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譬如树,有了年轮,才有了资格感叹人生如梦;有了阅历,才有了资本咏叹人世沧桑
年就是个箍
孔明
一年又到头了,不知不觉中,一个人行走路上,看见风吹落叶,就顺势看树上,想象着落叶在树上的位置。树是萧疏了,日在头顶上,却没有了树影,倒有了被阳光抚摸的感觉,走路就喜欢阳光大道了。西安是几乎没有秋了,国庆节的日子里,穿背心、短裙的都有,一个半月光景,羽绒服竟然上身了。一些树叶还绿在枝梢上,让人想入非非,忽然一夜霜降,那绿叶蜷缩了,风干了,落一地的绿色标本,也落一地的人生禅意。谁都知道这个季节的每一片落叶上,都印了一个“年”字。一叶知秋,一秋一岁,那叶就是年,那年就是叶了。岁岁荣枯,年年更新,四季就这样轮回,人生也跟着轮回了。人譬如树,有了年轮,才有了资格感叹人生如梦;有了阅历,才有了资本咏叹人世沧桑。
对孩子来说,辞旧倒没有多少可惋惜的,迎新却绝对有新鲜感,仿佛一夜间,天地都变样了
小时候,秋尽,风扫落叶,不生悲凉,偏生了一肚子的诗意,咏叹那种凄凉意境中的萧瑟落寞,把纷飞的落叶当成了翩翩起舞的雀鸟。记得有一年暮秋,或者是初冬,我放学回家,跟在俩老者身后,听见他们感叹:“眼看着一年没了!”我那时候不解,或者一知半解,不把老者的话当话,却莫名其妙地困惑,然后咀嚼:怎么就说“眼看着一年没了”呢?应该是眼看着又要过年了!我是发自内心地期盼过年:过一年,长一岁;过一年,长一寸(指个头)。长大了,就做共产主义接班人了。少年心事当拿云,乐观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扳着指头算天天,人说天短了,我咋没感觉呀!只恨太阳走得慢,只盼“雪花那个飘”(《白毛女》中歌词),飞雪迎新年嘛!真飞雪了,娃们盘算过年了,大人也打开如意算盘算计过年了。腊五吃五豆粥,离过年只剩25天了;腊八吃腊八粥,离过年只剩22天了;家家户户大扫除,盆盆罐罐搬出门去在阳光下抹洗,墙要刷白,尘要扫净,新年真是逼近了;磨面的多了,买卖吃货的多了,做豆腐的也多了,祖父母的热炕上捂了一坛稠酒、一盆豆芽菜,这是为过年准备吃喝了;村集体喂了两头大肥猪,好日子选在小年(腊月二十三)前的某一日大清早,地面积厚了白雪,猪被大卸八块摆放雪地上,雪就成现成的“洗洁净”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就小过,烙灶火爷饦饦(烧饼),一家人都沾灶火爷的光了;硬柴(槐树枝)准备了一冬,都摞在房檐下、台阶上,过三两天就有人家蒸馍了,硬柴烧硬火,火焰大,早晚烟囱都冒烟,馍蒸一天,能放一大蒲篮,足够年后吃到元宵节。大人有大算盘,小孩有小算盘,我就惦记着买鞭炮呀,贴新年画呀,穿新衣服出门(走亲戚)呀。孩子是热闹虫,偏往热闹处钻,过年的热闹一直在脑海里活跃着,随时要蹦出来。回想那个时代,家家都不富裕,但家家都有快乐。一年到头了,苦累也到头了,每个人的眉毛眼睛里都有喜悦了。对孩子来说,辞旧倒没有多少可惋惜的,迎新却绝对有新鲜感,仿佛一夜间,天地都变样了,特别是自己又添新岁了。新岁变新生,自己又高一年级了(那时春季招生)。惦记着上大学,至少得把小学、初中、高中念完吧?
人在旅途,路要人走,走着走着,怎么像赶路呢?赶路,又像赶年,年复一年,赶着赶着,又好像不是了人在赶年
行文至此,恍若隔世,那儿时的过年情景历历在目,却也渺渺悠远,所谓过年真如“过眼”,都成烟云了。快乐只在过年的时候上门,年一闪过,孩子们还沉浸在新年的“吃喝玩乐”里,大人们已在为新的一年谋划了。新年的“新”渐渐退却,代之以生活的艰辛,多半的快乐也被这艰辛稀释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难念也得念,只在过年的日子里暂时放下,过后该怎样,还怎样。就说我的发小玩伴们,谁不想跳出农门呢?村里第一个挣脱农门的是我,对故乡第一个魂牵梦绕的也是我了。离开了村子,年还得过,反倒对故乡的“年”喜欢回味了。人在旅途,路要人走,走着走着,怎么像赶路呢?赶路,又像赶年,年复一年,赶着赶着,又好像不是了人在赶年,而是年在赶人,把少年赶到青年,把青年又赶到中年了。有一年单位搞冬季运动会,我跑了一圈下来,发现自己落后了一大截,自然无缘得奖了。我怎么会跑得那么差呢?美丽的女工会主席告诉我:“你属中年组,却跟着青年组跑了!”天,我“中年”了!俗话说:“年岁不饶人!”真的吗?起码年龄告诉我中年了,起码中年得做中年的事了,起码不能像青年那样撒欢了。呵呵,年打造人,年改造人,年化妆人,年异化人。年是面镜子,对着镜子,“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梅兰芳联语)了。年啊!“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发此感叹时51岁,刚过知天命之年。他看到自己宿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