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人生世相的返照。朱先生认为,诗对于人生世相必有取舍,有剪裁,且有取舍剪裁就必有创造,必有作者的性格和情趣的浸润渗透。诗必有所本,本于自然;亦必有所创,创为艺术。诗与实际的人生世祖之关系,妙处惟在不即不离。“超以象外,得其圜中”,二者缺一不可,象司空图所见到的那样。
朱先生对情趣与意象的论述也很精彩。先生认为,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作者或读者,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必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很新鲜生动地突现于眼前,使他神魂为之钩摄。纯粹的诗的心境是凝神注视,纯粹的诗的心所观境是孤立绝缘。心与其所观境如鱼戏水,忻和无间。这种契合的结果,就是诗的境界。
(1)诗与直觉
先生认为,无论是欣赏或是创造,都必须见到一种诗的境界。凡所见皆成境界,但不必全是诗的境界。一种境界是否能成为诗的境界,全靠“见”的作用如何。要产生诗的境界,“见”必须具备两个重要条件。
一是,诗的“见”必为“直觉”。因为有“见”即有“觉",觉可为”直觉“,亦可为“知觉”。直觉得对于个别事物的知,知觉得对于诸事物中关系的知,亦称“名理的知”。例如,你看见一株梅花,你觉得“这是梅花”,“它是冬天开花的木本植物”,“它的花香,可以摘来插瓶或送人”等等,你所觉到的是梅花与其它事物的关系,这就是它的“意义”。
所以,诗的境界是用“直觉”见出来的,它是“直觉的知”的内容而非“名理的知”的内容。我们读崔颢的《长干行》,你必须在一顷刻中把它所写的情境看成一幅新鲜的图画,或是一幕生动的戏剧,而能使你全身心地玩味它,以至于把它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暂时忘记。在这一顷刻中,你不能同时起“它是一首唐人绝句”,“它用平声韵”,“横塘是某处的一个地名”之类的联想。因为,这一联想一生发,你就立刻从诗的境界迁到名理世界和实际世界中去了。
一个境界如果不能在直觉中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那就还没有完整的形象,就还不成为诗的境界。一首诗如果不能令人当作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看,那还有芜杂凑塞或空虚的弊病,那就不能算是好诗。
(2)意象与情趣的契合
“见”所须具备的第二个条件是,所见意象必恰能表现一种情趣,“见”为“见者”的主动,不纯粹是被动的接收。所以“见”都含有创造性。比如,天上的北斗星本为七个错乱的闪光点,和它们邻近的星星是一样的。但是现于见者心中的则为象斗的一个完整的形象。这个形象就是“见”的活动所赐予那七颗乱点的。如此看来,凡所见物的形象都有几分是“见”所创造的。凡“见”都带有创造性,“见”为直觉时尤其如此。所“见”与情趣之间的一种往复交流,就是心理学上的“移情作用”和“内模仿作用”。
朱先生在其《文艺心理学》中,对上述两种心理现象,作过具体的分析论证。先生认为,移情作用是极端的凝神注视的结果,它是否发生以及发生的深浅程度等都随人随地随时随境而异。欣赏自然,即在自然中发现诗的境界时,移情作用往往是一个要素。比如云何尝能飞?泉何尝能跃?我们却常说云飞泉跃。谷何尝能应?我们却常说“山鸣谷应”。诗文的妙处,往往都从移情作用得来。“菊残犹有傲霜枝”句的“傲”、“云破月来花弄影”之“弄”、“想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之“相看”“不厌”,都是原文的精彩所在,也都是移情作用的实例。
所以说,诗的境界是情景的契合。情景相生,所以诗的境界是由创造来的,生动活泼的。西方哲人说,“一片自然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景是个人性格和情趣的返照。情趣不同则景象虽似同而实不同。
先生举例说明。陶潜在“悠然见南山”时,杜甫在见到“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时,李白在觉得“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时,辛弃疾在想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时,都是说见到青山的美。表面上意象(景)虽都是山,实际上却因所灌注的情趣不同,各是一种境界。
所以说,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物的意蕴深浅与人的性分情趣深浅成正比例。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诗人与常人的分别就在于此。同是一个世界,对于诗人常呈新鲜有趣的境界,而对于常人则永远是那么一个平凡乏味的混乱体。
这个道理也可以适用于诗的欣赏。先生举例说,姜夔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一句词含有一个情景契合的境界。他在写这句词时,须先从自然中见到这种意境,感到这种情趣,然后用九个字把它传达出来。在见到那种境界时,他必觉得它有趣,在创造也是在欣赏 。这九个字不能算是诗,只是一种符号。如果我们不认识这九个字,这句词对于我们便无意义,就失去其诗的功效。如果它对于我们能产生诗的功效,我们也必能从这九个字的符号中,领略出姜夔原来所见到的境界。所以,在读他的这句词而见到他所见到的境界时,我们必须使用心灵综合作用,在欣赏也在创造。
因为是创造,我们所见到的意象与感到的情趣,每个人都有差异。因为每个人所能领略到的境界,都是性格、情趣及经验的返照。而性格、情趣以及经验都是彼此不同的。所以同是一首诗,你今天读它所得的和你明天读它所得的也不能完全相同,因为性格、情趣和经验往往是生生不息的。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创造永远不会复演,欣赏也永远不会是复演。真正的 诗的境界是无限的,永远新鲜的。
(3)关于诗的境界的几种分别
诗的境界,有以下几种分别。
一是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里所提出的“隔”与“不隔”的分别。王说:“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连远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如此来看,“隔”与“不隔”的分别就从情趣和意象的关系上见出。情趣与意象恰相熨帖,使人见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意象模糊零乱或空洞,情趣浅薄或粗疏,不能在读者心中出现了深刻的印象的境界,便是隔。
王引论中,所举“谢家池上”,是用“池塘生春草”的典,“江淹浦畔”,是用《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典。谢诗江赋原来都不隔,何以入词便隔呢?因为“池塘生春草”和“春草碧色”数句都是很具体的意象,都有很新鲜的意趣。欧词是因春草的联想,就把这些名句硬拉来凑成典故,所以,“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二句,意象既不明晰,情趣也不真切,所以隔。
先生还说,诗原有偏重“显”与“隐”的两种。显则轮廓分明,隐则含蓄深永。写景诗宜于显,言情诗所托之物虽仍宜于显,而所寓之情则宜于隐。梅圣俞说诗须“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说得就是这个道理。写景不宜隐,隐易流于晦;写情不宜显,显则流于浅。谢朓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在写景中为绝作,妙处正在能显,即“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秦少游的《水龙吟》入首两句“小楼连苑横空 ,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讥其“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其弊在于不显也。
言情的杰作如古诗“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里,故人从此去”,李白的“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诸诗之妙处亦正在隐,亦即“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第二种分别是“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还是引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相关论述:“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烟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先生指出,所谓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实在是一个很精微的分别。王所谓的“以我观物”,就是“移情作用”,“泪眼问花花不语”一例可证。移情作用是凝神注视,物我两忘的结果,也就是叔本华所谓之“消失自我”。所以,王氏所谓“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即忘我之境)。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实是“有我之境”。与其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似不如说“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因为严格地说,诗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须有我,都必须为自我性格、情趣和经验的返照。
当然,“同物之境”与“超物之境”各有胜境,不易以一概论优劣,二者亦各有深浅雅俗。两种不同的境界都可以有天机,也都可以有人巧。
“同物之境”起于移情作用。中国诗在魏晋之前,移情实例极不易寻。到魏晋以后,才逐渐多起来,尤其是在词和格律诗中。所以,“同物之境”,并非古诗的特色。“同物之境”日多,诗便从浑厚日趋尖新。诗到以自然本身为吟咏对象,到有“同物之境”,实在是一种大解放,我们正不必因其“不古”而轻视它。
(4)诗的主观与客观
先生认为,诗的境界是情趣与意象的融合。情趣是感受来的,起于自我的,可经历而不可描绘的;意象是观照的来的,起于外物的,有形象可描绘的。情趣是基层的生活经验,意象则起于对基层经验的反省。情趣如自我容貌,意象则为对镜自照。二者之中不但有差异,而且有难以逾越的鸿沟。由主观的情趣如何能够跨越这鸿沟而达于客观的意象,是诗和其他艺术所必须征服的困难。
尼采的“悲剧观”,就体现了这种困难的征服史。人生世相充满着缺陷、灾难、罪孽;从道德观点看,它是恶的;从艺术观点看,它可以是美的,悲剧是希腊人从艺术观点在缺陷、灾难、罪孽中所看到的美的形象。
尼采的悲剧论,同时也具体说明情趣与意象二者冲突的调和。诗是情趣的流露,但情趣每不能流露于诗,因为诗的情趣并不是生糙自然的情趣,它必定经过一番冷静的观照和融化洗练的功夫。一般人和诗人都感受情趣,但一般人感受情趣时便为情趣所羁縻,当其忧喜,若不自胜,忧喜既过,便不复在想象中留一种余波返照。而诗人在感受情趣之后,却能跳到旁边来,很冷静地把它当作意象来观照玩索。这就是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起于经过在沉静中回味来的情绪”。
如此说来,感受情趣而能在沉静中回味,就是诗人的特殊本领。一般人的情绪有如雨后行潦,夹杂污泥朽木奔泻,来势浩荡,去无踪影。诗人的情绪却好比冬潭积水,渣滓沉淀净尽,清莹澄澈,灿然耀目。“沉静中的回味”是它的渗沥手续,灵心妙悟是它的渗沥器。
先生认为,诗的情趣都从沉静中回味的来。感受情感是能入,回味情感是能出。诗人于情趣都要能入能出。单就能入说,它是主观的;单就能出说,它是客观的。能入而不能出,或是能出而不能入,都不能成为大诗人,所以严格地说 ,“主观的”和“客观的”分别在诗中是不存在的。
比如班婕妤的《怨歌行》,蔡琰的《悲愤诗》,杜甫的《奉显咏怀》和《北征》之类的作品,都是“痛定思痛”,入而能出,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陶渊明的《闲情赋》,韦庄的《秦妇吟》之类的之作品,都是“体物入微”,出而能入,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
(5)情趣与意象契合的分量
先生说,诗的情趣与意象的忻合无间,所以必定是“主观的”与“客观的”。就中国诗说,魏晋以前,古风以浑厚见长,情致深挚而见于文字 的意象,仍保持原始时代的简朴。有时诗人直吐心曲,几仅如嗟叹啼笑,有所感触即脱口而出,不但没有在意象上做功夫,而且好像没有经过反省与回味。
就古代的比兴来说,它只是引起下文,其自身并无实际意义,也就谈不上有多少情趣,甚至意象。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情趣恰隐寓于意象,可谓达到象征妙境,在《诗经》中并不多见。《诗经》只用意象做引子,汉魏诗则常在篇中或篇末插入意象来烘托情趣。
汉魏诗中,随时随地用比兴的写法打破固定地在开头几句用比兴的机械,实在是一种进步。此外,汉魏诗渐有全章以意象寓情趣,不言正意而正意自见的,班婕妤的《怨歌行》以秋风弃扇隐寓自己的怨情就是著例。
中国古诗大半是情趣寓于意象的。从情趣与意象的配合看,中国古诗的演进有三个步骤。首先是情趣逐渐征服意象,中间是征服的完成,后来意象蔚起,几成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自引起一种情趣。第一步是因情生景或因情生文,第二步是情景融合,情文并茂,第三步是即景生情或因文生情。汉魏前是第一步,汉魏时代是第二步,六朝是第三步。如论情趣,中国诗最艳丽的似无过于《国风》,乃“艳丽”二字不加诸《国风》而加诸齐梁人之作品者,正以其特好雕词饰藻,为意象而意象。
转变的关键是赋。赋偏重铺陈景物,把诗人的注意渐从内心变化引到自然界变化而去,从赋的兴起,中国才有大规模的描写诗,也从赋的兴起,中国诗才渐由情趣富于意象的《国风》转到六朝人意象富于情趣的艳丽之作。汉魏时代赋最盛,诗受赋的影响也逐渐在铺陈词藻上下功夫,有时运用意象,并非因为表现情趣所必需而是为了它自身的美丽。《陌上桑》、《羽林郎》、曹植《美女篇》等,都极力铺张明眸皓齿艳装盛服,可以为证。六朝只是推演了这种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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