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医》中的翁泉海,是孟河医派的代表人物,一般认为其历史原型是号称「中医祭酒」的丁甘仁。《老中医》第23集,翁泉海接受了日本西医的挑战,一场中西医的对擂即将展开——类似的故事,也曾发生在丁甘仁身上。
比武打擂,一般是武林高手之间的事。想不到一百多年前,上海滩破天荒地竟发生过一起中西医摆擂、比试医术高低的新鲜事,打擂的双方是名医丁甘仁和一位洋西医约翰,担任裁判的则是上海第一家西医院的洋人院长。杨忠所著《丁甘仁传》中详细记录了此事。
「打擂」是由洋西医挑起来的:1907年10月13日,天主教江南教区在金神父路(现瑞金二路)开设的第一家西医广慈医院(今瑞金医院)举行开业典礼,名医丁甘仁先生作为在沪的少数几位名医被邀捧场。应邀而来的除了上海社团和名流外,还有在沪的各国领事、西医馆的洋大夫以及当时的一些主流媒体。开幕仪式热烈而隆重。
仪式结束后,丁甘仁等参观了医院设施,又参加了酒会,他与美租界西医馆的洋大夫约翰紧挨着。当有人介绍这是上海名医丁甘仁先生时,约翰不屑一顾,很不礼貌地用夹生的汉语说道:「中医能治病吗?」又卖弄地说:「中医不中意。」丁甘仁不卑不亢地回敬道:「西医是万能的吗?」也反唇相讥:「西医是戏医。」大家不过调侃而已,并未放在心上。
不料一阵喧嚷,却引来了许多人,那个洋医生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嚷道:「丁先生你代表中医,我代表西医,我们就在广慈医院里摆擂治病,你看如何?」丁甘仁不甘示弱:「悉听尊便!」
一直在场的广慈医院洋人院长,对他们欲「摆擂」争高低,不怕事大,他鼓动说:「我愿提供方便做你们的裁判,医院里已住了许多刚住院的病人。」接着又很有风度地说:「为显公平,你们到病床上抽取同一病种的人,具体规则你们自订,不知二位意下如何?」说完看了看丁和约翰。见二人没异议,大家开始迫不及待地等待这场「好戏」,酒会也草草散场。
到了住院处,因为约翰是内科大夫,自然抽内科病种。院长征得二位同意,把中西医当时都较为棘手的伤寒病作为「打擂」病种。之所以选伤寒病,他知道虽然西医疗效并不确切,但总比中医治疗先进些,这样中医必败无疑,想借此打压一下中医,从而为他新开张的广慈医院做广告,一举两得。
院长取出两份伤寒病历,翻过来背面朝上供二人挑选,丁甘仁与约翰各抽一个病例。依规则,丁甘仁只能用中药,约翰则用西药,治疗期限为20天,治疗标准为病人恢复健康或朝康复的方向发展,理化数据则以检测结果为凭。院长当着中外宾客的面说:「我是个教徒。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保证裁判的公正并全程监督。20天后我还是在这里宣布结果,欢迎大家再次光临,谢谢!」他底气十足,认定中医必败。
广慈医院开业庆典变成了丁甘仁与约翰中西医的「捆场」,这一新闻出现在上海各家报纸上,一时沸沸扬扬,家喻户晓,大家拭目以待中西医「打擂」的结果。
丁甘仁抽取的病人是法租界的洋人史密特,35岁,男性,是法国通商局的一名助理。史密特很乐意接受,听说丁先生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医生,亦想领教中医的神奇。他不仅主动配合,还给了丁甘仁精神上的支持,对中医治疗充满信心。丁甘仁与史密特作了简单交谈并感谢他的信任:「对我的信任其实就是对中医的信任,我在此对你表示感谢!」同时又语气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丁甘仁认真细致地对史密特作检查,询问了病史和饮食起居,接着行望闻问切,辨虚实寒热,察阴阳五行,医思慎密,不敢懈怠。他知道这次对擂已不是个人行为,他代表有几千年传统的中医,甚至代表一个国家的尊严,只能取胜,没有退路。经过一番诊察,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已在脑海形成。他胸有成竹地对史密特说:「你要谨遵医嘱,按时服药,中医是忌口的,按我吩咐去做,保证你不出20天痊愈。」「我会的,希望我们成功!」史密特说。
凭心而论,当时中西医对伤寒病的治疗均无确切把握。在治疗这类疾病方面,丁甘仁倒是得心应手的。多年的行医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精心配制了5帖药并亲自煎熬。史密特吃了他开的药,大有起色,热度渐降,面有红晕,胃口微开。丁甘仁根据病情,又对药方作了调整。他认为史密特的病证,属于寒从内生导致气血凝滞,第二步则可以舒通经络,扶脾祛寒,护阳伐阴,又是5帖汤药。10天下来,丁甘仁去广慈医院查房,史密特早已立在门口迎候,拉住他的手面带悦色地说:「我们成功啦!谢谢!」丁甘仁见状,万分欢喜。
丁甘仁询问了史密特一些情况,又切脉看了舌,史密特说:「丁大夫,我的病好了,不需要吃药了吧?」「从脉象看,寒气已出,但脾虚阳乏,当以扶正祛邪,最后一役直捣黄龙,否则功亏一篑。」丁甘仁信心十足地说。史密特神秘地对丁甘仁耳语道:「约翰大夫的病人,依旧发热不止,病不见好。」
20天过去,当时的报纸早已提前营造了气氛,人们翘首以待。这一天,风和日丽,广慈医院门口早已挤满了人。报界更是抓住这个新闻热点,派出了强大阵容。然而那位「败擂」的约翰大夫托辞未来。
广慈医院院长作了简短讲话后,略带沮丧地宣布:「这次中西医擂台结果,伤寒患者史密特经过20天中医治疗,已经基本恢复健康,各项化验指标正常或趋于正常,丁甘仁先生代表的中医获胜!」
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丁甘仁英雄般地被推到台上,记者的相机「嘭嘭」而闪,像放出的礼花。丁甘仁作了言简意赅的讲话:「中西医的出现都是对人类健康的贡献,我们应该携起手来,取长补短,各自包容并发挥优势,与我们共同的敌人——疾病作斗争!」他看了看各位,用手示意,平息掌声后,又激昂地说:「东西方文化存在差异,认识有别,这不是彼此诋毁的理由。我坚信并以事实证明,中医是有强大生命力的,它永远也不会衰亡!」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时,史密特挤出人群,出现在丁甘仁身旁,身着洋服满面红光的他,用生硬的汉语对大家说:「我是丁大夫的病人,过去我不相信中医,通过这次治疗我改变了看法,我要告诉在法国的家人和身边的西方人,甚至全世界,是中医治好了我的病,Very good!」说完他拥抱了丁大夫。一番诚挚的肺腑之言,令所有在场华人和记者闻之动容。洋人也纷纷向丁甘仁伸出大拇指:「Very good!」
丁甘仁「胜擂」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申报》第一时间予以隆重报道,标题「国医胜擂 洋医败北」,详尽介绍了中西医对擂经过。时值欧风东浙,中医受到冲击,丁甘仁的胜出无疑给中医增添了信心与活力,他用事实证明并捍卫了中医。
不过,另有细心的朋友查阅了《申报》的数据,据说尚未查到相关报道。所以,这个故事真假与否,还需要进一步论证。顺便说一下,当年丁甘仁在上海创办了中国第一所中医教学机构,邀请曹颖甫等名医执教,培养了秦伯未、章次公、程门雪等学生。这些中医学生,亲炙丁甘仁、曹颖甫等的教诲,还出入吴昌硕、章太炎之门,在中医和书画、辞章上,都有不凡的成就。新中国评选的第一代国医大师朱良春等,又都是章次公等人的学生。由此可见,丁甘仁对中国中医的传承居功至伟。
顺便说一下,近代中医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中医界全力迎战,其态度大致有三种:其一以章太炎为代表,主张废除中医里的玄说,以照顾西方人的接受能力;其二以丁甘仁为代表,主张道、术并用,以照顾普通人的接受能力;其三以曹颖甫为例,主张回归本原,以经方实验证明中医的精妙。我理解章氏、丁氏的努力,佩服曹氏的坚守。
附一:曹颖甫《丁甘仁医案序》
予之得交甘仁先生也有年矣。先生尝曰:道无术不行。昔故闻而疑之,窃谓江湖术士,有时自秘其长,以要人重币,医虽小道,为病家生命所托,缓急死生,间不容发,何处可用术者?
先生曰:是有说焉。昔者卞和得良璞,献之荆台,楚王以为燕石也,三献不受,卒刖卞和之足。齐王好竽,雍门子抱琴立于王门,三年不得见,夫雍门子之琴诚善矣,其如王之不好何。
夫交浅言深,取信良难,况在死生存亡之顷。欲求速效,授以猛剂,则病家畏;素不相习,漫推心腹,则病家疑。疑与畏交相阻,虽有上工良剂,终以弃置不用。呜呼!此亦荆台之璞,王门之琴,卞和、雍门子所为痛心者也。
闻古之善医者,曰和曰缓,和则无猛峻之剂,缓则无意切之功,凡所以免人疑畏而坚人信心者,于是乎在。此和缓之所以名,即和缓之所以为术乎。先生之言如此,可以知所尚矣。
嗟夫!自金元四家而后,各执仲景一偏,以相抵牾,异说蜂起,统系亡失。叶薛以来,几乎奄忽不振,先生愀然懮之。每当诊治,规定六经纲要,辄思求合 于古。故其医案,胸痹用栝楼、薤白;水气用麻黄、附子、甘草;血证见黑色,则用附子理中;寒湿下利,则用桃花汤;湿热,则用白头翁汤;阳明腑气不实,则用 白虎汤;胃家实,则用调胃承气;于黄疸则用栀子、柏皮;阴黄则用附子。虽剂量过轻,于重症间有不应,甚或连进五六剂,才得小效,然此即先生之道与术,所以 免人疑畏者也。
予率性婞直,宁终抱卞和之璞、雍门之琴,以待真赏,于先生遗说,背负良多。爰略举大凡,俾读先生医案者,得以考焉。
丁卯冬十一月颖甫曹家达谨序
附二:《丁甘仁先生别传》
丁君甘仁殁后,予既据生平实录,为之撰述家传。然先生良医也,以先生之绪论,为予所得闻者,及今不为论次,后将无有知者矣,为作别传云。
甘仁先生既卒业于其乡,初行道于苏州,无所合,复东行之海上,乃大行。既而问业于汪莲石,汪令治伤寒学,于舒氏集注,最有心得。由是凡遇杂证,辄先规定六经,然后施治。尝谓脑疽属少阴,发背属太阳,皆不当误投寒凉,此其大较也。又善易理。尝语予曰∶夏至一阴生,易象为 。嗣是阴气渐长,中阳渐虚,阳散于外,阴守于内,设持循而不乱,足以抵御天阳,当无暑热之病。设或过于饮冷,中阳不支,乃有洞泄寒中,及寒霍乱诸证。予因是悟附子理中及通脉四逆方治。冬至一阳生,易象为复,嗣是阳气渐长,里阴渐薄,阴寒在外,伏阳在内,设固 而不耗,足以抵御寒气,则必无伤寒重证。惟妄为作劳,阴液散亡,阴不胜阳,乃有冬温之病。予是以悟少阴有大承气及黄连阿胶方治。予曰∶善。先生于治病方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论疔毒曰∶热毒暴发,头面为重,甚有朝发而夕死者,乡村求药,去城市辽远,一时不及措手,惟有速取野菊叶,捣汁饮之,渣涂患处,消肿最速。予向者于吴姓验之。
又曰∶凡湿毒在里之证,正当祛之出表。但既出于表,宜重用大小蓟、丹皮、赤芍,以清血分余毒,不独外疡为然,即历节风亦无不然。是说也,予近于戴姓妇人验之。又曰∶凡心痛不可忍者,急用乳香、没药,酒水合煎,可以立止。是说也,予于江姓缝工验之。又尝言吴又可温疫论,最得仲景微旨。予问其故,先生曰∶太阳篇云∶本发汗而复下之,此为逆也,若先发汗,治不为逆。本先下之,而复汗之,为逆,若先下之,治不为逆。
由前之说,则伤寒之治法也;由后之说,则温热之治法也。予治夏秋之交热病,亦屡验之。今先生往矣,惜乎相见日浅,绪论无多,故即夙昔所闻者,着之于篇,俾后生小子,知吉光片羽之大可珍惜焉。
丁卯冬十二月世愚弟曹家达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