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部队已是草木皆兵,上面通知把能扔掉的东西都扔掉。
我们五人原本每人都买有一个小镜子,走到哪,都揣在口袋里,这时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为了避免暴露目标,行进中既不准发光,也不准发声。我们每人在腰上系根带子,后面的人拽着前边的人,在黑沉沉的夜幕下,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着缓慢向前。
好几千伤兵,也加入了撤退大军的行列。雨季的山间羊肠小道,正常人行走都不便,何况伤员!他们在大部队后面跟进。
那可怜样子,任谁看了都会伤心。
大多数伤兵渐渐落到后面,伤轻些的跟上了我们医院队伍。没有谁招呼,我们几个女兵不约而同走上去,让伤兵把手搭在我们的肩上,支撑着前进。
部队走远了,我们*医院的队伍还在后面磨磨蹭蹭。周院长一会快步走到队伍的前面,一会停下来看看后面,为难地踌躇着。
部队一天走上一二十里,我们走的不到一半,与部队的距离越拉越大,这是危险的。
我们不得不丢下伤兵,向前赶路了。伤兵们满面愁容地望着准备动身的我们,有人哭了,有人黯然神伤。
我们含着泪水安慰大家,把米袋里的粮食匀一点给他们,把药也留一点给他们。
边走边回头向他们招手,边走边抹泪,*医院的职责是救死扶伤,现在却要丢弃他们,每个人的脚步都重得带不动身子。
杜军长本想带领部队由胡康河谷绕道回国,但在胡康河谷迂回跋涉了近一个月,结果又是竹篮打水。
此时已是雨季,河谷中是汹涌澎湃的河水。
摆在我们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远离胡康河谷,翻越野人山区绕道转入祖国。
一直跟随部队的缅甸向导,听说远征军要进野人山,大惊失色:“那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去不得,去不得呀! ”
据说,当地有人曾冒险翻山贩运盐巴,结果十有八九有去无回,向导寻机溜了。
杜军长不信邪,归心似箭的中国远征军官兵也不信邪,大家决定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踏出一条路。
插画师根据文字描述还原
越接近野人山,路越难行。
这天,一条湍急的河流拦在了我们面前,河面有200多米宽,河水顺着山涧哗哗地流着。对岸是望不到头的悬崖陡壁。
护士长和我正值经期,我们只能默默地在水中逆流而上,河水时而泛起一片鲜红,慢慢扩张开去。
后来才得知,有1500名重伤兵行到河边时,不愿拖累部队,最后请求给他们一点汽油,集体自焚了。
在水中整整走了两天,才爬上了对岸一条窄窄的山路。又走了一天,眼前仍是悬崖峭壁。
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年代,竟然在石壁上凿孔建了一个栈道,像一根细线伸向远山,看不到头。
桩木已经陈旧,有的开始腐烂。男兵们一个个扒在山壁上慢慢向前挪步,远望队伍像一条黄褐色的壁虎趴在石壁上。
这条栈道有多长我搞不清,只知道我们五姊妹从上午走到天黑,才走到头。听说有两个弟兄不幸掉下万丈深谷。
谁也没有想到,这栈道竟然是一座通向鬼门关的“奈何桥”。
路没有了,太阳没有了,天没有了,我们被淹没在一片绿色的黑暗里。
万把人的队伍,在黑森森的古林中钻了三天,前进不到10 里路。
人钻不过去可以爬,可每个营用来驮物资的牛马就难办了,我至今不清楚这些牛马是怎么过栈道的,也许是绕道入山。
再往后路好走了一些,但这是多少工兵兄弟用命换来的啊!
照前三天的速度,猴年马月才能爬岀野人山!军长命令先头部队,在盘根错节难以通过的路段,用双手开岀一条路来!
伐木的工兵弟兄开始享受特殊照顾,一天吃两餐。可那管啥?准备半个月的口粮早没了,现在粒米不见,全靠野草、芭蕉根充饥。
没有几天,官兵饿死、累死过半,有的吃不消,饮弹自*了。
后续部队顶上去,要不了几天,还是老样子。挥刀抡斧的活, 不吃饭咋行!
第一个连队倒下去了,第二个连队又补充上去,要不了几天,又因饥饿成批地昏倒在路旁。
一个个官兵,随着伐倒的树木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杜军长无可奈何地命令将驮物资的100多匹战马全宰了, 让官兵们饱餐了一顿。
再往下,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鞋煮着吃了,皮带煮着吃了,连手枪套也成了肚中物。
大家一看情况不妙,这样拖下去,非都饿死在野人山中不可!身强力壮的官兵开始加快步伐向前赶,队伍从此散了。
我们*医院的队伍也在散伙,腿较快的担架兵先走,军医官看我们磨磨蹭蹭的也只能走了,院长交代完护士长后,追赶前面的部队去了。
就在官兵们都各奔生路的时候,有两个男护士加入了我们5个落伍女兵中,这就是徐进宝和钱小鬼。
徐进宝体态壮实,性格坚强而爽快。钱小鬼本叫钱一平,因他十分活泼可爱,年龄又小,人人都叫他“钱小鬼”。时间一长,人们就把他的真名给忘了。
俩人加入我们的队伍,关心同情我们是一个方面,此外也有爱情的因素。
出国前,我就看出徐进宝对护士长何珊有那么一点意思。
医院全体官兵集合时,他总是往前站。开始我琢磨不透,他个子高,理应站到后面,且他平时不爱岀风头,这是怎么回事呢?
几次下来,我似乎看岀了一点端倪。凭感觉,徐进宝爱上了护士长。
但护士长似乎无动于衷。是不爱徐进宝,还是出于其它考虑,我不明白。
现在我们7个人结伴同行,徐进宝总是往护士长身边靠近找话说,护士长只是淡淡回应,礼貌地道谢。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山坡上宿营,安排好睡的地方,徐进宝邀护士长去找点柴禾,两人过了好久才回来。
自此后不见了徐进宝脸上的笑容了,话也明显少了,他总是哑声地孤零零地走在前面。
姊妹们也都看岀个中蹊跷了。我常没话找话与他搭讪,想帮他解脱尴尬的局面。
但显然没有用,后来遇到第66团一个工兵排长,他跟徐进宝是安徽同乡,硬拉徐进宝与他结伴一起走。
这样下去很尴尬,徐进宝也觉得自己该走了。临走,他对我们关照又关照,要我们不能分开,要钱小鬼多操心。
最后,他犹豫了一会,还是等护士长走到身前,不好意思地说:“何珊,只因为过去我不知道……请你原谅。”
护士长正眼看着徐进宝,说不怪你。
徐进宝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一会就消失在茫茫的丛林里。
护士长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紧紧抿起薄薄的双唇。看得岀,她对徐进宝也是有好感的,但她为什么又这般冷而无情呢?
徐进宝说“只因为过去我不知道”,护士长心中隐藏着的秘密又是什么呢?
我不好问,也不必去问。女儿家,谁心中没有一点“秘密”呢!
徐进宝对何珊的一往情深,勾起我对他的想念。
我们是在湖南衡阳认识的。我岀生在长沙郊区,三、四岁被送到城里刘家做养女,不幸养父母相继遇难,只能到长沙市贫女院安身。
1937年夏,我从贫女院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考入长沙湘雅医院护士助理班。这年的11月12日深夜,睡梦中的我被一阵爆炸声惊醒。
这就是震惊中外的长沙大火惨案。
我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路逃到衡阳,后找到79陆军后方医院,成了外科室护士。
在79陆军医院,我认识了同是逃难来到医院的许还山。
他和徐进宝都是安徽人,个儿高挑,面相英俊,很注意整洁,头发随时梳得油光可鉴。在医院里很受欢迎。
后来他们三个安徽老乡,带上我和一个女伴,来到刚组建的新22师*医院,做了一名真正的战士。
新22师隶属国民革命军第5军,这是国军第一支机械化新军,精锐中的精锐。
许还山因工作干得岀色,文化程度又高,很快被提为上士,调往到第66团卫生队当少尉医官。
我们虽仍在一个师,很难见面,只能靠书信得知他的近况。
那时部队不允许谈恋爱,也怕同事说风凉话,我暗涌的情愫只能深埋心底,对他也不敢表露。
随着抗战形势的严峻,为保卫滇缅路的畅通,蒋介石调集重兵进行整训,准备入缅作战。
大约是1941年初,第5军奉命抵达中缅边境集结,我们新22师在芒市驻扎下来,这里还风平浪静,医院里也没有伤兵,工作很闲。
直到1942年3月8日,缅甸仰光失陷!部队才一下忙开了。
成捆成捆的新军装,新毛毯,新胶鞋,还全是崭新的美国料子军服。
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
美式军装漂亮又帅气,每个人都在照镜子,欣赏自己的模样。照相馆里挤满了人,小邮局里也挤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