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命令可能一瞬间会变成一个可笑的谬论。1808年,图卢兹商会发布公告:如果能发现重要药学物质(例如可治疗与预防疟疾的奎宁),或是生产出可替代人们已经习惯的果汁和咖啡的奢侈品,而同时既不降低饮品的质量,又不超过它们的平均价格,将受到奖励。
奖励政策下,很多医药产品,尤其是蔗糖,都顺利实现了更新换代,却只有咖啡走不通这条路。因为在法国找不到具备咖啡的两种主要特性的植物(至少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没人见过),既能让人生理上保持清醒,又能在烘焙时散发出迷人的香气。三甲基黄嘌呤与乙醚、苯酚、糖醛生成的化学公式为C8H10N4O2的化合物只能在赤道附近温暖、潮湿和松软的土壤中生长。所以,当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伸出威严的手指敲了敲咖啡豆时,它却拒绝在欧洲的土地上扎根。
19世纪最初的十年,咖啡已经像今天一样普及,无论是在食物富足的年代,因为咖啡有助于消化;还是在食物短缺的年代,因为咖啡可以刺激神经系统并加速心跳,从而让人产生饱腹的幻觉。不管拿破仑将咖啡作为兴奋剂还是充饥物,他要将大量咖啡留在海外,就必须考虑给国民找到一种咖啡替代品。于是,拿破仑做出了一个最受质疑同时却也最卓有成效的决定:用菊苣根作为代用咖啡。
菊苣根是一种无毒无害的植物,当地人还给它起了很多俗名,充分体现了它的平淡无奇。菊苣的根呈棕色,折断时会分泌出一种白色的苦味液体。但这种白色液体不含任何刺激神经的物质,也不会散发出独特的芳香。这种开着蓝色花朵、毫不起眼的植物就像一个普通的欧洲人,只能适应温和的气候,不具备热带土壤的魔力。当上帝创造它时,它自己也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够获此殊荣,成为几百万人的代用咖啡,而咖啡一直被认为是上帝所创造的难以取代的、绝妙的作品。
实际上,用菊苣根作为代用咖啡,最初并非是由拿破仑或其他法国人提出,而是由几个德国人想出来的方法。经过多次试验,德国不伦瑞克的工业家克里斯蒂安·海涅(Major Christian von Heine)及其合伙人福斯特(Gottlieb Förster)建立了不伦瑞克菊苣咖啡加工厂,并于1770年获得独家经营权。1772年不伦瑞克市的广告上铺天盖地都是对此的报道。不久,菊苣加工厂和菊苣咖啡烘焙厂在普鲁士遍地开花,国内到处可见福斯特和海涅牌的标志:图标上是一个正在播种菊苣种子的德国人,面对迎面而来的装载着咖啡豆的船只,他挥手拒绝:
没有你们,我们照样能健康和富裕!
然而,售卖给民众的深色饮料只能称为菊苣饮品,而非咖啡,那这又如何算是一项成功的措施呢?
工业家海涅和福斯特非常准确地预测了他们同胞的心理。首先,咖啡已被称为世界饮品,德国人当然也要加入到喝咖啡的大潮中。然而,吝啬的统治者对该“奢侈品”征收的高额税金导致人们不可能大量地购买咖啡。于是,有人开始采摘这种苦味的植物根,将其烘焙、碾成粉末,然后自信地说“这就是咖啡”,并以低廉的价格售出。这样的贸易也进一步推进了小资产阶级的发展。虽然这表面上是一场骗局,但很快人们就不仅从生理上,也从道德上认可了它的正当性。我们不应忘记,虽然当时大部分德国人喜欢咖啡的香气和味道,但他们也害怕咖啡强劲的效果——让人不知疲倦。所以,人们内心其实愿意戒除咖啡,恰好菊苣咖啡提供了这一可能。从社交角度来看,德国人并不认为咖啡完美无缺。咖啡不能像啤酒或红酒一样连续数小时地大量饮用,而只能适量品尝,否则可能会导致心脏痉挛。用菊苣咖啡代替咖啡豆,既能消除对健康的担忧,又能节约支出,岂不两全其美?
此时,国家禁欲主义思想已经获得了很大进步,民众不再简单地忽视进口带来的问题。就像德国社会学家尤斯图斯・默泽(Justus Möser)所一直要求的,限制奢侈品的进口恰好符合德国新教的禁欲主义新思想。
讲究体面的人愿意“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忍受身体上的损失”,如今拿破仑正好利用了这一点——他不仅在德国,而且主要在法国推广种植菊苣。然而,他建立的代用咖啡产业在百年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遭受重创。从1917年的报纸中可以读到,当时的德国菊苣已消耗殆尽,于是德国人开始寻找各种替代品:菊芋和大丽菊的块茎、蒲公英根、鸦葱属、牛蒡属、菊花种子、油莎草、豌豆、雏豆、野豌豆、角豆、七叶树属、芦笋的种子和茎、芦苇根、小扁豆属、慈姑属、香蒲属、蕨类、凌风草属、欧防风、饲用甜菜、刺柏果、黑刺李、接骨木属、花楸果、小檗属、野蔷薇果、蔓越莓、桑葚、冬青属、山毛榉种子、南瓜子、黄瓜、向日葵、大麻属、菩提果、金合欢族、拉拉藤属、假叶树属、亚麻荠和金雀儿。在这期间还出现过“用葡萄酒酵母和啤酒酵母制作的咖啡”,从而避免那些无法戒除咖啡的人自己将仅有的谷物用来烘焙“咖啡”。
这一切都要归因于拿破仑及代用咖啡之祖——菊苣。他和它串通一气,命令和威胁整个欧洲都要认可它为咖啡。法国人自己的安德烈斯岛咖啡被黑人摧毁或遭英国人抢夺。只有荷兰东印度的咖啡部分保留在爪哇岛,部分在伦敦的储藏室中,或是通过米字旗货船奔波于法国人遥不可及的巴达维亚和伦敦之间。土耳其人、埃及人和叙利亚人渔翁得利不亦乐乎,因为他们最关心的阿拉伯咖啡的地位再次得到上升。地中海东南部并不理会拿破仑的命令,但在汉堡、弗罗茨瓦夫、华沙、米兰、热那亚和波尔多,人们十分敏感地注意空气中是否有咖啡的香气,代表所谓自由的香气。
1812年的冬天,拿破仑经历滑铁卢,败倒在俄国脚下,大陆封锁政策也随之土崩瓦解,这标志着真正的自由到来了。贸易保护主义早已千疮百孔,像所有声势过于浩大的政策一样,早已令人心生厌倦。民众并非理想主义者,但也无法忍受长期的强制措施。
诚然,最初法国以不依赖英国为荣,但很快就面临走私贸易的问题。因为法国的“盟友们”(其实这是对被法国征服的国家的委婉称呼)并未感受到这份荣耀,并且这种情绪很快蔓延到法国本土。作为实力强大的民族,他们很难承受持续的损失。尽管一些产业得到政府的激励,但长期抵制英国商品仍然带来了经济的退步。虽然影响不大,但能从生活的方方面面真切地感受到。法国民众不甘于此,走私的英国商品不仅在欧洲,甚至在法国本土都越来越受欢迎。同时,尽管这些商品经过走私贸易不断被加价,价格仍然低于法国本土产品的成本价。
然而,走私贸易并非“大陆封锁政策”第一个难以愈合的缺口,毕竟拿破仑会极尽各种手段打击走私:法国到处都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火堆,用来焚烧走私来的英国商品……然而,法国政府自己也无法抵制利益的诱惑而被英国人“贿赂”。当他们发现有英国商品流入并意识到这些商品带来了大量的黄金时,便忙不迭地用高额的进口关税代替刻板的进口禁令。这些关税也被称作保护关税和财政关税,既能保护本国产业,同时又能给政府带来大笔收益。于是,政府决定颁发“进口许可证”。
法国政府的目的达到了——法国和德国公司“购买进口许可证”支付的大笔金额极大地充实了法国的国库。巴黎财政部从关税和许可证中攫取的巨额利润当然也令英国人眼红,于是英国也开始采取措施封锁欧洲大陆,并禁止一些商品的出口。
现实的发展并非如这位军事天才所预想的,拿破仑的法国和皮特的英国角色被互换。到1814年4月23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八(Ludwig XVIII)宣布废除大陆封锁政策,该项禁令最终成为一纸空文。
伴随着所有商品实现自由贸易,咖啡也终于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