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染指甲,瓷碗里红红的花汁像是少女的鲜血。
不知道这一个……又能活多久呢。
五年前,刚刚及冠的沈风在秋闱一举夺魁,那时,他还没见过我,也不是驸马。
父皇赏识他的才学,留他在京城入朝做了史官。
京城传言中,在他入朝两年后,也就是距今三年前的中秋,他奉旨入宫赴宴,对云柔公主——也就是我,一见钟情了。
事实上,三年前他见到的不是我,而是父皇的妃嫔。那位年轻的婉贵人六年来从未见过年纪相仿的男子,情急之下谎称自己是公主。
于是就在那个寒冷的春节,沈风接连向皇上上了两封奏疏,一封请辞官职,另一封,求娶那位在宫宴偶遇的公主。
长公主早在几年前出嫁,当时宫中的公主只有我。人人都说驸马对我一往情深,为我放弃光明前程,只有我知道,那个偶遇他的女子,那个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子,不是我。
我原以为那是个不懂事的宫女,再不过就是哪位大臣没有脑子的家眷。我想着找个由头拒绝求婚便也罢了,却万万没想到,那个傍晚哭着跪在我殿前的,是那位入宫六年,从来足不出户的婉贵人。
整整一夜,她跪在雪地里哭着叩首,我吩咐人砸了三个花瓶出去,碎瓷片把她的手肘和掌心扎的鲜血淋漓,她不肯走,我也不肯见她。
我和她都知道,如若是个宫女与大臣私下来往,即便事情败露也不过是那宫女受些皮肉之苦,可她是妃嫔,一旦父皇起了一丝疑心,查出来葬送的就是她和那位大臣的两家人。
若我帮她遮掩,那便是要真的出嫁,若我不帮她,便是两桩天大的重罪,压在两个不堪重负的寻常人身上。
她跪了一夜,我也一夜未睡。
黎明的时候,我梳妆妥当,穿了玫瑰红的宫装,出门见了她。问她:"在宫宴那天,你真的对他动心了?"
她瑟缩一下,在冰雪里浸了一夜的身躯微微颤抖:"臣妾,一心只有皇上。"
我便穿着那身玫瑰红的宫装,去领下了赐婚的圣旨。
自始至终,这件事里最高兴的人只有被蒙在鼓里的沈风,直到他在洞房花烛夜掀开我的盖头一角,与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他那时气的几乎要*了我,以为我顶替了哪一位同为公主的姐妹嫁给他,于是我告诉他宫里只有我一位未婚公主,另一位长公主早在五年前诞下了皇外孙。
我并不敢告诉他婉贵人的真相,自己动手取下了缀满金玉的红盖头。宫里来的人守在喜房门口,我和他谁也出不去,便在放满莲子和花生的红绣床上坐了一夜。天明时,他割破了手指,在白帕上滴了血。
我和他像是寻常夫妻一样,生活了半年。他后来对我的态度好转了些,也会记得我喜食的甜点,也会在雷雨的夜里抱着我睡,也会陪我进宫看望父皇。他像是照顾姊妹一样照顾我,如果说从前他是一位好史官,如今他也是一位好驸马。
直到有一天,他陪我进宫,再一次在御花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婉贵人不着珠翠,手里拿着一个白瓷的花瓶,穿着与他初次见面的那身浅青色的衣服,远远地从我和沈风的视线里掠过。
那样子,我都要以为她真的是一个宫女。沈风应当也是那样以为的。
沈风并没有失态,也一直拉着我的手,他似乎连眼神都没有在她身上多留。
回去以后,沈风却独自在书房呆了两天,他不来见我,我也不去找他,以为他只是需要安静。
当我知道他拿着一副墨迹还没*画像出了府,拿走了我入宫的令牌时,我险些吓晕过去。
我在宫门前追上了他,我求他先跟我回去,别再执着于那个与他两面之缘的所谓宫女了。他不和我走,只是一遍又一遍,温柔却无比坚决地对我说,抱歉,他只会给她一个最低的的侍妾的名分。
我哭着死死抓住他的手,我知道如果他真的去了他就完了,即使他不爱我,我也不能看着他去死。
宫人们自觉地侧开了脸,不看我满脸是泪的狼狈模样。
"沈风,你会死的!"那句话已经在我心中藏了太久,终于藏不住了。
"婉贵人,她是父皇的妃子。"
他就是从那天起性情大变的。
我知道他一直都不甘心,他愿意为了那个与他在宫宴偶遇的「公主」放弃官职,可若只是为了我,当一辈子只有个名头的驸马爷,他怎么能甘心?
说出真相之前,我担心他恨父皇,担心他恨婉贵人。我甚至担心他会怨他自己的冒失,我唯独没想过他会恨我,还是以那种令所有妻子觉得耻辱的方式。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烟花酒巷,与王公大臣结交,欣然接受歌女用嫣红的唇蘸着嫣红的酒汁在他的外袍上留下唇印。
京城风声四起,未等父皇震怒,他先一步纳了瑶红,他的第一个妾。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把定礼下到了那名女子所在的青楼。
一封诏书着驸马入宫面圣,驸马却在九仙阁喝了一天的酒,那封诏书被他送进了我的书房。
那时我已经半个月没有见他,他却先来找了我。告诉我昔日的婉贵人已经成了婉嫔,日日陪伴君侧,与我父皇如胶似漆。
他一身的酒气,笑着问我:「如果宫宴一事真相大白,你说,我们三人会如何?你父皇——又会如何?」
第二天,我去求父皇,我说我身体不足,难有子嗣,驸马纳妾本就合理。至于那些荒唐行径,我会规劝驸马,他必不会再犯,求父皇不要费心插手。
后来我又去找了父皇身边的太监。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只消我一句话,关于驸马的传闻便再也流不进父皇的耳朵里。
我走进了京城的小巷,后来编排驸马的说书先生不见了,三日内,关于驸马的传闻,也迅速地消失在了坊间。
于是,除了那些曾经出现的,沈风他自己根本不以为耻的风言风语,他没有受到一丁点伤害。
可他还是恨我,我也开始恨他,连带着恨婉嫔,恨那个即将进门的瑶红。
终于到了那一天,公主府挂上了稀稀落落的粉绸,一顶用鲜花点缀的小轿,把那个女人从侧门送了进来。
瑶红梳着小小的发髻,穿着天青色的薄衫,不像是新进门的妾,倒像是宫里的丫鬟。
她的面容有五分像婉嫔,她跪下来给我敬茶的时候,我想起了一年前跪在我殿前的婉贵人。
她给我端的茶凉了,我没有喝,只在唇边蘸了一下。她好像也不在意我喝不喝她的茶,敬茶的主要目的应该是不经意地把她袖子里正红的绣帕露给我看。
我没有刁难她,她也没有假装被我刁难。她好像并不把我放在心上,敬茶只是个过场,她很快就被沈风牵着手去看她的院子了。
瑶红在公主府得意了几天,因为我作为公主府的主人,并不约束她,而驸马作为我的夫君,又宠着她。她不叫瑶红了,沈风给她改名为瑶晚,叫她晚晚。
那时婉嫔已经成了得宠的婉妃,我只好嘱咐沈风,在外别提晚晚这个名字,免得落人口实。
我对他是有气的,我能理解他的苦闷,却不理解他恨我。
「云柔,」他忽然叫了我一声,「我今晚去陪你。」
我觉得有点好笑,只觉得这句话仿佛在恶心我。
沈风那晚确实来了,给我带了我爱吃的糖酥,他还给我梳了好久的头发,睡觉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就好像我与他刚刚成亲的那半年一样。
第二天,头一晚第一次独守空房的瑶晚在院子里对着一朵花哀哀地哭,她仿佛格外喜欢出现在花园,次次都能让沈风拉着她走。
那天沈风也如她所愿,未到日落,便与瑶晚关上了她寝室的大门。
第三天,瑶晚第一次主动来找我,敷了厚厚的脂粉,不像她往常素净的模样。
我怎么可能给她好脸色,于是当她第三次欲言又止地说出驸马爷这个词的时候,我皱着眉请她离开我的院子。她居然立刻跪在地上哭了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地求我饶命。
她趴在地上哭的样子全然没有婉贵人好看,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我更觉得她是来惹事的,又不愿真的与她冲突,只好起身回房去。我自始至终没打算听她一个字,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我听她好好说了,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哪怕我听到她绝望地喊出,「驸马爷要*了我」那句话时,我也只是瞬间地心惊了一下而已。即使沈风后来的性情阴晴不定,但他对瑶晚,好像一直是和颜悦色的。
后来他们好像真的有了矛盾,瑶晚开始涂厚厚的脂粉,却掩饰不住气色的憔悴,她再也不在花园里等沈风了,反倒有意无意地与我待在近处,似乎离我近点就能远离沈风似的。
再后来的某一天夜里,有人听见瑶晚不知为何在沈风的书房里哭喊怒骂,沈风摔门而去。第二日,瑶晚就被送去了沈风的庄子上,说是病了要静养,谁都知道是与沈风有了矛盾。
她是那天凌晨走的,没人见到她本人,只看见她的贴身婢女跟在马车边上走了,那婢女也不哭,也没有多少愁绪,只是面无表情。
所有人都以为驸马的纳妾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一般被送去庄子上的妾就再没有回府的日子了。我也以为不会再有瑶晚的消息,即使我对她的那些话,心里还存了一丝疑虑。
我没想到,半个月后,瑶晚坐着四人抬的小轿,从庄子上回来了。仍然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婢女跟着轿子在走,那顶灰色的轿子径直抬进了瑶晚的院子,我想走进看看,沈风揽着我的腰,侧身挡住了我的视线。
公主府里似乎仍是一妻一妾,瑶晚的院子还是照例发着银钱和布料,厨房的人一日三餐送过去,里面的丫鬟有时候也会出去买些东西,有一次听说是瑶晚染了风寒,还倒过药渣出来。
沈风也不再去她的院子,重又天天陪着我,有人以为瑶晚是*了,我便在某天就寝时旁敲侧击地问他。
「*?」沈风在我耳边笑着,「我可从没碰过她,她怀你的?」
我有些不敢置信。
「她多脏啊。」沈风在黑暗中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打了个冷战。
沈风很快纳了第二个妾,是一个画舫上划船的姑娘。这一次京城里没什么波澜,或者说,刚刚兴起的一丁点流言就被扼*在了萌芽状态。
于是这个姑娘进府时比瑶晚更低调,一顶灰灰的轿子把穿着天青色衣服的她抬了进来,仍然是小小的发髻,与婉妃几成相似的脸。她干脆没有名字,沈风依旧给她赐了名,竟然就叫晚晚。
那瑶晚呢?我不敢去想。
晚晚敬了茶,颤颤的声音很是可怜。
我没有心思搭理她,她也不装作被我为难,我和她与沈风三个人在厅里草草地走了形式,沈风便揽着她走了。
我怔怔地坐着,瑶晚的出现和隐匿简直像是一场梦,好像包括沈风的整个公主府都已经忘了她,只有我还在梦里没有醒。
即使我并没有多爱沈风,但当他宠着瑶晚的时候,单从妻子的角度,我真的一度厌恶瑶晚。但是当沈风忽然忘了瑶晚的存在,我又觉得沈风可怕。
这个晚晚,比瑶晚更像婉妃吗?似乎并没有。她太小家子气,时时胆战心惊的模样,没有婉妃的温婉。瑶晚虽说张扬一些,可对沈风时,她是像婉妃的。
晚晚继承了前一任晚晚的宠爱,沈风待她很好。可她仍然恪守本分地向我晨昏定省,她也不像瑶晚那样故意叫我姐姐或大夫人,她一直称我为公主,乖顺的模样让我讨厌不起来。
可她似乎一直怕我,于是最终她也没像瑶晚那样向我求助,我只是眼见着她忽然消瘦下去,大夫查不出来,她开始咯血。
我曾想让定期来公主府诊脉的御医顺便瞧一瞧她,可沈风只是坐在床边抱着熟睡的晚晚,轻声拒绝了我:「御医为公主诊脉,给她看病于礼不合。」
沈风很小心,他从没有在外人面前提过晚晚的名字,这次也是一样。只是沈风抱着她,我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冷酷,好像话里的那个「她」,不是活生生的晚晚,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
御医走后三天,奄奄一息的晚晚被沈风送去了一家费用昂贵的医馆,沈风似乎都不愿她死在家里。
于是公主府里,又只剩下我和沈风,还有那个足不出户的瑶晚。沈风又开始陪我,他似乎还是像从前对我那样温和,我却始终对瑶晚那句驸马要*她心怀芥蒂,又挂怀着晚晚的突然重病,与他同床共枕,也再难安寝。
沈风察觉了我的郁郁寡欢,他开始带我去看桃花,划船,我却越发觉得他难以捉摸。
「云柔,你是不是爱上我了?」一天夜里,沈风忽然问我。
我皱了皱眉,强压下心里的凉意,道:「驸马何出此言?」
沈风沉默了好久,笑道:「只有恋爱中的女子才会像你这样惆怅。」
我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我只是在想,瑶晚和晚晚的事。」
「医馆来信说,晚晚的病有了起色,或许月底便能回府里养着了,夫人不必挂心。」沈风的语气温温和和,听不出欣喜的样子。
月底,晚晚果真回来了。说是不能见风,又说白日里太晒,于是在一天夜里,医馆的人把她送回了院子。
我第二日才知道,晚晚回来了。听说她的病还需要养着,我自然不会再让她来见我。我想去看看她,却只进了她的院子,宽宽的院里没有几个下人,紧闭的门里传出来浓浓的药味。
我听见屋子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到底没有进去。
于是,瑶晚被驸马厌弃,晚晚又重病。很快,驸马纳了第三个小妾。这一次是个大户商贾家剪花的丫鬟,细腰削肩,是身形像极了婉妃。
这丫鬟极聪明,她在他们府里扶了醉酒后的沈风,听到了他口里吐出的「婉婉」两个字。于是当沈风醒酒后,问她名字时,她含羞地低了低头,道:「奴婢闺名晚晚。」
沈风问道:「是,天气晚来秋的晚吗?」
她更羞怯地笑笑:「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沈风不问是不是柔婉的婉,于是,公主府里,出现了第三个晚晚。
这个晚晚与驸马的相处模式有些不同寻常,她几乎完全重复着丫鬟的生活模式,为沈风揉肩捏腿,端茶倒水,洗脚穿袜,并且做什么都是跪着的,连替沈风绣一条帕子,都要用花瓣水浸了手,再跪着慢慢绣。
作为公主,我从小到大都没被这样伺候过。有些妃子们喜欢让人这样伺候,可那些伺候的人都是奴才,这个晚晚,她到底是个妾啊。
沈风一边宠着她,天天与她粘作一处,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几乎是卑微的服务。她大约心里还是委屈的,后来也渐渐地不爱说话了,只还是默默伺候着沈风。
不久到了腊月,她居然忽然脱了一身棉衣,穿了一身薄薄的天青色衫子,坐在夏天的凉轿子里,去了山里的寺院为沈风祈福。
她是一个人去的,只临时雇了轿子,在我起床之前,便告别了沈风走了。我想她大抵是想去散散心了,听说她一件冬衣都不曾带,倒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结果,她也病倒了。
晚晚逗留在那个山寺里,半个多月没有消息。沈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笑着让我别怕——她会回来的,他这么说。
「她回来,我也再也见不到她了,是吗?」
沈风没有回答我,亲了亲我的额头,就走了。
晚晚的轿子回到公主府那天,我突然推开揽着我的沈风,冲过去掀开那层厚厚的帘子。
我准备好了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甚至一具残缺不全的身体,或者是冰冷的尸体。可轿子里却是空的。
我愣在那里,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冒失,随之而来的是心底升起的强烈的恐惧感。
沈风的手又搭上我的背,我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却还是落入他的怀里。
「公主怎么还与晚晚一个病人置气,」沈风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滑过我的脸颊,遮住了我看向轿子的视线,另一只手放下了轿子的帘子,吩咐道:「去,送晚晚姑娘回她的院子里,别再让她跑出来,惹公主不快。」
「是。」下人们大多低着头,可他们怎么可能看不到轿子是空的?即使看不到,那四个抬轿子的轿夫难道分辨不出轿子里有没有人吗?
还是说,什么时候这个公主府,已经听命于他沈风了?
「沈风。」我挣开他的手臂后退两步,恐惧地看着他。
沈风向我走近一步,并不朝我伸手:「公主今天累了,随臣休息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们为什么都叫晚晚?除了今日这个丫鬟出身的晚晚,先前的是不是也不在府上了?她们……还活着吗?
「之前的……她们,还在吗?」
「晚晚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沈风收敛了笑意,深深地看着我。
那就是说,她们全都消失了。她们的最后一次离开,都根本没有回到公主府。瑶晚房里倒出来的药渣,晚晚房里的药味,全都是假的,骗过了我,骗过了整个京城的人。
「沈风,你会*了我吗?」
「公主说笑了。」
很快地,沈风纳了第四房,第五房,第六房妾。
她们无一例外地消失了。
我很少与她们聊天,几乎也不见她们。因为我知道在不久之后,她们就会毫无预兆地消失。
她们从不与我交流,有的恭顺,有的尖刻,可她们无一例外的抵触我的接近,怀疑我的每一句话。无论我明示暗示,即使到了她们消失前迅速憔悴的那几天,她们也绝不肯听我的明示暗示,见了我,便是唯唯诺诺地应声与下跪。
她们中最小的一个,才十四岁。那是一个瘦小的哑巴姑娘,面容清秀,总是一脸惆怅的样子。
那天,驸马说,她要回乡下的娘家住几日,第二天就启程。
我忍不住去找她,她正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面流泪,见了我轻轻地一拜,默默地看着我。我很久没有见过那样纯净的女孩子,皮肤白得像瓷娃娃,一双眼望着我像是在说话,我不知道沈风怎么忍心的。
我对她说,好妹妹,别怕,我帮你,我送你走,我不爱驸马,也不恨他的任何一个妾,我绝不会伤害你。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妾,叫出妹妹那个词。
她绝望地看了我一眼,挣脱我的手一头撞向了那棵槐树,我只来得及扯下了她袖子上的一块纱。
她没有死,却伤了头,第二天,仍是被送回乡下的娘家去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跟沈风毫无畏惧地对峙,我打不过他,便砸了花瓶把瓷片横在脖子上,只要我死在这间只有我和他的房间里,沈风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活下去。
我戴着象征公主身份的金钗,死死盯着沈风的眼睛,凶狠又绝望的模样一定很可笑。我说:「沈风,你停手吧,否则今晚就*了我。」
「臣不敢。」
我紧紧捏着那块瓷片,道:「沈风,这间房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不必说这些话来恶心我。今后你也不必用人命来要挟我报复我,左右我死了,这件事就了解了。」
「我从未起过要挟报复你的心。」沈风朝我走近两步,伸手拉住我握着瓷片的手腕,「你是公主,居然见不得人死?」
我退后一步,把瓷片往脖子上更压了压:「我是公主,不代表我草菅人命。草菅人命的从来都不是公主,是魔鬼。」
「不,云柔,你就是见不得人死,尤其是……见不得女人死。」沈风伸手过来,不夺我的瓷片,却用手握住它的尖端,把它与我的咽喉隔开。
「你住口!」
「从小,你身边的宫人犯了错只会被逐出去,即使害你落水的宫女也只是杖责了五下,你父亲从来不让你接触到死亡,是因为……你的母亲,就死在你的眼前。
「所以你见不得婉贵人死,你听不得她哭着求你,见不得那些妾走得悄无声息,尤其是见不得晚晚在你面前撞了树。
「小公主,你太善良了。」沈风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的母亲在三岁的你面前被人活活打死,如果是我,一定想着手刃仇人,你却想着不再有人死。我该说你善良……还是愚蠢。
「你竟然,不认识她了。你忘了我也就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忘了她。」沈风的最后一句话我没听清,也没听懂。
童年的伤疤被狠狠撕开,我怔怔地看着桌上闪动的烛光,沈风把瓷片从我手上抽走,拉着我的手,猩红的血液在我和他的指缝里缓缓地涌出来。
「小公主,」沈风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几乎忘了躲,「晚晚没有死,她们都没有死。她们现在过得很好。你放心,我这一辈子,只*一个人。」
「谁?」
沈风没有回答,我却不觉得会是我。
「沈风,你爱过她们吗?」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从前只爱你,」沈风眷恋地摸了摸我的头发,「现在,我爱婉妃,皇宫里的,婉婉。
「云柔,别阻止我。」
这是我昏睡前,听到沈风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时梦时醒,昏昏沉沉地重复着日日夜夜。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沈风仍旧在纳妾,她们来了,隔着帘子给我敬茶,又因为某些事离开,消失得无声无息,然后抬回一个空的轿子,「她们」又住过来。
婉妃成了婉贵妃,她与父皇很好。父皇再也没有召见过我,即使我再也没有走出公主府一步,好像也没有人发现。
婉贵妃开始派人*我,我知道是她。
我日复一日意识昏沉地躺在床上,侍女喂进我口中的药无数次泛着异常的酸味,夜间床头的油灯无数次无缘无故地灭去,冰冷的箭头无数次划破窗纸刺向我的心口,有三次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看着床帘忽然腾起冲天的火光。
我的记忆极度模糊,偶尔意识清醒的夜晚,看见沈风坐在我的床头,背对着我。
「云柔,很快就结束了。」
我不知道沈风是怎么保下我的,每一次暗*,我都活下来了。甚至在一段时间后,那些*手,突然不再来了。
那一天,沈风给我喂了一碗散发着草香的药汁。
「睡了这么久,该醒了,」他在我耳边说,「你就要知道所有答案了。」
那天,我听到消息,驸马的第十二房妾,要入门了。
三天后,我脑子里混沌的迷雾彻底散去了。那是那个妾入门的日子,我从床上坐起来,婢女像从前一样服侍我穿上正红的长裙,为我梳头挽发,描眉点唇,就好像我从来不曾昏睡过。
「她还是叫晚晚吗?」走向妾室拜见主母的前厅时,我问服侍我的丫鬟。
「是,」她恭敬答到,「柔婉的婉。」
我脚步一顿,强压下心底的震惊:「你说什么?」
「回公主,是柔婉的婉,这是咱们府上头一个。」小丫鬟以为我吃醋,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没再说话。我记得,沈风确实对我说过他是爱婉贵妃的,怎么这一次,竟把婉这一字,给区区一个妾用?
我到了前厅的时候,那个穿着天青色衣裳的姑娘已经等在那里了,沈风站在她身边,眼里是宠溺的笑意。
「婉婉,去见见公主。」
「见过公主。」她仍然低着头,我只看得起她勾起的唇角。这个声音与婉贵妃很像……这一次,沈风是喜欢上了她的声音?
我点点头,让她起来。她又乖顺地行了礼,伸手去边上的小几上端茶。
「不必了,」说话的是沈风,他从她手里把茶拿下来,搁回小几上,「我以后会把婉婉抬为平妻,敬茶之礼,就免了罢。」
我倒是无所谓,左右之前我昏睡时那几个妾敬的茶,最终我也没喝到嘴里过。怪的是那个妾始终乖乖地低着头,看起来是个有礼数的。如今免敬茶这样失礼的事,她竟也顺着了?
「你叫婉婉?」我探寻地看着她。
「是。」
「驸马赐你的名字?」
「回公主,是妾身自己的名字。」
我稍稍一愣,淡淡道:「哦,名字不错。」
「多谢……公主。」她忽然上前一步,抬起头直视着我。我看到了她笑靥如花的脸,她……
她不是应该在皇宫吗?她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她是婉贵妃。
我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她欣赏着我惊异的模样,眼睛里闪动着傲慢和满意的情绪,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痛快的笑意。
难道说,沈风弄来又弄走那么多妾,就是为了她的出现做铺垫吗?
「好了,婉婉,」沈风打破了沉默。伸手揽住她的腰,笑道,「我随你先回你的院子里去,就是我书房边你说喜欢的那一座,我前些日子带你来过,还记得吧。」
「妾身记得的。」她笑着转身,柔柔地看着沈风,嫣红的唇里吐出两个字——「夫君。」
沈风没有看我一眼,牵着她的手出了前厅。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摇曳如柳,是父亲最爱的女子步态。只有真正久居皇宫的女人,才会那样行走。
婉婉,就是婉贵妃。
第二日,宫中传来了婉贵妃因风寒病故的消息。
沈风……他怎么敢。
我在沈风的书房里,拦住了他。
我挥退了下人,压低了声音警告他:「要死你自己死,别拉着我公主府的人一起。」
「你们不会有事的。」沈风还是笑得云淡风轻。
「不要命了吗?把贵妃从宫里带出来当你的妾……还是平妻,你疯了吧,万一有什么差错,沈风,这是死罪!」
沈风拉着我的手,语气没什么波澜:「云柔,我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
「你是一厢情愿,沈风,那个婉贵妃……那个婉贵妃,她来这公主府,就是为了要我们俩的命!因为我们威胁到她了!那么多次暗*沈风你不明白吗?她根本就不是你遇到的那个婉贵人了!她现在是贵妃啊!」
「她不会*你了,云柔。到我和她死,都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件事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难,因为是她要求的,她自己愿意,谁也阻止不了我们。」
我愣在原地,颤抖着嘴唇吐出两个字:「你疯了,她也疯了。」
「她没疯,因为她爱上我了。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你也会愿意这么做的。我……我也没疯,云柔……你总会理解我的。」
「我理解你?理解你把贵妃弄到家里来当小老婆?还是理解你莫名其妙地弄走那么多人?沈风,你……」
「你父皇一直瞒着你吧,」沈风突然打断我的话,道:「婉贵妃,就是当年的贤妃,她就是那个活活打死你母亲的人。」
「什么……」我心里的气一下子堵在嗓子眼,竟不知道说什么。
「后来,她只被贬为官女子,甚至再度承宠,换了个封号如今又成了贵妃。因为你母亲只是区区一个贵人,还是因为生下了你,才有那个位分。
「云柔,你当真以为婉贵妃要*你只是因为怕你说出真相?你错了。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她只是情急之下说她是公主?她还以你的名义说出了你的生辰八字,给了我绣着公主封号的香囊。你以为没有那些东西,我求娶你,会那么顺利?
「不过你放心,我当时便知道她不是你,因为我认得她。她还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在和她成婚后再打开,里面写着让我想办法*了你,她会保我平安富贵。否则,她便说出宫宴的真相,说是我与另一个嫔妃私通,还从那人那里骗取公主的信物,让我全家抄斩。左右当初遇到我的不是你,这一查便知。而那个替她背黑锅的妃嫔,从一开始,便被她设计在圈套中。
「而就在我与她会面的那次宫宴,她的贴身宫女扮作她的模样始终躺在寝宫里,那个宫女已经死了,这件事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受到牵扯——云柔,这是个死局。」
我起初已经被惊到忘了说话,他说着说着,恐惧和恨意在我的心底滋生。婉贵妃……她*了我母妃,她甚至一直想*了我,从她跪在我寝宫门口时——不,是从她*了我母亲那一天,她就想好了要我的命。
而我……我能做什么呢?*了她?这个突然在我心底冒出的念头吓了我一跳。
我怀疑地看向沈风:「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就要告诉我你娶了*我母亲的仇人?」
「只是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你既然敢告诉我,不怕我*了她?还是说你确定,我*不了她?」
「我不会让你*了她的,云柔。」沈风忽然低下头笑了一下。「原本在她的计划里,我与你都会死,可她已经输了。我强迫自己爱上了她,你以为我在与妾室过夜的晚上,我都在与她私会。
「终于,她真的爱上我了——从那天起,她的计划就失败了。她那颗愚蠢的心脏里,现在只想着与我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所以,*她的人,会是我。你便好好看着,*你母亲,夺你丈夫,断你后路的仇人,是怎样在恐惧中死去的。
「云柔,我从没骗过你。从前,我是你哥哥的伴读,我知道配不上你,便一直偷偷守着你。直到——你母亲被*后,我还陪了你五年,直到我十九岁离宫。
「我原以为这辈子也无法入宫,只想着记你一辈子。谁知道,在宫宴上,遇见了她。你不认识她了,可我认识。她的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云柔,你知道吗?只要我没有爱上她,我的计划就不会成功。对着她那张脸我伪装不出温和与爱意。三年前的宫宴之后,我用了三个月,云柔,我强迫自己,真的爱上她了。就在今年清明与我相会的时候,她抱着我哭了。我知道,她也爱上我了。
「她完了。」
我渐渐知道了沈风想做什么。
自从真正的婉婉进了府里,我这个名正言顺的「正房」便彻彻底底地「失宠」了。与此同时,沈风那些名义上还存在于府中的「妾」,却「不甘寂寞」起来。
她们被剥夺了「晚晚」的名字,按照进府的顺序,被改称为「大姨娘」,「二姨娘」之类。在那之后,便不断地传来「五姨娘落水着了风寒」,「九姨娘砸了花瓶喊着要回娘家」之类风声大雨点小的新闻。与此同时,日渐嚣张的就是真正的婉夫人的气焰。
她没被抬为平妻,但大家都开始叫她婉夫人。我对此没什么意见,知道她活不长了。
她开始兜兜转转地往每个姨娘的院子里去。当然,她总是进不去的。那些「姨娘」的脾气大得很,从来不许她进门。
毕竟都是妾的位分,沈风的妾可不像我爹的妾还分个高低贵贱,婉夫人再不能捏着她贵妃还是贤妃的名头耀武扬威了。只好在那些姨娘的门前磨破了嘴皮子盼望着进去讨一讨嫌,吃上一碗闭门羹,再去找沈风告状去。
沈风一一地罚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姨娘,有的关了禁闭,有的打了下人,有的停了月钱。婉夫人开始觉得痛快,后来见没人来巴结她,便也觉得没了趣,便来试探着找我。
第一次被我的丫鬟拦住了,再之后,便是沈风以禁足我的名义,阻断了婉夫人来找我的渠道。
不得不说沈风对我很是体贴,毕竟一时半刻要我见她,我还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母仇人。
于是,除去第一天来时见过我一眼,婉夫人进门后,从来就没见过沈风名义上存在的一个妻子和另外十一房妾。
而沈风不会让她安逸太久。三个月后,我的禁足解了,当日的黄昏,满腹疑问的婉夫人就忍不住来见我,这一次,我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自然也没有人拦她。
她似乎以为我失势了,因此进门的时候,微微地愣了一下。
我穿着正红色绣着金线的宫装坐在纱帘之后,身边是垂手一动不动立着的婢女,房里烛火明亮,浓浓地点着名贵的熏香。
她应该被那浓烈的香气呛了一下,随后略有犹豫地向我行了礼。
「起来罢。」我的声音很低沉,透过纱帘听得大约更不真切。
「云柔姐姐,因着妹妹的缘故,让姐姐受了三月禁足之苦,妹妹于心难安,今日才来叨扰。」她并不知道我已知她与我的渊源,仍端着假惺惺的面孔,「姐姐心有疑惑,为何妹妹会突然来到这里,此事说来话长,自打那日宫宴后,驸马……」
「婉夫人不必多想,既然来了,好好住下便是。」我打断她的话。这个女人比我大了十九岁,居然称我为姐姐。
她似乎噎了一下,仍不死心地转开了话题:「姐姐,妹妹来这儿好几月了,竟不见其它姐妹,这是为何?莫非她们不愿见到妹妹吗?」
我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中缘由,妹妹日后自然会知晓。」
「姐姐可曾见过她们?」看来,她已经开始起了疑心。
「自然见过的。有几房姨娘身子不好,常年不大出门。另有几房在吃斋念佛。七姨娘年前有了身子,近日行动不大方便,不常出来。六姨娘自幼失声,也不大爱与人来往。」
我留意到,当我提到七姨娘*时,她竟真的流露出一丝微怔。
——看那样子,她是真的爱上了沈风啊。
「原是这样,」她看起来神情仍有些恍惚,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姐姐可曾注意过,这府中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我心里暗觉可笑。
「不曾有过,妹妹是刚来,住得不大舒坦么?」
「我……」她咬了咬下唇,不说话了。
「驸马那样喜欢你,你若是住着不舒坦,去寻驸马便是了。」我淡淡道。
她似乎眉头皱得更紧了,丝毫没有放松些。大约是知道我说不出来什么,便起身告退。
「对了,婉夫人,」我叫住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在这里住久了,得记着——除了你的眼睛,别的,什么也不要信。」
她天青色外袍下的身子微微地颤了一下。
入秋后不久,七姨娘「生产」了。
我赶到那座小院子时,婉夫人和沈风已经在那儿了。婉夫人紧紧靠在沈风怀里,我知道那不是故意做给我看,她脸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充满了恐慌。
沈风看向我,对我微微一笑。
那座正在有女人生产的小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婉夫人的呼吸声。
「妾身见过公主。」婉夫人的声音细若蚊吟,勉强把沉默的空气撕开一道口子。不知是不是因着晚上的风凉,她始终靠在沈风的怀里。
我不去看她,她倒是巴巴地向我搭话:「这院子里怎么这样安静,七姨娘她……」
我凉凉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七姨娘不大爱出声。」
我的表情大约是吓到她了,她瑟缩一下闭上了嘴。又抬头去看沈风,可沈风也只是对她淡淡地笑了笑,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院子里凉风乍起,卷着干枯的秋叶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弹跳。七姨娘紧闭的房门被从里面砰地一下打开,三四个端着水盆的婢女脚步匆匆地走出来,像看不到我们似的,把水盆里的东西泼在地上。
婉夫人伸着头飞快地扫了一眼,拉了拉沈风的袖子,小声道:「怎么端出来清水啊?」
沈风仍不开口。
「婉夫人以为是什么?」我略略偏头看向她,轻描淡写地笑了下,「血吗?」
她扭过头去,不再看我。
倒是沈风身后的小厮「好心」地开口道:「婉夫人,公主府里,不兴见血的。」
婉夫人不说话了。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生孩子能不见血吗?这都能忍住不问,不愧是在宫里待过那么多年的女人。
我瞥了眼她依偎在沈风怀里的模样,即便是在深宫待过那么些年的女人,仍是逃不过一个情字。想来她也是从未真的被爱过吧。因此在察觉到被爱时,便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愿意全身心地信任对方。
于是她才想不到,自己的枕边人,那颗深埋在皮肉之下的心脏,一边爱着她,一边想*她。
真可怜,我却只觉得她好笑。
沈风在七姨娘的房门口站了一晚上,婉夫人自然也乖乖地陪着。那个所谓的「孩子」,最终当然是没有出现。
整整一晚上只是不停地有婢女端出一盆盆清水,沈风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婉夫人也只好始终紧紧抿着嘴。
秋天夜里的风很凉,冷风卷着枯叶敲打在地上沙沙地响,婢女来去匆匆的脚步声也是沙沙地响。沈风揽在婉夫人腰间的手臂始终不曾动过,他的脸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像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她不怕么?怎么可能。
她只是太相信沈风了。
——真是可笑。
在黎明时分,沈风一言不发地松开了婉夫人的手转身走了,她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匆匆地看了我一眼也跟着去了。
婉夫人着了风寒,服了好几剂药。
即使她病在床上,沈风也日夜不理地照拂她,就连那些药,也都是他亲手喂进她的嘴里。
那些药,自然不会要她性命。沈风那么爱她,怎么忍心亲手*了她呢。
自然是要她自己在绝望中慢慢地死掉才好。
她风寒快要好的时候,终于来找我了。听说,她已经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妾身见过公主。」她行礼的姿势还是很标准,不知道心里真的恭敬能有几分。
「公主,妾身来了许久,还不曾见过其他姐妹们。去了几次,却是吃了闭门羹,姐姐可否带妾身去见见各位姐姐?也算是……认个脸熟。」
她怎么会想见沈风其它的妾呢,大约是七姨娘生产一事,彻底引起了她心底的不安。
她应该也感觉到了吧,那些姨娘虽说时不时地传出些消息,可真正见过她们的人……似乎并没有。
「婉夫人那么想见几位姨娘么?」我浅浅地笑道,「我曾对夫人说,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夫人,如果你的眼睛看不见你想看的东西,你如何信它们?」
「公主……公主说笑了,」她强扯出一个笑容,「妾身胆子小,别吓唬妾身。」
「夫人若是想见她们,」我不理她的话,自顾自对身边的婢女道:「玲珑,你去带夫人见见那几位夫人。」
「是。」小婢女屈膝应声,走到婉夫人身边,细声细气道:「夫人随奴婢来。」
一个时辰后,婉夫人去而复返。这一次她失了礼数,一个人不管不顾地闯入了我的殿里。
「没有人!」她的声音大得刺耳,「那些院子,就只有下人而已!」
「下人不是人么?」我慢慢地描着指甲,淡淡地笑。
「我进去了,没人拦我,那些下人都像没看见我一样……我起初以为,是院子里的姨娘出去了,可我去了七个院子,都没有!」她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急切地想从我这里求证些什么,「根本就没有什么姨娘,是不是?」
「婉夫人,我劝过你不要去。」我扫了她一眼,她脸上的恐惧,像极了被烈火焚烧的女巫,「我说过,你的眼睛看不到你想看的东西。」
「这都是你的阴谋吧!你……你骗过了驸马,你骗不过我!你把那些小妾都弄走了,你把她们*了!」她咬着牙盯着我,眼神里是装出来的凶狠——她纤瘦的身体在恐惧中抖得像糠筛,「你是不是也要*了我?我告诉你,不可能的!驸马他爱我,就算我死了,他也不可能爱你的!你该知道他一开始想娶的就是我……」
「婉夫人!」我提高了声音打断她,「慎言。」
「你别骗自己了!」她似乎真的失去了理智,不知道在说服谁一样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驸马就是爱我,他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爱上我了!他只爱我,他不会害我的,不会让我受伤的!在这里……在这里,谁都别想伤害我!」
「婉夫人,言多必失。」我垂眸看着台阶下歇斯底里的她,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绝望和疯狂。我想到了四年前那个匍匐在我宫殿前哭泣的婉贵人,那时的她穿着天青色的宫装,即使是跪着,身段也是柔婉曼妙的。
是什么把她变成了这幅样子呢?
是那几剂风寒的药,还是沈风的爱,还是……她自己的爱?
或许都有吧。
在那之后,婉夫人大病一场。她开始吃更多的药,沈风也更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每一服药,都是沈风亲手熬足了时辰,再亲手喂进她嘴里。
她开始无休无止地做噩梦,她那座紧紧挨着沈风书房的院子,几乎夜夜都会传来女子的惊叫声。所幸沈风彻夜陪着她,于是婉夫人的梦魇,总能在天明之前被安抚下来。
她似乎从来没有向沈风问过那些姨娘的事。我知道,她是信了我的话。她不相信我,但忍不住要信我的话。
眼睛看不见想看的东西,她便不能再信任眼睛了。
而沈风如果不能解答她想知道的事,她还能再骗自己,沈风不会伤害她吗?
大概是不能了。所以,她不敢问。
她怕死在这座神秘的公主府里,可她更怕得知沈风会害她的事实。
沈风对她一如既往地体贴,他们整日里如胶似漆。沈风的眼里真的满是对她的爱意,那爱意是做不了假的。沈风爱她,正是因为沈风真的爱她,他的刀才更锋利。
我沉浸在看着婉夫人一点一点疯魔的快意中,却从未深想过沈风的痛苦,或者说我一直逃避这个问题,直到那一天。
就在那天晚上,我突然被凄厉的女子叫声惊醒。我猛地坐起来,却看见沈风竟背对着我坐在我的床头。那是我们很久没有过的近距离的,单独的接触。
「是婉夫人?」我问道。听这声音,似乎并不是从她院子那个方向传来。传出声音的应当是废弃许久的那一处偏殿,沈风大概在两年前就封了那处院子,再不许人进,想来如今杂草已经长到很高了。
「是她。」他低着头,嘴角抿得很紧,「走。」
他带着我,在废弃的西侧殿的一个角落里,我透过浓密的树丛,看见了蜷缩在枯草丛中的婉夫人。
她只裹着鲜红色的一块绸布,披散着头发,手指上沾着血红的胭脂。
她似乎是刚刚醒来的样子,苍白的脸上却画着浓艳的妆容,似乎是刚刚用手抹乱了。
「来人,来人!狗奴才,都到哪里去了!本宫在这里!」
惊吓中,她似乎又把自己当成了宫里的贵妃,尖利的叫声在漆黑的夜色里格外凄惨,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紧紧地扯着勉强包裹住身体的红色绸布。
然而即使她说错了话,也并没有半个人影出现。她在原地颤颤巍巍地不敢走动,一边尖叫一边四处张望着。
「沈风!沈风!」她的声音低下来,带了无助的哭腔。
我偏头看了看沈风,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
婉夫人哭起来,却只听见她恐慌的抽泣声,看不见眼泪。她似乎已经吓到哭不出泪水,却还不死心地哭喊着沈风的名字。
我低头看见沈风紧紧地攥着拳头,我知道他是真的爱上了婉夫人,大约是同情心作祟,我安抚地拉了拉他的手,却沾了一手心湿润冰凉的触感。
我收回手,暗淡的月光下,我看见手心里汪着鲜红的血迹。
我担心地看向沈风,他面无表情紧紧地盯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婉夫人,看不出一丁点心痛,也看不出一丝快意。
我伸手去掰他的手,他紧攥的拳头硬的像一块石头,我只沾了更多的血。我突然觉得内心的什么动摇了。
「沈风。」我压低了声音叫他。
他不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婉夫人颤抖的身影,寂静的夜色里,猩红的血滴在泥土里的声音清晰可闻,一下一下似乎敲动着我的心脏。
「沈风——」婉夫人哭喊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沈风,救救我!」
沈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他的绝望,绝不比跪着的婉夫人少。
够了。
我猛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的身影瞬间淹没在深深的草丛中,一根银针从袖子里滑出,青色的针尖,被我亲手刺进了沈风的后肩。
我趴在他的耳边,伸手合上了他的双眼。「沈风,到此为止就行了。」
第二日一早,在荒废的偏殿里昏迷的婉夫人被人发现,大约是受了寒气,又拼命喊叫了许久,好好的嗓子坏了大半。
我去见了她,她躺在床上,看着我满脸的惊恐,粗哑低沉的嗓音像是秋蝉垂死的*。
我让下人退下去,弯腰凑近她的嘴边,才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真是深情——她问我沈风在哪,是不是出事了。
我笑了笑,告诉她不必关心沈风了,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的下一句话着实让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她会那么敏感,我也没想到她居然敢问出这句话。
她说:「沈风是不是想*我?」
「你觉得呢?」我站直身子,俯视着她苍白的脸,反问回去:「你不是说,他最爱你吗?」
「是啊,」她一愣,眼里一下子失去了神采,喃喃道:「他的眼睛不会骗我的,但是为什么,三番五次唯独是在我最害怕的时候,他都不在呢?
「你说——」她漆黑的眼睛转向我,「为什么我在宫里都能活的那么好,在这区区一个公主府,却总觉得自己明天就要死了一样。」
我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命吧。
我离开了婉夫人的小院子,命人把它封了起来便回了书房。半个时辰过后,好些下人看见一个身形很像驸马的人,似乎是刚与我吵完架的样子,怒气冲冲地出了我的书房,踹开了那座小院的门。
然后他就被我一起封进了那座小院子里。
就这样,婉夫人和「驸马」,名正言顺地消失在了公主府里。
就像那些消失的晚晚一样,那座院子仍有人送去双人份的一日三餐,不过婉夫人自己知道,那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那个闯进去的「驸马」,在第二天的凌晨,就换成了穿着驸马衣服的人偶,静悄悄地吊在了她的门框上。
无论她起初是如何惊恐地尖叫,歇斯底里地哭嚎,还是后来发觉被戏耍后的破口大骂,整座院子里都没有进来半个人影。她咒骂着把那个人偶摘下来,扒了那身衣服,扔进了仓库。
下一个清晨,那只人偶重新穿上了驸马的衣服,坐在了她的床头。
大约是因为哭喊地太多,她的嗓子很快就从粗哑,变得完全不能发声了。那座小院静悄悄地,好像没有一个人一样。
虽然大家都以为,里面有两个人。因为驸马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闯进婉夫人那座被封的院子。
虽然沈风消失了,但是送给婉夫人的汤药和饭菜似乎仍是加了东西的。我不知道他的那些手下为什么仍在行动,不过这至少帮了我的忙,因为光凭那些人为的伎俩,虽然说会让婉夫人崩溃,但还是太慢了,也要不了她的命。
大概半个月后,婉夫人几乎完全疯了。
她惧怕一切声响,再也不敢抬头看向高处,也不敢在房里睡觉,夜夜躺在院子里空旷的草地里,却几乎从来不合眼。
我觉得,她真可怜啊。
我时常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她打死我的母亲,我要她的命,似乎合情合理。但是亲手逼疯一个人,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想起她对我的那些算计,我想起那些深夜里射向我眉心的箭,我想起那些泛着酸味的毒药……
我想起,被她毁了一生的沈风。
或许我做错了,但是我不能收手了。
沈风为了我的仇恨亲手毁了自己,而我让沈风出局,可不是为了让这个女人活下去。
当天深夜,仍是在那个废弃的偏殿,被关了几个月的婉夫人,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醒来了。
上一次她哭着喊沈风,这一次她却再也喊不出声了。
她混乱的神智仍保留着对这里的恐惧,就是在这里,她度过了最恐慌最痛苦的一晚,就是在这里,她隐隐地意识到沈风对她的无限恶意,就是在这里,她与沈风的缘分,永远地画上了句号。
一个天青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不是驸马,那是她自己的身影。像极了那年宫宴,她穿着的那件天青色的衣服,就是那时,她第一次——或者说她以为的第一次,遇见了沈风。
鬼使神差地,她追了上去。
这时的她似乎已经忘了恐惧了,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总是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突然拥有莫名其妙的勇气。
那个天青色的影子,带着她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子,那是她的院子。
院子的门上没有封条,挂着暖色的灯笼,系着青色的绸带。虽然没有从前那些笑盈盈的奴婢小厮们,却活脱脱是从前的样子。
那个时候驸马只宠着她,她还对公主府一无所知,只知道嫁给了两情相悦的男子,与他如胶似漆地好。
那个青色的影子早就消失在了拐角,她也顾不得去追,只迫不及待地进了那间熟悉的房里。
房梁上没有挂着人偶,墙壁上也不曾抹着血。她回来了,一切噩梦一样的经历都没有发生过。说不定,说不定驸马也还在,他一定在里面,等着她吃饭。
她推开了寝室的门,金红的帐子后,真的靠着一个人!那是沈风,她熟悉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那不是什么诡异的人偶或是什么人假扮,她绝不会认错。那是她熟悉的沈风,正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衣服,笑着等着她。
婉夫人混沌了好久的神智忽然澄清了,她一瞬间恢复了清醒,她无比清醒地走过去,还记得脱了绣鞋,只穿着袜子扑进沈风的怀里。
可是……好冷。
沈风的身体一片冰冷。
恐惧瞬间攥住了她的心脏,她忽然感觉身体的每个关节都浸入了冰水,她颤抖着,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抬头。
不要抬头。
不要抬头,那是她那时疯魔时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
可她还是看了。
她抬头看见了沈风紧闭的双眼,乌紫的双唇,青灰的脸。
那是,一个死人。
婉夫人也死了。我对外宣称,婉夫人疯病发作毒*了驸马。回过神来,便也一头撞死了。
婉夫人当天就被封进了黑漆的棺材,悄悄地下葬了。
所以直到最终也没人知道,棺材里的那个人与一年前在宫里暴毙的婉贵妃长得一模一样,也没人知道据说是「撞死」的她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她是被活活吓死的。
沈风最终也没把她抬为平妻,于是这也就不过是公主府死了一个驸马的小妾,驸马的妾多,都总是多病多灾的。京城的人习以为常,因此她的死便更没人过问。
哦对了,还有一个人会伤心。
我推开卧房的门,沈风僵硬的身体搁在床上。他脸上的青黑色淡了些,唇色也转为苍白了。
我试了试他的鼻息,微弱的气流扫过我的手指。
在过几个时辰,他就要醒了。那天他被我迷晕,想来想去,我没能下得了手*他。
我揉了揉眉心,吩咐身边的丫鬟道:「等晚上他醒了,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一说给他听。」
「是。」
「然后,就叫他来找我。就——在我书房吧。」
我在府里简单地饶了两圈,便回了书房,坐了好几个时辰,晚饭也没吃。这件事儿过了,沈风在这儿就不能留了。
对沈风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也说不清。
我与他成婚五年,他似乎从未苛待过我。五年间,我与他鲜少有肌肤之亲,他一边小心地呵护着我的感受,一边谨慎地避免我对他产生男女之情。
我起初嫁给他的那半年,他还对我很好。他会记得我的喜好,会陪我回宫看父皇,会愿意在宫里昔日同僚的注视之下,替我拿着粉色大花的披风。
回想起来,我还是想象不到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已经装满了仇恨。
后来,他开始纳妾。现在我知道他对那些女人的宠爱都是假的,可当时我甚至一度陷入愤恨——对,现在想来,当时我确确实实恨过他。
可他仍与我相敬如宾,无论我如何出言讽刺,他也从未与我争执。那时,他还亲手做过一支梅花木簪给我。
再后来,在婉贵妃暗*我的那段日子里,他应当在着手准备婉贵妃嫁入公主府的事。他怕我妨碍他,或者说怕我发现他的筹谋,便给我下了药。然而直到婉夫人入了公主府,那些刺*,似乎总是他为我拦下的。
在婉夫人进府以后,他终于告诉我一切的真相,他几年来的筹谋和仇恨,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告诉我。在那之前,他任由我猜忌,讥讽,愤怒,却从未想过把我纳入他的计划之中。
对,一直以来,他似乎认为嫁给他的是那个童年时的云柔小公主,不谙世事,单纯善良。他像哄孩子一样用甜食和发簪哄我开心,一边把我屏蔽在「大人的世界」之外——他怕我给他添乱,怕我心软,怕我阻止他。他怕我难过,所以用好吃好喝的哄我,他又怕我爱上他,所以从不与我亲近,也不愿对我多说两句话。
——可我早已不是孩子了。如果一个女孩的父亲是皇上,她的母亲又死了,那她怎么可能再做孩子呢?他以为我不懂的那些残忍的手段,我都懂的,他以为我不忍看见的那些事,我甚至可以亲手完成,他以为我需要他帮我报仇,可我想的却是亲手*了那个女人。
他以为他跟那些小妾出去玩的时候给我带两块桃花酥,我就不生气了,可是那些桃花酥全被我扔去喂了狗。
他以为……
算了。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沈风。
他的脸色还是不好看,不过身体应当没有大碍。我也不能虐待他。
我想了想要不要让他坐下,不过还是准备速战速决说完话比较好。毕竟他应该不太想和*死心上人的人说太多话,我也不太想和心上人是我*母仇人的人说太多话。
「选一个吧。」我抬了抬下巴。沈风面前的桌上放了两样东西,一颗挺大的药丸,还有一把匕首。
沈风苦笑了一下,道:「这是要我的命?」
「没有,」我叹了口气,「要*你何必等你醒。沈风,你看,我这一辈子生得不好,早早没了娘,爹也不管我,嫁的也不好。如今报了仇,倒也觉得没意思。
「你的婉婉是我弄死的,死的也不太安详。虽然说你也准备*她,但我拿不准你想不想帮她报仇。喏,匕首给你准备好了,要不要*了我?」我眯着眼冲他笑笑。
「我怎么会想*你。」他退了一步,还是低着头。
「这个药丸,吃了以后你就出城吧。等你出了京城,药效发作,便会将京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车夫会送你去江南,那边有我为你置办好的宅子,还有几亩田,够你此生衣食无忧了。」
「宅子和田我都可以不要,药能不吃吗。」他翘了翘嘴角,居然还讨价还价起来。
真是深情重义。
「行啊,那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忘了你的婉婉?」
「怎么会。」他声音轻轻的。
「哦,那你就是不想忘了我。」
他不说话。
酸涩的感觉一下子笼罩了我的眼眶。
我揉了揉眉心,尽力维持着平淡的语气:「是不是啊?说话。」
「好了,别逼我了。」他抬起头,无奈地冲我笑了笑。「我吃就是了。」
他用掌心托着那颗药丸,掩住嘴,一仰头。
「吃掉了?」我笑着盯住他。
「真的吃掉了。」他咳了两下,走近来张开嘴凑到我的面前给我看。
我托着腮,认真观察了他嘴里的角角落落:「袖子呢,抖两下。」
他抖抖袖子,是宽松的薄衣服,藏不了东西。
「好了,你出去吧。」我推了推他,「马车就在门口,你连夜走吧。」
他却没动,看着我笑了下。
他拿起桌上的那把匕首,就是我让他拿来*我的那把。他握着柄,一手冲刀尖猛的拍了下去。
刀刃缩回了刀柄里。
他又冲我笑笑。我觉得有点尴尬。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了你的。」他面上带着笑,语气却听不出是什么感情,「我也知道,你真的觉得我会*你。」
「云柔,我不会的。」
他转身离开了书房,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真的连夜坐着马车去了江南。
第二日,驸马的灵柩下葬了。
大概是装的吧,我落了两滴泪。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淡了,关于那时还是太子伴读的沈风,他的模样和声音,我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我好像真的曾经喜欢过那个比我大了好几岁的小哥哥,可是他离开以后,我忙着在宫里女人的争斗中自保,也就再也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但是,总有些事,沈风以为我忘了,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过。
我记得,那时候我不懂事,不愿意吃药,喊着苦。
母亲走了,她生前也没有地位。我吃药的时候,连蜜饯也吃不到。
太子哥哥从前会来看我,可是皇后娘娘不让他总来。他便偷偷地让沈风给我带糖酥,就是我后来最喜欢吃的点心。
可是糖酥终究只是小点心,我吃过药想吃蜜饯,却总是没有。我就哭闹着不吃药,一半是真的觉得药太苦,一半是故意欺负沈风……或许还存了几分撒娇的心思。
我到底也是个七八岁的姑娘了,沈风不敢走近来哄我,每次都只是好言好语地劝。
后来有一次,沈风神神秘秘地带了一颗药丸。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上面写着「黄连」两个字。
沈风拿着那颗药丸哄我,说,你舔一下尝尝。
我真的很认真地舔了一下,咧着嘴,被苦得哭都哭不出来。
沈风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把药喝了,他就把这颗小药丸吃掉。
我毫不犹豫地一口喝干了那碗药,刚舔过黄连丸,吃药好像也没有往常那么苦。我连糖酥也顾不上吃,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风。
他用掌心托着药丸,掩住嘴,一仰头。
我瞪着眼看他,他龇牙咧嘴了一会,我还是不相信。
「嘴巴张开来,我看看?」
他走过来张开嘴,我认认真真检查了一下,真的没有藏在嘴里。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道:「小祖宗,药那么苦,我怎么会藏在嘴里呢?」
「袖子,袖子抖一抖!」
他抖抖袖子,我又伸手摸了摸,确实没有藏药丸。
我眨巴眨巴眼,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盯着他的眼睛看。
大约憋了几秒钟,他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来,鼻孔里蹦出来一个小药丸。药丸刚落地,就被他一脚踩扁了。
那天,我气得追着他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还把那颗命途多舛的扁了的药丸洗洗干净,亲手塞进他嘴里逼着他吃了下去。
沈风被苦得拼命挣扎,眼里却都是笑意。
那个时候多好啊。
我一直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