“痛与悔”被转化成了“真与癫”——在真情实感与人物(时代)癫狂方面,创作者以当下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个带有寒意的故事,并尝试重新为之镀上另外一层光芒。
李碧华《胭脂扣》,人民文学出版社
风尘女子与纨绔子弟,富家小姐与贫困书生,中国古今小说爱极了这个情感匹配模式,《胭脂扣》原作“以魔法打败魔法”,讲述复古意味的爱情,也冷静地讲出人性复杂与残酷。
仔细来看,音乐剧《胭脂扣》隐含的“真与癫”主题,何尝不是人性多面与真实的折射?舞台上用光影投射出来的笼中鸟,寓意着如花与十二少在精神上的高度相似,他们的爱情本源,来自被囚禁者彼此渴慕的心理投射,他们借以同类的支撑,想要逃出各自的牢笼。有了“鸟笼”这个意象的存在,观众也会觉得他们的坚持与纠缠,并非出于虚荣心,而是有着真实可信的心理动机。
歌手转型舞台剧演员的萧敬腾,在与女主角如花的饰演者徐瑶搭戏过程中,表现出投入的一面,也可见其创作上的赤子之心和对舞台的敬畏。舞台剧现场演出中,演员的发挥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整体质量,而音乐剧《胭脂扣》的表演者,在时隔多年之后用距离观众更近的方式,来演绎这一经典故事时,当下与遥远,亲昵与疏离,坚信与犹疑,本身就构成了一种独特的舞台气质,这恰好与剧作的求真意图吻合——何谓“真”?很多时候真不仅等于真实与真相,瞬间的颤栗,失控的倾斜,仓皇中的坦诚,这些都是“真”的体现,在这一点上,音乐剧《胭脂扣》有不少值得去体会的时刻。
戏剧的形式可以灵活多样,在表达上也可以充满想象力,但在故事的底层,以及角色的情感逻辑方面,一定要以“真”打底,体现在音乐剧《胭脂扣》上,可以看到或感受到:当时的社会偏见与陈腐家庭观念是真的,对于男女性别的不同定义与理解有着很大差异是真的,对于个体与个性的压迫,对于自由与真情的驱逐等等,都令人感同身受,正是有了这份“真”,如花和十二少跨越阶层的爱,尽管带有“插花”的观赏性质,但仍然会得到观众的支持,并将这份情感也划归到“真”的行列。
音乐剧《胭脂扣》“癫”的气质,来自于首演后观众的发现。“癫”也许并非创作者本意,但观众赋予的观感,与剧作形成了一次虚拟与现实之间的互动。这版故事的“癫”,细想起来有三点构成:首先,大家庭的压迫和社会环境的不宽容,把一只脚已跨出禁锢之地的一对男女牢牢地按在原地,于是疯癫成为他们的本能反应与命运终点;其次,由殉情与谋*构成的灰色地带,其实也是爱与恨互相交织的人生窄缝,疯癫是他们穿过这条窄缝的唯一方式;最后,在爱情浅薄化、单一化、冷漠化的今天,非正常的爱情反倒更符合“真爱”定义,舞台上的故事飓风,吹到现实中是轻微的反讽,如果让观众产生“癫”的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李碧华说:“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音乐剧《胭脂扣》也算是忠实执行了对这一句话的解读。在整体观感上,《胭脂扣》不会让观众过于悲伤,止步于新世纪到来之前的悲情主义,体现于文艺作品中的时候,已经如浮在咖啡杯表层的拉花,已经不可能再是主要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