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写作的胡冬林
收到这个短信,我确是顿了片刻,思维在企图放下俗务时打了个恍惚,——我不认识你妹妹,电话是你给她的吧,不如直接给你个电话,你看,又到八月盛夏了,我脑海里搜索与你的联系,连着几年,每到夏天我都会收到你打来的电话——“快到长白山来吧,我带你到森林里认各种植物,看鸟,采蘑菇!”“你啥时候来啊,快点来,把你小孩也带上,一家三口来长白山避暑!”“今年不行就明年,可说好了啊!”……电话里你兴致勃勃,热情相邀,好像这个时间节点,如果有这么一通电话,你就会向远方的朋友发出邀请:到长白山森林来!仿佛长白山森林就是你的家。
夕照中的榆黄蘑,胡冬林 摄,下同
新鲜的野生榆黄蘑刚采来,可食的野菜总能找到,主食是苞米面蔬菜馅大饺子,——这是你的山居日常,也不用城里人那样买花来插,这里到处是盛开的鲜花:绣线菊,忍冬花,白丁香,耧斗菜,野豌豆花,北方老鹳草,银线草,紫斑风铃草,白花碎米荠,还有清香馥郁的铃兰,你夸它有精妙的香气,“人间的胭脂、香水、润肤霜之类皆从山林野花而来”。你热切盼望着朋友们的造访。后来我从徐敬亚文章中得知,原来你发出的邀约还真有朋友践行了,徐敬亚回来后对长白山、二道白河山镇的印象极深,呼为“仙境”。读着你的“山林笔记”,你每天每时每刻收获的小大惊喜,长白山上的熊和野猪、星鸦狐狸鸟兽们,铺展藏匿在林间野地你用数年时间识得的近千种动植物,我真真切切意识到,我是如何错失了一场遭遇仙境的机会,如何陷溺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而屏蔽掉了足够陌生足够新鲜足够颠覆挑战我有限经验的新世界,此后即便补上,也不可能有一个博物学朋友伴行左右当我的向导了,不禁黯然神伤……
北红尾鸲幼鸟
回想我们的几次通话,完全不在一个气场。一般都是我谈稿子,谈完正事等你接话,完成任务,OK,可你还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讲你一早看到的那只长尾鸟(“叫声真好听!”),你正写着的小说《野猪王》(“啊呀我又得了新素材!”)……有天下午我毫无征兆收到你打来的电话,你在电话里情绪亢奋,“我刚举报了一起猎*黑熊事件,那些偷盗者太可恶了!我实名披露肯定要遭他们报复,我不怕,我要追踪下去!欸你上我博客看去……”电话在我的诺诺应声中挂了。身陷报社琐事的我无暇无趣也无心顾及你那头的激烈情绪。你举报盗猎者滥*野生动物余勇可贾,但老实说真为你捏把汗。一个作家孤身一人住荒野深林已够艰难,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折腾出去让盗猎者来追*?当然那也是我的一闪念而已,我没再往深里究,也未能付诸行动声援你的义举。此事后来据报当地公安局介入,偷猎者不敢公然嚣张,你因此当选“2011年感动吉林十大年度人物”。
野生灰树花
我是从网上得知这一消息的,你未曾向我提及。保护森林是你的本能,你在长白山森林住了那么久,早就和森林、草木、鸟兽们连成了一体,你和它们休戚与共,是一个自然生命共同体。我从你的“山林笔记”里看到了你身体力行的思考,2010年9月24日这一天,你写道:“人类原本与自然是融为一体的,可是随着人类越来越丰富自身的文明,便离自然越来越远,并且反过来掠夺和破坏自然,造成自然界的奄奄一息。如果文明被进化到这种程度,那么这文明就是一个有缺陷且不完美的文明,人类必须及时认识并修正和补救自己的错误才对。那些坚持毁坏自然,主张把人类的一切行动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人,无论观点还是做法都是大错特错的。”你举报猎*黑熊事件是在两年后的2012年。这一年10月,你经历了一次脑梗。盗猎者砍去五头熊的熊掌,剖腹取胆,熊尸横陈。这五头熊你关注了八年,你的发病,朋友晓枫说可能是直接诱因。
我不是你鲁院同学,也非亲近的熟友,顶多半个同道吧,因为后来你也写起了儿童文学,《巨虫公园》还获了一些奖。与你的交集多半还是编辑和作者,没想到你日记里竟有提及……那是2010年的10月,我应小说家于晓威之约赴丹东参加一个《满族文学》的研讨会,他是当时该杂志的掌门人。舒乙、叶广芩、关纪新等不少满族作家都参与了盛会,你在也其列。我对那次丹东行印象深刻,北方天空的瓦蓝和深邃,清凉舒爽的空气简直要把一个南方人的毛孔惊到。你在会上发了言,之后就有了你在日记里写到的“发言后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小巧的女人忽然跟我约稿,原来是《文学报》的陆梅,她很喜欢我发言中关于植物种子的内容,要我的山林笔记,要为我开专栏。想必我的发言打动了一些人,我也很高兴有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