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里没有大象。
在这部长达四小时的影片里,其实全是导演的独白。故事只是个框架,台词、动作才是血肉,随便一个学生可能会忽然拿着扫帚走过来,说一句:“世界是一片荒原”,然后大笑而去。它像是一场流动的舞台剧,上演着生活,每一个角色都在说着胡波(导演)想说的话,每一个角色都在感受着胡波的感受。观众则化身思考者的雕像,在其中看着,想着,感受着。
一、节奏与镜像电影的节奏可以称得上匀速,非常缓。所有的事件都拥有着同等的地位,因此也拥有同等的时间表达自身。激烈的动作并没有拥有加快的节奏。
比如黄玲用铁棒打上门找她算账的副主任老婆和副主任时,只有手起和惨叫,然后黄玲走出家门走上斜坡扔掉铁棒。估计爱森斯坦会很赞成,只要结果就行了,过程不重要。
又比如老头的狗被另一只叫皮皮的狗咬死的过程,只闻狗叫声,却没有狗咬狗的画面。
均匀速度的节奏就像是片中的色彩一样,都被冲淡了。
“其实我什么都不觉得。”配上主角的这句台词,一种浓浓的无意义感被传递出来。人物按“流程”办事,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这是韦布空荡荡的问询,同时也质问着观众。“流程”是什么?是约定俗成、是礼义廉耻、忠孝道德、是社会无意识。为什么按着这样的“流程”去做出反应会失手*了同学,不得不开始逃亡落得那般境地?
韦布和于城就像一面镜子,映出年少和中年的同一个寂寂的魂灵,或者说空壳。
他在街上和韦布遇到,看着这个上学时间在街上乱晃的年轻人,他说:“你到了我这么大岁数就什么也不会。”那怎么办?高中马上就要拆了,他们怎么办?韦布和黄玲都问过副主任这个问题,副主任只是说他要去新学校了,你们以后都是去卖烤串。最烂的高中就这样。既然是以后小吃街摊主候选人,那这书读不读的也没关系。
况且,就像韦布问的那样:“会什么,又怎么样?”
于城讨厌自己的“废物弟弟”,讨厌那个家里的“老瘪三”、“老泼妇”,但他们始终是一家人,家人是无法选择的。所以他还是像驴一样地寻找打了弟弟的人,这不过是个程序,他像个没有感情的空壳,只是去做。
他们漫无目的,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从这条街上游荡到那条街上,游荡在死水一滩的生活里。
二、台词与主题片中的台词不是用以沟通的,并且恰恰相反,是用来例证无法沟通的。
韦布去阿姨家告诉他们奶奶死了的消息时,姨夫听了以后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反问“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并且更关心的是他是不是来找他阿姨要钱——“你要不是没钱了你能来找她?”
老人在楼下孤独地死去,儿女在二楼做饭。一个人死了不如侄子来要钱这件事更加重大。
这件事也与老头上门找咬死自己的狗的狗主人的事形成了有趣的对照,相似之处就在于又是一场自说自话的对话。
老头说“你的狗咬死了我的狗”,狗主人说“皮皮在哪儿?”老头说自己只是来告诉他们这件事,对方却已经认定他是来讹人的。老头只是想来告知这件事的逻辑在狗主人那儿是不成立的,对狗主人来说这是一件没有目的和意义的事,而老头来肯定是有目的的,有目的肯定是为了钱。所以两人的对话就在“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和“你想要多少钱?”之间像卡带一样,不断重复,愈演愈烈变成争吵。
《大象席地而坐》在台词方面和《燃烧》是有点类似的。人物在讲一个故事,一个和剧情看似毫不相干并且冗长的故事,但这就是主题。《燃烧》里是“great hunger”的故事,《大象席地而坐》里是一个砸死猫的同学的故事。《燃烧》里女主角向往沙漠的日落,《大象席地而坐》里他们向往满洲里的大象。都充满了寓言和象征意味。胡波和李沧东的语言都处于一种直白和隐喻之间,或许也与他们的作家身份有关。他们并不将所有的隐喻都埋藏在影像里,而是让主角用台词去表达。但是主角说的不是角色,而像是导演的日记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