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头发有些稀薄,在灯光下略微泛红,长得有些不均匀。后脑勺上一个圆圆的地方,上面一点头发都没有,很可能是因为你总是把脑袋压在枕头和毯子,还有沙发和椅子上,但我仍然觉得很奇怪,因为你的头发也不像草,不可能只生长在有阳光照射和空气流动的地方吧?
你的脸圆圆的,嘴巴小小的,但是嘴唇相对比较宽,眼睛很大,圆溜溜的。你睡在房间尽头的一张小床上,上面悬挂着非洲动物玩偶。而我睡在旁边的一张床上,因为在夜晚照顾你是我的工作,*妈睡觉的时候很敏感,而我睡得很沉,和孩子一样,不管周围发生什么。
有时你会在半夜醒来,因为肚子饿了而尖叫,但由于我没有醒,或是把你的尖叫当成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你艰难地发现,天黑以后可别指望什么。所以过了没几个星期,你就能睡一整夜了,从晚上六点上床睡觉,然后早上六点醒来。
今天和其他日子一样,早晨拉开了一天的序幕。你在黑暗中醒来,开始尖叫。
当时是几点呢?我摸索着手机,它应该就在我头顶的窗台上。
找到了。
屏幕只有我手掌那么大,但是它模糊的光芒几乎充满了整个黑漆漆的房间。
现在是五点四十分。
“哦,时间还早,我的小姑娘。”我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这个动作让我的胸口发出沙沙的喘息声,还咳嗽了一会儿。
你安静下来。
我两步走到小床前弯下腰,一只手放在你小胸腔的一侧,把你抬起来,抱在我的胸前,另一只手支撑着你的脖子和脑后,虽然你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抬起头了。
“你好,”我说,“睡得好吗?”
你平静地呼吸着,脸颊紧紧贴在我的胸口。
我带着你穿过大厅,走进浴室。透过窗户,我看到东方地平线上方的一条狭窄光带,在黑色的天空和大地的背景下泛着红色。屋子里很冷,夜晚繁星点点,肯定降温了,但幸运的是,烘干机整夜都开着,房间里仍然残留着一些热量,有时几乎有种热带气候的气氛。
我轻轻把你放到浴缸和脸盆之间的换洗台上,然后又咳嗽了一声。有口痰涌上喉咙,我把它吐到水槽里,打开水龙头冲下去,我看到它靠在下水道的金属壁上,光滑又坚韧,水从两边流过,它慢慢向一侧滑落,仿佛带着自由意志,突然消失在下水道中。我瞥了一眼水槽上方的镜子,瞅了瞅我那张戴着面具一般的脸,然后关掉水龙头,弯下腰。
你抬起头看着我。如果你想到了什么,那应该不可能是文字或概念的东西,也不可能是构思出的某个成果,只是你感受了某样东西。
“这就是他。”当你看着我时,可能会感觉到,看到我这张你认识的脸,会带给你很多其他的情绪,与我过去对你所做的事情或与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
很多东西在你身上,只能是模糊和开放的,就像天空中变幻莫测的光线,但有时一切都必须聚拢在一起,变得清晰而不可避免,这就是最基本的身体感受,包括饥饿、口渴、疲倦、过冷和过热的感受。就是在那些时候,你会发出哭叫。
“你在想什么? ”当我解开白色睡衣的第一颗纽扣时, 我想说点什么来分散你的注意。但你仍然噘起下嘴唇,嘴巴开始颤抖。
我用食指猛敲了一下换洗台上挂着的一架小型木质飞机的机尾,让它旋转起来。然后我解开下一颗纽扣和下下颗纽扣的时候也一样。
“别告诉我你今天还会上一样的当。”我说。
但你果然上当了。当我脱下你的睡衣时,你睁大眼睛盯着空中盘旋的飞机。在我把睡衣放进洗衣篮的时候,头上的天花板有脚步声。肯定是你的小姐姐在走路,因为大姐姐总是能睡多久就睡多久,而你的哥哥应该已经起床了。
我扯开尿布上的胶带,把它往下拉。当我把它扔进垃圾箱的时候,我感觉它沉沉的,尿布可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因为人们的预期里,尿布的材质应该是相当轻盈的。不过我喜欢那个分量,它透露着一切都好的意思,证明你的身体在正常工作。
03
很多事情已经注定,
这就是“命运”
家里其他的东西基本都出故障了,从炉子上方的荧光灯管开始,这玩意儿一年多前就开始闪烁,最后完全熄灭,现在依然毫无用处地嵌在灯座上。还有汽车,如果行驶到一定速度,就会突然开始摇晃,然后被拖车运到修理厂去。
更不用提那些发霉或变质的食物,以及从衬衫上掉下来的纽扣 和卡住的拉链,另外还有时不时罢工的洗碗机和厨房水槽的 管道,管道可能是在花园的某个位置被堵住了,也可能是有油脂凝固导致水下不去,之前来这里修理的水管工就这么说过。
但屋子里的小家伙们,身体倒是一直运转良好,从未出现损坏或报废的情况,孩子的身体从外表看光滑柔软,内在却要比任何机器或机械结构都复杂得多。
我给你换上一片新尿布,用手拉开连体衣的领口,从你头上套下。你慢慢地挪动着自己的腿和手臂,像爬行动物一 般。我把你抱起来,抱着你走进厨房。
你最小的姐姐也进来了,她光着脚,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早上好,”我说,“睡得好吗?”
她点点头。
“我可以抱抱她吗?”
“可以,这很好啊,”我说,“我给她冲奶。来,坐到长凳上。”
她坐在长凳上,然后我把你递给她。我一边给亮黄色的烧水壶加水,一边找奶粉和奶瓶,量了六勺,倒进温水里,你半坐半躺在姐姐的怀里,脚不断地踢蹬。
“我觉得,她好像很高兴。”你姐姐一边说话,一边把你的小拳头握在她手里,这样的对比突然显得她很大。
她九岁了,是一个为别人考虑胜过自己的孩子,这是她身上的一个特质,我很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她这样的性格。她有一个光明的灵魂,生命如潮水般从她身上流淌而过,没有遇到太多障碍,也许是因为她不怀疑自己,也不会反问自己,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她的自我不需要任何努力或付出,在她的内心深处为其他人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如果我生她的气,稍微拉高一下嗓音,她就会有剧烈的反应,开始绝望地哭泣,让我没法忍受,立即试图收回一切。她通常会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人静静地忍受着痛苦。但这种情况鲜少发生,首先是因为她表现很好,几乎从来不犯错,其次是因为,对她来说,做错事的后果太沉重了。
“是的,这很好。”我一边说一边拧开瓶盖,用拇指将柔软的奶嘴压到一边,以免溅出来,然后摇晃瓶子。东边慢慢浮现出红色的色带,颜色没有之前那么浓郁,仿佛被淡化了一般,而上方的天空已经开始褪色。
大地朝着四面八方延伸,还没来得及反射光线,花园里的树木也没有,相反,它们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吞噬了原有的光,黑夜慢慢充满灰色的颗粒,仿佛黑暗膨胀起来。
“你想喂她吗?”我说。
她点点头 :“但我必须先去趟洗手间。”
我抱着你走进客厅,你哥哥正躺在沙发上玩游戏,面前放着一台苹果电脑。他的绿色睡衣有点小了,头发有些凌乱。
“你在这儿?”我说,“起来很久了?”
“嗯。”他嘴上和我说话,眼睛却盯着屏幕。
“你知道早上不能玩游戏的规矩吗?”
“知道。”他说。
他抬头看着我笑了笑。你的眼睛在瞥书架上的台灯。
“但现在没事情可做。”他说。
“你可以看书。”我说。
“可看书很无聊。”他说。
“那你可以穿衣服了,”我边说边坐下来,“你是不是觉得穿衣服也很无聊?”
“是的,”他边说边笑,“所有事情都无聊!”
我把你放在腿上,后脑勺枕着我的膝盖,然后微微抬起 你的脑袋,这样你就几乎坐在我腿上,我的眼睛正好对上你的目光。
你挥动手臂,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我说。
你急切地盯着我看。
“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吗?”我说。
你似乎想动一下头,但又没能控制好,往一侧歪了过去。
“我们要去赫尔辛堡看妈妈,”我说,“等我把其他人送去学校后就出发。”
“我也想去看妈妈。”你哥哥说道,他蜷缩在我们旁边。 你一直睁大眼睛盯着我看。我们曾经每天都这样,这是我们的一种练习,它源于恐惧,因为当你还是个新生儿的时候,我完全无法与你沟通。
在你出生后的第一个月,你几乎一直在睡觉,当你不睡觉的时候,你通常会把目光移开。你的哥哥姐姐身上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相反,我一直 记得他们睁着好奇的眼睛看我的眼神。
我无法忘记那种眼神接触,因为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他们的模样,看到他们似乎在自己的眼睛中浮现出来。如果说他们的内心是一片无差别的情感构成的森林,那么这些时刻就像是森林中的一片空地,一个突然开阔的区域。
但我从没有在你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空地,你的目光从未完全呈现过你自己,这让我感到害怕。我怕你哪里出了问题,甚至怕你大脑有损伤,或者患有自闭症。我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这件 事,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口那就会一语成谶,如果不说就完全不存在了。
如果不存在,那它就还没有落下来,如果没有落下来,它就还可以消失。
换句话说,我用无视来对付害怕和恐惧的事情。但这件事比害怕的程度还要厉害,它是致命的。
你不会看我们。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然后你慢慢地出现了,你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房间里,而不仅仅是在自己的内心。当我看到你也出现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你眼睛里流露出喜悦,我的不安就消失了。
你早产了一个月,这可能就是你需要额外几周才能和其他宝宝同步的原因。但这件事带给我不小的震撼,所以在和你说话、对视、聊天或者玩耍的时候,我都格外小心。
我曾经担心你有脑损伤或患有自闭症,因为*妈在怀着你的时候服用过一次强效药物。她当时情况很紧急,虽然她服用的药也能适用于你,所以原则上没有危险,但为了安全起见,你出生在一个特殊的病房里,第一周你一直在那里接受监控。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你有任何问题,你的身体非常健康,但每当我们试图和你有眼神接触时,你却总把目光移开,所以我不可能不担心你。
另一方面,我知道婴儿有多么坚韧和强壮,要打乱他们的生理生命进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不认为母亲的精神状态会影响到他们,虽然他们确实躺在子宫里,在温水中漂浮,尽管他们和母体共生,但他们也是自主的,因为他们生长的遗传密码从一开始就确定好了。
我有时会想,在更早的时候,人们就已经明白了这一 点,因为这就是“命运”这个词要表达的意思 :很多事情在孩子出生时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04
哥哥姐姐照顾你时,
我仿佛偷来了片刻时间
“我们大家马上就要一起去看妈妈了,”我说,“但今天你要去上学。”
“如果我不想去呢?”他说。
“那我只能带上你了。”我说。
话音未落,你姐姐走了进来,她在我们旁边坐下,动作很轻柔,还带着一些困意。
“你回到家以后,外婆会来家里。”我说。
“真的吗?”你姐姐说。
“是! ”你哥哥说话的时候,突然急切地看着我 ,“我能和她一起睡吗?”
“这个我想,应该可以,”我说,“但今天晚上正好是五朔节之夜 ,你们可以比平时稍微睡得晚一些。”
“外婆也一起去?”
“我不知道,”我一边说一边起身,“你俩能稍微带一带她吗?我好去喝杯咖啡。”
你姐姐点点头,我把你放在她的胳膊上,把瓶子递给她,她立即顺手塞进了你的嘴里。
“那你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我看着你哥哥说道,
“你俩搞得定吗?”
“那当然了。”你姐姐回答道,她太专注自己的任务,都没空看我。
“有什么事就出来找我。”我又说了一遍,走到厨房,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走到门廊,把脚塞进鞋子 ,打开门。 凉爽的春日气息像薄膜一样落在脸上。
太阳现在已经从地平线升起,这团炽热的橙色光芒清晰地集中在头顶的天空中, 遥远的距离让光线分散开来,似乎融入了这里的空气中,明 亮而轻盈地落在所有事物的表面,反射出柔和的色彩,除了像苹果树顶端这样被阳光直射的地方,半卷的叶子像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
我穿过院子,来到对面的小房子,那是我用作书房的地方,可以抽烟。
我们买下这里的时候它还是个作坊,虽然我已经把所有的墙壁都放满了书,但它仍然保留着以前使用过的痕迹,似乎是为了适应简陋的机械操作,以某种难以定义的方式组装起来的,跟户外活动联系在一起,就像一个车库,无论是地板上的地毯还是墙壁上的挂画都无法掩盖这一点。
我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下来。桌子上放着一堆装着账单的信封,这让我有点良心不安,因为我从来没付过这些账单,每次付钱都晚一步,信封里面还夹着催款和催收通知单。
缴账单很简单,只需要付钱,我有钱,只需要花最大的 努力去管理好就行。堆在最上面的是税务监督部门的账单, 这比较严重,如果不付钱,就会有人来敲家里的门。住马尔默的时候发生过一次,住在这儿的时候也有一次。
啊!
我拿起信封,打开它,把账单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打开 Mac 笔记本,登录银行网站,从后兜里掏出小卡包,然后也放在桌子上,接着四处寻找小小的密码器。
原来在我身旁的书架上,放在威廉 · 布莱克的一本书上。我插入密码器,输入密码,在银行网站上输入代码,然后进入支付账单的页面。
都搞定后,我喝了一口咖啡,在布莱克下面的架子上找到了一包香烟,打开了斯文 · 尼克维斯特的书,名叫《光的尊崇》,还有一本克劳斯 · 曼的书,这本书我从来没读过。
这些书我都买来很久了,在同一个地方放了这么多年,以至于我和它们之间有一种亲密感,这让我想起了花园里的花朵,而不是书。看书和赏花都让我感到满足——这边是百合花,那边是冰岛的北欧神话 ;这边是雪莲花,那边是杰恩 · 安妮 · 菲利普斯的书——当我拿出其中一本书开始阅读,那感觉仿佛我把花朵插在了属于自己的花瓶里。
有一次我坐在办公桌前工作,我突然想到这种感觉,当 时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我抖了一下。原来是书掉在地上 了,一定是从书架上掉下来的。但怎么会掉落的呢?它原本 被安放在一个完全水平的书架上,夹在其他书中间。我好奇地起身走到书架前。
会不会是动物?老鼠还是仓鼠?
不会。因为在掉落的这本书所在的空间,长着一株爬山虎。它沿着屋外的墙壁长到了屋顶,然后在屋顶上找到一条缝隙,进入了屋顶内部的结构,在横梁和木板之间沿着房间 内的墙壁爬下来,碰到书架后,这株爬山虎往书堆里挤压,那是布雷特 · 伊斯顿 · 埃利斯的小说《美国精神病人》。
挤压的速度慢到极致,一毫米一毫米的,直到那天书的地心引力起作用,最终砰的一声掉在了两米以下的地板上。
我还是觉得很神奇,这种盲目的生长力甚至有些吓人。 之后,我把爬山虎清理干净,把它们像绳子一样从缝里拉出来,一团接着一团。我发现生长在屋檐下的爬山虎是白色的,所有活在黑暗中的生物都是如此。
我向前倾身,将香烟的灰色滤嘴靠在杯子的边缘上。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另一栋房子,包括通往餐厅的窗户和门,并且能对那里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初步的想象。
让你的哥哥姐姐来照顾你,我仿佛偷到了片刻的时间,偷的感觉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一切都没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 所以当我靠在椅子上时,更多的是觉得这么做在他人眼里是一种错误的行为,进而为此感到烦恼。
我尽量克制自己的吸入量,不让自己发出咳嗽声,把烟吐出后我喝了一口咖啡。 如果现在有人到这里来,发现我坐在里头抽烟,让孩子们照看刚出生的婴儿,可能什么反应什么想法都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