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书话】
作者:谢文芳(湖北科技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80后知名女作家流潋紫在日前“低调”出版了她的散文小说合集《久悦记》。言其低调,既指这本书与曾让她火遍大江南北的那几部代表作的热度相比,可谓是“静悄悄”,也指此书的语言风格和叙事姿态,比起前作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亦是一番洗尽铅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景象。
《久悦记》
流潋紫著
作家出版社
作者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大红大紫,随后经历了波折起伏,为琐碎的日常生活所困,为磨人的小孩教育所累,为日益加重的失眠症所苦,直至罹患“双向情感障碍”症。在这一段如“过山车”般急剧震荡的生命旅程中,作者不仅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病人,而且是作为一名善感的作家,她将这些个人经历凝练为文字,分享给众人。在本书的后记中,作者满怀坚忍与勇气,详细描述了自己患病与抗病的过程。而在一切的背后,其实是作者对于时间与生命流逝的分外敏感,她在一望无涯的时间荒野上,隐隐感到了岁月“惘惘的威胁”。
俗话说“人到中年心事多”,这心事里,既有往事记忆的纠缠,也有现时眼下之忧欢。而散文随笔正可谓是“中老年文体”,淬去了年少的躁动与火气,有了生命的积淀,不再一味地沉溺于自我抒情,才便有了自我与社会、情与智的交融。在书中,作者好几次写到“哭”。哭本是人正常的感情表达。《动物园哭泣记》中称“工作日的异地动物园,是个可以哭泣的好去处”,乍一看有点奇谈怪论的意思,且听作者说道,却又有几分道理了,“想哭就是想哭,就是伤心,无人倾诉,也诉不明白”,而“人和动物隔得那么近,各管各的,我只管哭,它们只管自己游水进食”。在动物园中,最佳的哭泣地是马来貘的笼子前,不仅因游人少,而且据神话传说,貘是一种食梦的野兽,最好能将人的噩梦吃掉,从此不再伤心。在另一篇《落泪地》中,作者写道:“成年人若想好好哭一场。最后,唯有关上洗手间的门,拧开花洒”,“落泪有地,哗哗有声,尽可放心大哭,亦不怕声音传出”。之所以要避开人前,是因为,人的悲欢情感并不总是相通的,而这种既无可奈何无法倾诉又勉力维持一份尊严的人生况味,中年的读者想必尤其会心。
《久悦记》中的散文平实又平淡,呈现出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沉稳与洒脱。作者以灵动娟秀的文字,书写衣食住行,书写日常点滴的转瞬之间。在“静静地感受身边的人与事”的书写中,试图用文字勘探人性与心灵。一方面在琐碎的生活片段中描摹俗世烟火,以一种融入生活的姿态热衷于衣食住行,絮叨着自己喜爱的美景、美食、衣服、首饰等,展示了一个女性精致婉转的生活情调与审美趣味。当然悦享生活的同时也努力创造生活,以母亲、教师、作家等多重身份建构生活,表现出现代女性独立自强的自觉意识。另一方面却又并不沉溺于日常生活,而是自觉不自觉地从烦琐的日常生活中抽离出来,冷眼凝视,以一个作家的敏锐捕捉平静物象下蕴藏的波澜,在庸碌的日常中挖掘出几分哲思。通过文字的沉淀记录不确定时代瞬间的永恒,对抗生命的无常,展现了女性日常生活的韧性。作者常以其熟悉的情感视角与生活展开对话,抒发感悟。如在《牡丹与芍药》中,由芍药的“一日欲放,一日盛绽,一日萎谢”引发出“真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就像有些感情,其兴也勃也,其亡也忽也”的人生感叹。但这感叹并非以一种激烈的抒情腔调呈现。远去了年少的冲动,中年人在情感表达中表现得更加节制而含蓄,而生活的打磨之下对人性洞察力的加强,也使其更有能力展开关于“情”的理性思辨,而非仅仅停留于感性的抒情层面,这也使得这部散文小说集的文字带上了冷静从容的气质。同时,这种由浅而深、由物及人、由此及彼的书写上的跃动,体现了散文写法上灵动的特点,它赋予了创作者书写自由之“悦”,比如作者由于特别的兴趣,常由眼前的生活景象随性转换到张爱玲的笔下世界,这种不同时空轻盈地腾挪辗转乃意兴之所至,而平凡的日常点滴也因之带上了独特的文化韵味,并颇添了几分意趣。其他的如《母与子》中反思当下亲子教育的问题。在孩子成长过程中,与父辈之间的冲突,那种言语的伤害“积久了,就是累累的伤痕”。而这些都将成为孩子成长道路上的隐患。而《一个人过年》则是在与过去对比中,咀嚼了成年人孤独的必然命运。“人到了年岁,就会遵从习俗,成为前一代的人”。这种生命的哲思在文中随处可见,从而使得这部散文小说集的“轻”质中有一种生命的粗糙感,让读者在平淡叙事中看到一种不屈的精神力量,展现了生命的丰富性和深刻性。
《久悦记》中的几篇小说时空更为开阔,有的发生在旧时代的香港、上海、日本,有的则是当下都会男女的情感记。作者试图在时代的变迁、婚姻制度的变革中,以细腻的笔触,以多角情感关系的设置,通过传统与现代、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张力,去剖析人性,探究性别关系中的“常与变”,其中清晰可见来自现代女作家张爱玲的影响。而难能可贵的是,作者通过小说主人公在某个瞬间的“顿悟”,表达了她较具现代性的婚恋观,以及追寻内心自由、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
《久悦记》之“悦”,是携带着苦味的。这种苦有些是有实感的,例如失眠的痛苦与育儿的艰难。有些则源于看似无解的精神难题,例如爱情的难以把握与人类情感的难以相通,“爱情,我其实并不了解什么是爱情”,书中文字时时流露出对爱情的深思与警惕,书中小说对男女情感的描写也都带上了冷的色调。所以《久悦记》其实是一部悲喜交加的作品,而且喜与悲之间形成了复杂的互动。“生而在这世上,的确有很多的苦恼与不快乐,但我们总得寻些东西安慰自己”,于是“悦”与“悲”的矛盾中潜藏了隐秘的因果。
《久悦记》是作者以文学的方式去疗愈病痛、慰藉心灵、对抗衰朽、感悟生命的一份独特的见证。一如作者所言:“我们不过是一介凡人,没有能力去抵抗时间轰隆的无常,所能做的,不过是在长久的岁月里,记录下涓滴琐碎的小小欢悦,在偶尔绵长的悲伤里让自己记得,曾经那样快乐过,值得永远不忘。”
《光明日报》( 2022年01月17日1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