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在苏州买了一块地,打算建房子居住。动工之前,照例请来风水先生帮忙看一看。
风水先生告诉他,这是一块难得的宝地,住在此处的人家将世世代代出卿相。
要是一般人,听完立马就兴奋地宣布动工了。但范仲淹听完却说,风水这么好,我不能独享呀。
于是,他把地皮捐了出去,盖起学宫。相传这就是后来的苏州府学所在地。
范仲淹对人解释说,在这里盖私宅,只能让一家子弟富贵;但要改成学宫,本地的子弟都能来此求学,将来必定人才辈出。
▲范仲淹(989-1052)图源/电视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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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的命并不好。
他两岁的时候,老天就硬塞给了这个小婴儿一手烂牌——父亲范墉去世,母亲谢氏带着他改嫁山东淄州人朱文翰。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中举做官之前,他的名字一直叫朱说。
某次,他劝朱家兄弟不要挥霍浪费,结果人家怼了他:我自用朱家钱,关你什么事?
他一脸惊愕,终于了解到自己本姓范,籍贯苏州。
范氏家族世居苏州吴县。唐朝时期,这个家族虽不十分显赫,但世代为官。但自唐朝中叶开始,世家大族的地位已不稳固。五代时,范仲淹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均在吴越国为官,官职都不高。入宋后,其父范墉追随吴越王钱俶归降大宋,任武宁军节度掌*。
范仲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来回苏州认亲,但家族的人起初并不待见他,担心他回来分家产。而历史终将证明,这个不受范氏家族欢迎的人,恰恰是这个家族重新兴起、恢复荣光,并绵延900年不衰的关键人物。
范氏家族的复兴,是从范仲淹个人命运的改变开始的。
宋代科举制度打破了阶层限制,给予贫寒子弟向上流动的通道。范仲淹恰好赶上了这样的历史节点,有希望通过科举改变命运。
他搬到寺庙中苦读,后来又到应天府(今河南商丘)求学。这期间,许多人从他身上,看到了颜回的影子。他生活清苦,却不改其乐。每天煮粥,待粥凝固后,用刀划成四块,早晚伴着腌菜,各吃两块,就算填饱肚子了。这段经历,为后世留下了“划粥断齑”的成语。
当地官员听说了他的事迹,特地派人给他送吃送喝,以示鼓励。范仲淹一概谢绝,说今天尝到了美味,以后对着白粥腌菜就吃不下了。
即便如此贫寒,他却有着远大的理想。在做人生规划时,他早早就敲定了两条路子:第一志愿当良相,第二志愿做良医。因为只有良相和良医,可以救人。
据说,宋真宗有一次路过应天府,观者如堵,唯有范仲淹不为所动,继续躲在书院里看书。有一个同学很八卦地问他,大家都去看皇帝本尊,指望着能跟皇帝握握手,这辈子都不用洗手了,你怎么不去呢?
范仲淹头也不抬,回了一句:今后见皇帝的机会多着呢!
别人说这话,可能是吹牛,但范仲淹说这话,是真牛。27岁那年,他考中进士,在殿试环节,见到了皇帝。
进入仕途后,尽管在庞大的官僚体系中,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员,却从未熄灭心中以天下为己任的光辉理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让国家强盛。他执着地上疏、针砭时弊、力陈改革,迎接他的却是一次次的贬黜。但他从不怯懦,亦不后悔。
友人梅尧臣劝他,不要当乌鸦发出不祥的叫声。范仲淹回答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宋史》后来评价范仲淹,说他“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可见他以自己的身体力行,改变了整个士人阶层的风气,是当之无愧的儒林领袖。
▲范仲淹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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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三年(1043),宋仁宗决心改革,第一个人事任命,就是把范仲淹调回中央,授官参知政事(副宰相)。在皇帝心中,范仲淹是非常合适的改革领袖。
范仲淹一生的理想,担当良相的追求,此刻得以实现。他抓住机遇,提出了十项改革方针。拿既得利益者开刀,澄清吏治,首当其冲。
此时,范仲淹的周围聚拢了一批牛人,韩琦、富弼、欧阳修等等,史称“同官尽才俊”。范仲淹则是由这些才俊之士组成的政治集团领袖。
范仲淹对贪污腐败、尸位素餐的官员,毫不客气,每次看到针对这些官员的调查报告,大笔一挥,就把这个官员拿下。富弼说,一笔勾了他容易,可你知道他的全家都在哭吗?
范仲淹毫不心软,回答说,一家哭总比一路(路,宋代地方行政单位,相当于现在的省)哭要好。
由于阻力太大,“庆历新政”历时仅一年,就以范仲淹等改革者被逐出京城而宣告夭折。一代人的理想,自此失落。
改革失败后,庆历六年(1046),58岁的范仲淹在邓州贬所,写下闻名天下的《岳阳楼记》,表达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毕生追求。这种不计个人前程的胸怀,以及始终忧国忧民的心境,使得在政治上失败了的范仲淹,依然不失为千百年来受人尊崇的楷模。
▲《岳阳楼记》可谓举国皆知 图源/摄图网
从副宰相变回地方官,范仲淹并未埋怨消沉,也未消极怠政。他治理下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有口皆碑。
皇祐元年(1049),范仲淹调任杭州担任主官。次年江浙遭遇大灾,死人很多,“殍殣枕路”。作为知州,范仲淹理应施粥济民,同时与民休息。但他却采取了两大措施:一是赛龙舟,鼓励民间办赛事,城中居民大规模出游,尽情玩赏;二是大兴土木,一方面召集各寺院僧人,告诉住持说,现在灾荒年间工价最低廉,可以趁机大建寺庙,另一方面当地官府也翻修仓库、建设官署,每天雇佣上千人。
大灾之年居然大张旗鼓赛龙舟,还大兴土木?监察机关于是弹劾范仲淹不体恤荒政,劳民伤财。
范仲淹却不慌不忙,自己草拟了奏章进行应对。他说,大灾之年,饥民遍地,仅靠政府救济是远远不够的,需要为灾民提供工作机会,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这才是最好的救灾方法。举办赛事是为了让那些从事商业、饮食的人有活路,而搞工程建设,雇佣工匠民夫,也是为了让他们有工作机会。用现在的话说,范仲淹的经济举措就叫做创造就业机会,拉动内需。
果然,那一年,两浙路只有杭州平安无事,“民不流徙”。这都是范仲淹的惠政带来的结果。
金末元初一代文宗元好问评价范仲淹:“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则又孔子所谓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无论什么身份职位,范仲淹都能做到极致。如此全才,千年一遇。
▲范仲淹是个文武全才 图源/电视剧截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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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不仅是个全才,还是个圣人。史书说他“名节无疵”,是一个烛照古今的贤者。他的政敌,想诋毁他,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在个人生活方面,他做了高官以后,家里生活依然如贫贱时一般俭朴,他的家人根本“不识富贵之乐”。
他的二儿子范纯仁,娶妻王氏。王氏是王质长女,王家世代富贵,到范家后一时难以适应清贫生活。一天,范仲淹看到这个儿媳从娘家拿来优质丝绸做帐幔,心里很不高兴,便指责儿子和儿媳说,这样好的绸缎,怎么能用来做帐幔呢?我们家一贯讲究清素节俭,你们如果把奢华的坏习惯带到家里,搞乱了我的家法家规,别怪我在庭院里烧掉这些绸缎!
范仲淹将要退休时,他的门生建议他在洛阳修建住宅,以安度晚年。
他听后,语重心长地对弟子们说:“每晚就寝时,我都要合计自己一天的俸禄和一天所做的事。如果二者相当,就能够打着鼾声熟睡。如果不是这样,心里就不安,闭目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定要做事补回来,使所作所为对得起朝廷的俸禄。”
他接着说:“如今我之所以打算退休,就是因我年老体衰,精力有限,能为他人做事一天比一天少,对不起百姓,对不起俸禄。这时营造安乐窝,岂又能安乐?”
皇祐四年(1052),范仲淹带着病躯,到颍州赴任,途中逝世,终年64岁。他死后,“殓无新衣,友人醵资以奉葬。诸孤亡所处,官为假屋韩城以居之”。
北宋政府以高薪厚禄闻名于史,范仲淹身为朝廷重臣,为何却“贫终其身”,死后连一身入殓的新衣服都没有?他的俸禄,都到哪里去了呢?
同朝为官的富弼在《范文正公墓志铭》中说:“(范仲淹)在杭,尽以余俸买田于苏州,号义庄,以聚疏属。”原来,范仲淹晚年把自己的家财买了苏州千亩土地,捐作范氏族人的义庄,并要求自己的子弟不能从义庄获得任何收入或好处。
开创义庄慈善事业,范仲淹是历史第一人。他似乎很早就下了财产不留给儿子的决心。在《告诸子及弟侄》中,他深情地写道:
吾贫时,与汝母养吾亲,汝母躬执爨,而吾亲甘旨未尝充也。今得厚禄,欲以养亲,亲不在矣。汝母又已早世。吾所最恨者,忍令若曹享富贵之乐也。
吴中宗族甚众,于吾固有亲疏,然以吾祖宗视之,则均是子孙,固无亲疏也。敬祖宗之意无亲疏,则饥寒者吾安得不恤也。自祖宗来积德百余年,而始发于吾,得至大官,若享富贵而不恤宗族,异日何以见祖宗于地下,今何颜以入家庙乎?
按照范仲淹的意思,他得了高官厚禄,本意是要孝顺母亲的,但母亲只跟他过过苦日子,来不及看到儿子的成功就逝世了。所以他最遗憾的事,是如今富贵的日子却由儿子们来享受。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照他的观点,年轻人就应该奋斗,就应该吃苦,不应堕入安乐窝。
他最终还是以身作则,以俭约约束家人。而他的家产则找到了另外的用处——设立范氏义庄,抚恤家族中贫寒的同胞。他教育子弟,范氏子孙不分亲疏,以祖宗为宗脉、以家庙为中心收合族人,“置上田十顷于里中,以岁给宗族,虽至贫者,不复有寒馁之忧”。
他将购置的千亩良田称为“义田”,以义田创办义庄,亲自制定《初定义庄规矩》,确定收益的分配。他还在苏州灵芝坊祖宅建立义宅,供族人聚居。与此同时,举办义学,培养族人子弟,使得范氏家族在此后的近千年间人才辈出,长盛不衰。
史学界有“唐宋之变”的说法,宋代和唐代的社会基础截然不同,一个突出的表现是贵族的衰落,以前那种延续数百年的贵族家族不见了,代之以平民家族崛起,像范仲淹这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逆袭者越来越多。但阶层的上升与下沉通道是一体的,“富不过三代”亦成为家族的共同焦虑。正如北宋理学家张载所说:“且如公卿,一日崛起于贫贱之中,以至公相……今骤得富贵者,止能为三四十年之计。造宅一区及其所有,既死,则众子分裂,未几荡尽则家遂不存。如此则家且不能保,又岂能保国家?”
范仲淹设立义庄和义学,很明显是为了解决家族的长远传续问题。
事实上,范仲淹的设想达成了。范氏义庄历经朝代更替、战争冲击、人员离乱,每当关键时刻总有范氏后人站出来维持经营,前后约900年而未衰亡,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国土地法大纲》颁布实施才宣告终结。
不仅如此,范仲淹创设的义庄模式还深刻影响了各地官员和仁人志士,他们纷纷效仿,带领中国传统的慈善事业走向一个高峰。据统计,到清朝末年,仅苏州地区就有将近200个义庄。
▲范仲淹创办的义庄重塑了慈善模式 图源/电视剧截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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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富贵都是速朽的,往往及身而止,但品格可以塑造家风,传之久远。范仲淹是一个圣人,他具有强大的道德实践力和感召力,范氏义庄历900年长盛不衰,与这个创始人的伟大是分不开的。
范仲淹通过个人以身作则,以及《六十一字族规》《家训百字铭》等家训族规,砥砺家族风气,使得范氏家族以清廉奋进的家风闻名于世。
他的《家训百字铭》文字浅白,子弟一读就懂,但要做好其中的每一条却需要环境的熏陶与从小的教养。正是这些传世文字,造就了一个值得历史尊崇的家族:
孝道当竭力,忠勇表丹诚。兄弟互相助,慈悲无边境。勤读圣贤书,尊师如重亲。礼义勿疏狂,逊让敦睦邻。敬长与怀幼,怜恤孤寡贫。谦恭尚廉洁,绝戒骄傲情。字纸莫乱废,须报五谷恩。作事循天理,博爱惜生灵。处世行八德,修身奉祖神。儿孙坚心守,成家种善根。
范仲淹有四个儿子,每个都成才,而且继承了乃父的高尚品格。这在范仲淹眼里,是最值得欣慰的事情。
范氏义庄创建之初,主要由范仲淹与其退休闲居苏州的二兄范仲温商议,订立规矩并安排各项事宜。范仲温前后经营四年,使刚兴办的义庄走上了轨道。
父辈们离世后,范家第二代开始接力。范仲淹的几个儿子都能遵从父训,承继乃父志愿,光大乃父事业。除长子范纯祐去世较早,其余三子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都积极参与义庄事务,投入钱财和精力。
他的四个儿子中,名声最显的是次子范纯仁。范纯仁两度出任宰相,官职超过父亲,但一生以父亲为榜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徇公忘己,颇得乃父“真传”。史家评价他,“位过其父,而几有父风”。
▲范纯仁(1027-1101)画像
范纯仁任职地方时,曾帮一个县官洗刷了冤情。这个县官很感激他,特地写了感谢信送到范府。范纯仁拿过信,看都没看就回复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
家人很不解,说你帮了他,人家表示感谢是应该的,为什么要推托说不记得这回事呢?范纯仁说:“为别人做好事,于自己是一种欣慰,对别人却是一种负担,我这样做,不过是帮他卸下感恩的包袱罢了。”
范纯仁的道德境界,由此可见一斑。做了好事,要求对方感恩,否则就骂对方忘恩负义,这是大多数好人的道德层次。但范纯仁的道德境界明显超越于此,做好事,并非为了对方感恩,只是为了自己心安,仅此而已。
范纯仁做过很多类似的事情,在北宋官场广为流传。他后来官居高位,为朝廷推荐了很多人才,那些人升了官,却压根儿不知道是被谁推荐的。
朋友劝范纯仁,你只要说出是你推荐的,他们自然感恩于你,主动聚拢到你门下了,可你为什么不说呢?
范纯仁答道,我举荐他们,是因为他们有能力,有品行,而朝廷也能得到正直能*人才,我又何必把公事变成私恩呢?
范纯仁跟司马光是姻亲,关系很铁。当王安石的新党主导变法时,他们都被贬出京。等到宋神宗去世后,司马光得势——只要是王安石支持的,一概废除。但这时,范纯仁却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王安石变法有可取的一面,不能因人废言。
司马光很震惊,质问范纯仁,你忘记当年王安石如何打击我们吗?怎么还为他说话?朋友们也劝范纯仁,你好不容易才重返中枢,千万不要违拗司马光这个新宰相呀。
范纯仁不为所动,感慨一声:如果现在为了讨好司马光而得到他的喜欢,那还不如年轻时讨好王安石而致富贵呢。
为此,范纯仁后来又遭朝廷冷落,但他并不沮丧。他的个性,跟他的父亲一样,“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范氏义庄传到范纯仁兄弟几人负责管理时,范纯仁特意将父亲订立的义庄规矩刻石,要求“子子孙孙遵承勿替”。他还跟两个弟弟对义庄规矩进行完善,规定范氏子弟参加科举可以领钱十贯,领了钱却不去参加考试的,要追缴回来。由于担心义庄规矩跟不上未来的时代变化,他专门在规矩里写上一条:如遇到义庄规矩中未尽的事宜,掌管人与范氏诸房可共同商议修订,在祠堂中禀明范仲淹灵位后施行。
跟父亲一样,范纯仁的俸禄,基本也投入到义庄之中。《宋史》有载,范纯仁“自为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所得奉赐,皆以广义庄”。
范家第二代之后,第三代又接力维持义庄,每当朝代变化时,总有热心的范氏后裔站出来,带领义庄走出困境。南宋末年有范之柔,明末有范允临,清雍正年间有范瑶……一直到清末宣统年间,范氏义庄有田产5300亩,运作良好。
范仲淹死于1052年,范纯仁死于1101年,北宋亡于1127年,南宋亡于1279年,元朝亡于1368年,明朝亡于1644年,清朝亡于1912年,而范氏义庄终结于1947年左右……超越人生与时代,这就是传承的力量。
参考文献:
[宋]范仲淹:《范仲淹全集》,李勇先等点校,中华书局,2020年
[元]脱脱:《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方健:《范仲淹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王湘平:《论范仲淹的宗法思想与义庄的慈善信托机制》,《原道》,2019年第2期
廖志豪、李茂高:《略论范仲淹与范氏义庄》,《学术月刊》,199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