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半。
地铁即将进站,拥挤的人群开始自发地、有规律地在车厢里“涌动”,有人往开启车门的方向移,“下车吗”,“借过一下”,有人侧身,有人挪了几步,有人拉了拉行李箱,还得继续坐几站。下车的人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急匆匆站上了去往地面的电梯、步梯。接着快步走向上班的地界——当然幸运的话,也可能随手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这个时候,越是靠近目的地,越是可能遇见同事。或许你们都是“社恐”,使出浑身解数,用一个尴尬的微笑打了招呼;或许同事都很热情,上来就是一番不间断的问候,“你吃饭了吗”“最近忙啥”“你们部门怎么样”“你和你对象什么时候结婚”,凡此种种关心都是有可能的。几分钟后终于来到工位。刚坐下,有同事走了过来,送上每日必来的寒暄,问了问你某项工作的进度,能否顺带帮助他(她)解决一个小问题。此时隔壁工作间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他们在聊着某件有趣的事,似乎是终于拿下了某个合作项目,但从语气听好像又是“职场八卦”,虽然不会有人如此大声地谈笑八卦。后来他们散开了,有人走到你跟前,可能要问你什么。
《年会不能停!》(2023)剧照。
人来人往,一路匆匆。
多年后,你和多少以前的同事、同学在继续联系呢?不用等到将来,或许你此时此刻就能给出答案,毕竟你知道你自己最不愿意交往的是什么人,会和谁成为朋友。这是一套独属于你“拒绝谁”和“接受谁”的标准,它隐藏在你心底。
“最烦假惺惺的人”“最烦爱装的人”“最烦犯蠢、没常识、太笨”(网络称“厌蠢症”),我们通过种种辨别的方法塑造了个人的社会关系网络。我们也可能在某个瞬间发现与某某做不了朋友,在你们之间隔着一道似乎跨不过去的阶层之墙,关于消费的、关于理财婚恋观念的,也关于音乐艺术品位的。这有可能发生。甚至,社会阶层也由此得到再生产。
好吧,到此,关于友谊的形成已经有两种猜想了:一种是结构主义的,认为相似的人结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布迪厄就讲具有相似品位和偏好的人倾向于天然地相互喜欢;另一种则认为人与人之间有各种各样的划分人群的边界,如社会声望、经济财富,还有道德修养,在某方面不合,不意味着在其他方面也不合。有的边界并不是“结构”,相似的人未必成为朋友,不同的人未必不能成为朋友。
撰文|罗东
《金钱、道德和做派》,[加]米歇尔·拉蒙著,谢天、珍栎译,浙江人民出版社·潮汐Tides,2024年7月。
择友的范围
1987年,叫米歇尔·拉蒙(Michèle Lamont)的年轻人结束了博士后最后一年的工作,接着应聘到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系的教席,担任助理教授。这在如今被认为博士“过剩”的年代让多少博士毕业生可望不可及?在当时倒是比较寻常。也是在这一年,她在美国印第安纳波利斯展开了一项颇有理论野心的研究计划。原定在11月开始的访谈,临时改为了12月——这是从她“访谈程序”里统计出来的,她本人并没有透露具体的缘由。此后两年,她和研究助理把大部分时间用在这项研究上,在纽约近郊、巴黎近郊等地“寻找”(她用的是传统的电话抽样方法)中产男性做访谈。1992年,她这项研究的专著《金钱、道德和做派》(Money, Morals, and Manners)出版,副标题是“法国和美国中上阶层的文化”(The Culture of the French and the American Upper-Middle Class)。这本书让刘易斯·科塞(Lewis Coser)等众多大家成为其读者。他们赞赏她在研究中展现的访谈技艺和理论突破。是的,她年纪轻轻就挑战了当时炙手可热的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993年,她顺利地获得了终身教职。可见这本书在其中的贡献分量。
当初让拉蒙着迷的问题是有关符号、阶层边界的文化研究。她访谈了法国和美国160位被认为事业和人生成功的男性,包括专业人士、职业经理人和商人,并将他们统称为社会中上层人士。
她希望知道,他们会选择什么样的人成为朋友?
爱德华·霍珀作品《自助餐厅的阳光》(1958)。
按现在的标准审视,这个提问恐怕是会被反思和被批判的。仿佛其他人都被对象化了,渴望融进中上层圈子,排着队让他们筛选。选择者、被选择者,主体、对象,凝视、被凝视,凡此种种关系,每一种都可以说上若干后现代主义。但是,去掉他们的阶层身份,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问题,毕竟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的择友标准。不同的是,他们在选择朋友的过程中因为遵循和发展了某种标准,结交了谁,排斥了谁,尊重了谁,鄙视了谁,群体边界和阶层再生产问题,跃然纸上。
“我喜欢的精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思维方式的巧妙缜密、存在方式的敏锐。我真的是很喜欢那些在审美品位、行为举止、自我展示和思维方式上达到精雅境界的人。”
这是一位法国建筑学教授的回答。拉蒙给他的化名(其他受访者也为化名)是迪迪埃·奥库儿,他“坐在四壁挂满艺术品的巴黎工作室里”接受访谈,讲述起家族史,把祖上在殖民地时期的经历重塑成“具有异国情调的迷人故事”。虽然拉蒙在这个地方并未加以描述和评说——她的研究者身份要求她只做客观性叙事,不允许她这样做——不过作为读者,大概也能想象被访者奥库儿口若悬河的场景。他通过讲述一段有起源、有转折、能与大历史产生联系的家族史,来展现其阶层身份的渊源。至少缺乏历史的“暴发户”在他的心中是不值一提的。当物质和财富条件无法区分他们时,历史就变得重要了。奥库儿说,他的朋友得有艺术天赋、充满活力,以及同等重要的是富有想象力,因为他认为“想象力正是生命活动中最崇高的维度”。奥库儿还有一个重要标准,那就是他喜欢有距离感的人,“这是精雅和贵族理想的一部分,你看,‘贵族’(aristos-cratos)这个词由‘aristos’和‘cratos’组成,‘cratos’的意思是‘顶尖的’。我喜欢这个定义,距离意味着对他人的尊重。”按照这些标准,生活方式无聊的、缺乏想象力的人必然不能进入他择友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