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人物》在西安与弹壳长谈10小时。他谈到音乐,谈到成长环境与打拼经历,强悍形象一次次浮现。随着对话往更深进行,他谈到父母与妻女,那些失败、痛苦的过往,以及公关语境不会出现的许多话题。至少在这些坦诚、不设防的瞬间,他短暂地走出过那个人的人设。
文|谢梦遥
编辑|金石
这本可以是个励志故事。一群玩说唱的孩子,经过多年的浮沉,终于等来了说唱的最好时代。与那些发生在摇滚歌手、脱口秀演员身上的经典故事没什么不同,主角都经历过被他人看来是无所作为、不务正业的时期,最后是热爱和坚持带来了一切。但从什么时候起,故事变成了另外的走向?
作为整个故事的主角之一,弹壳1992年生于广东,中学时来到西安,在2011年成立自己的说唱团队。长久以来,他的人设是狠人。那个人设,存在于他的歌里,存在于他的直播里,也存在于互联网上与他相关的种种轶事里。那是他部分的真实自我,但也是某种保护壳。所有发生在中国说唱江湖里的恩恩怨怨,从真正的成人世界来看,纯属年轻人的小打小闹,与美国残酷街头生活不可同日而语,源头不过是想争同城第一,赢得所谓的respect,或者孩子气的看不惯。狠人弹壳,除了放出一些狠话,摆出一些姿态,做过什么真正的恶行?好像也没有。但一路以来,这个鲜明的形象帮助他赢得了注意力与敬畏,也成为商业价值的一部分。
在2017年《中国有嘻哈》节目将说唱文化推上热潮之前,所有的中国rapper在大众认知范围,都是无名之辈。弹壳和团队的成名几乎是一个夏天的事情。但在那之后,他们经历一系列不幸事件与愚蠢决断。一段时间沉寂后,弹壳重新出发。去年夏天,在《说唱听我的》的选秀中,他担当导师。近期播出的《吐槽大会》中,他作为表演嘉宾,在第一轮竞演打败了包括职业脱口秀演员在内的所有人,拿到了全场最高分。大众关注与喜爱重新回到他身上。太合音乐在3月签下了他。
人是复杂丰富的,人设不是。刘嘉裕(弹壳本名)是一个很谦逊、很搞笑的人,信仰佛教。弹壳目空一切,也不会给你任何的怜悯。这是两个人,他用一生在扮演这个角色。在几年前的对话中,与弹壳认识多年的西安说唱圈老炮夜楠告诉《人物》。
某种程度上,弹壳也困于人设。《吐槽大会》邀请他,显然是对他的角色定位有所期待,他再次主动进到那个狠人的人设中。这是一场有编剧写稿的娱乐秀,一场双方合谋的对人设的消费。节目实现了效果,但弹壳的刻板印象也进一步加深。他的经纪人告诉《人物》,在那个现场,他感受并不全然愉快,甚至对他人的一些超出边界的语言描述感到愤怒。
当我们讨论说唱歌手的时候,不要忘记,他们来自一种崇尚自我表达、高调外放的文化,这文化里可以有对深刻价值的追求,但浅薄的、形式意义上的酷,也是其重要组成。对于弹壳来说,消除那些负面意义上的叙事已不可能,未来如何将不为主流所喜的部分特质剥离,同时保留吸引受众的固有人设,是一个挑战。
去年夏天,《人物》在西安与弹壳长谈10小时。他谈到音乐,谈到成长环境与打拼经历,强悍形象一次次浮现。随着对话往更深进行,他谈到父母与妻女,那些失败、痛苦的过往,以及公关语境不会出现的许多话题。至少在这些坦诚、不设防的瞬间,他短暂地走出过那个人设。
在那次采访完成后,他的团队一直对这篇报道的内容表达不安,都是过去的破事,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把意义理解为把一个人推向艺术高峰,或者梳理深具启发性的哲思,这个报道并不承担以上效果。报道的意义恰恰在于,弹壳提供了关于他的故事所有旁人视角之外的一个新的角度:本人的视角。在一个人做了哪些选择的简单事实之外,多了一层究竟为什么做出这些选择。同样的情节,有了人的情感作为注脚。
一个普通人如何进入到一段戏剧性高度浓缩的人生,以下为弹壳自述——
人设
我在上学时候一直是圆寸,不知道谁取的,叫我蛋壳。我想艺名时,觉得鸡蛋的蛋太der(东北话,此处指一个人憨傻)了,我就想子弹的弹,后来就一直用这个名。有一些人说你长得挺可爱的,对别人来说是夸他,对我来说不是。我不希望我的形象是可爱的。老爷们儿得有个老爷们儿样。
但我不是完全地像我音乐和对大众展现出来的那种状态。嚣张跋扈、仗势欺人,那是外界对我的误解,某种程度上,我要有一些保护色。因为首先作为团队leader,我是一个门面。当时签第一家公司,他们就说你保持神秘一点,你就狂,我本身不笑的时候,人家就觉得我很凶。
内心里,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能算是一个100%的好人。好人不去逞凶斗狠,会希望大家都好。而我必须要压你一头,必须比你强。我最开始的想法,我这辆坦克车在往前走,你不挡我的路,你要跟我并排走,没问题,你如果是我的阻碍,我就把你轧过去。在这个说唱圈子里,谁是这样一个好人?我觉得没有。
但我绝对不是一个坏人。我没有欺负过别人,顶多算是反击。我有过坏心眼,但是没有付出过行动。曾有一次,我把一个说唱歌手堵在了演出现场,因为他辱骂了我的队员。之后跟他说开了,也就没事了。如果他不是那种态度,我会跟他单挑,你把我打倒了也行,我把你打倒了也行。
我希望做个好人,如果好人不受欺负的话。就我的经验来讲,你太过于好,就会有人觉得你好欺负。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第一下我就会瞪眼。有个团体巡演到西安,我们当嘉宾。在休息室,我看到其中一个rapper笑呵呵给我比了个中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我说你再给我比一下,你信不信我当着你们兄弟们的面把你手指头给你撇折了。所有人转过来看我,他就收回去了。我要让外面看见的是我比较可怕的一面。
这些阶段其实都是在underground的时候,现在来说,很多人已经走入大众视野,大都会想说我要一个什么形象,我要怎么样发展,我要怎么往更高了走。现在已经不是*时代了。你把我整一下,我就必须把你打趴下,我自己也废了。
我现在不是一辆坦克了。坦克得会开炮,我现在已经不会开炮了。因为我没有机会了。别人有机会,遭受一次打击,可以再来。如果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再有一次打击的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承受得住。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所有的事情再来一遍,我的选择应该不会变。但到了现在,我有了牵绊,有了要去顾及的东西。不是我变了,是我要负担得更多了。我的方式方法不会像原来那样。我希望变成一个更自在的人,就够了。舒服不代表肆意妄为。
音乐
我是一个rapper,我要尊重我的音乐。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会跟Giao合作吗?我回答,我不会。我尊重他的职业,他是一个主播,他给大家带来欢乐。我也看他的直播,还给他刷过礼物、连过麦。但是我不会跟他做歌,因为他不是一个音乐人。
我们的歌更多表达的东西是,我要往上爬。你说纸醉金迷的这种是有,比如说我开多少瓶香槟了。歌和现实是有差距的,不是说我的生活是这样,但歌里是那样,是我不real。比如一个动作片,你怎么可能不出现兵器呢?那是你需要的元素。如果我要做一个迷幻一点的音乐,我需要让你能够体会到那个情境。有一些词写到歌里它就是酷的,比如说香槟、劳力士、兰博基尼。不只是我,很多的rapper都会去写。那个音乐需要那种元素、那样的内容,至于我生活的状态,我家庭的状态,这是我音乐之外的。
最早的时候,我团队的成员蜘蛛跟我说,你写得词太飘了,我们写踏实一点、接地气一点那种歌词。我给他说的原话是,兄弟,我们现在写的这些,对于我来说以后会成为真的。你不要把它当成我在吹牛,这是我的目标。当我有一天我真的做到了,我回头看那些歌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非常牛。
我有些纨绔子弟的朋友,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很多东西,我发现,有很多刚富起来,买辆法拉利,过一段时间就一个重创,一蹶不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看到这些形形色色的人,跟看电影是一样的。
我这么说吧,某种意义上能够达到那种生活方式的人,已经废了。当你每天去泡吧,每天撕来撕去的时候,你还有心思做正事吗?你只是想要秀,我有钱我也不会买兰博基尼,我会买辆商务,我会找个司机,我老婆要去shopping的时候,他可以在下面等她五个小时。
对于我来说,黑人在音乐里面炫富也好,但是更深层次是说,哪怕我住在贫民窟,我要摆脱这种困境,我要让我的家人过上好的生活。在国内,我希望说不要把它想成是一个很糜烂的东西。作为不是传统意义上好学生形象的人来说,其实内心都会有一点这个。我们每天朝九晚五,当我听到这种音乐的时候,它可以让我放松,它可以让我兴奋起来。
电影是编剧的构思、导演拍摄的手法和他们的品位(决定的),我创作音乐时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通过的是画面,而我通过的是旋律。像昆汀,他做很多暴力美学的东西,他能把那种画面和刺激到你神经的东西呈现出来。所以当我在创作,也要有状态。当我听到这个beat的时候,我首先第一个感觉,这个beat适合做什么样的主题和内容,我想要在这个音乐里头展现什么状态。
两种歌我都在做,一些歌就是给美国人、韩国人听了,会觉得这个中国人做的东西,跟我们的音乐是接轨的,而不是脱节的。另外一些歌,可能就是我内心想要说的东西。我也在找方法让它们能够融合。
弹壳参加《吐槽大会》
少年
我父亲做汽车贸易的,那个时候算潮汕第一批暴发户。所以我从小生活条件还算可以。我父亲有点社会气质,脾气很暴,大大咧咧,好喝酒,有很多应酬。我也是因为看到我爸的那种状态,他出去也是很多哥们兄弟,也希望能够自己出去闯出一番名堂。
我母亲心思细腻,情商很高,她信佛,吃了二三十年素,从小带我五台山去拜,所以我还能综合一下我母亲的性格。我姥爷会拉小提琴,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我妈一直有一个西洋乐的情结。还很小的时候,我妈在我床上面放了一个CD机,天天放《致爱丽丝》这些钢琴曲,天天就在那循环,我睡觉的时候也放。我3岁时,她让我去学钢琴。那时买钢琴很贵,她就愿意花钱买了一台在家里。她希望我成为一个演奏家。现在做音乐,我很感谢我妈,我对旋律的感觉比别人可能更敏锐一些,这是我的优势。
我爹妈比较忙,基本上我从小都是老姨什么的带我。在外面发生什么事,我也习惯不给家里人说,自己消化。我学习很烂,但我小学是副班长,初中也是副班长。谁要在那儿睡着了,或者说话太大声,我直接就拿书扔过去。我也会整老师,但是我心里有数,班主任的课我会很老实。我会很给班主任面子。
我初中还在汕头上学。有天我妈叫我起床去上学,她正在跟人家打电话,一边要去看外面有没有下雨,没有注意落地窗是关着的,膝盖撞上去,腿被划破,留下一道疤。她就去把这个疤纹了个花。不久以后,我也花几百块钱纹了身,纹完不是肿嘛,我在屋里把衣服脱了,刚好我妈一开门就看见了。直接就炸了,从9点给我骂到半夜2、3点。我爸妈是比较传统的人,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纹身等于毁自己的身体。后来越纹越多,他们就不管了,当然还是希望我不要纹。
高中我来了西安。那个时候比较瘦小,讲的是广东普通话。我会觉得,在这边我得强硬一点,不能让人欺负我。我有我自己的生存之道,我是比较敞亮的一个人。同学也好,乱七八糟(的社会人士)也好,我交朋友的方式,请你出去吃饭,举拳不打笑脸人。
我读的是西安音乐学院附中键盘系。考学时一天6个小时、8个小时练琴,但考上后我又不爱去上专业课了。高中念到最后一年,因为两次打架,校长给我妈叫去了,原话就是你儿子是附中里头最大的黑势力,说毕业证还是照样给你儿子,但是你不要让他来了。大学我报考了电子音乐工程系,但是文化课没有过,我跟老师上的私课,上了不到半年(就不上了)。
从高二开始,我开始听Hiphop。别人的歌没办法说到我心里,我就自己尝试写写词。音乐学院旁边有个商场,我在那儿认识了丁飞。他当店员,卖衣服。大家都喜欢hiphop,没生意的时候,他在店里放伴奏,就开始battle。
等到我不上学之后,我的规划是,我要做我喜欢而且能让我一直做下去的一件事。我觉得说唱就很适合我。我在YY语音的说唱频道上面练习freestyle。玩了半年,我意识到,光在这儿freestyle,太玩闹了,这不是一个长远的路子,我要开始出歌了。
我写了六首歌,自己找地方刻了碟,做了包装。我说我要办一个演出,我要卖碟。联系了一个livehouse,场地很小,弄了个专场,那是2010年。来了几十个人,还都是圈里的,要不就是认识的。本来抱了一两箱碟去是要卖,结果我自己那天演嗨了,我说大家那么看得起我,这个碟我免费了,你们谁想要,要几张拿几张,都拿走吧。结果他们就真拿了 。
演完了那一场之后,我的想法又变了,单打独斗好像不是太行,要在这个圈子里面闯出名堂,我得有哥们有兄弟,我得有队伍。我们要让别人认可我们,而不是去给人当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