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一句是《长恨歌》中我最喜欢的。
穷：穷尽、遍及。碧落：道家称东方第一层天，碧霞满空，叫做“碧落”，这里泛指天上。黄泉，在中国道家文化中是指人死后所往之地，也就是阴曹地府，黄泉亦是九狱九泉之一。这在当时是写唐玄宗命方士从天上到地下苦苦寻觅杨贵妃，渺渺茫茫，遍寻无着，表现了唐玄宗对杨贵妃深深的思念之情。在这里，可以把碧落和黄泉理解为两个尽头，极处的意思，这句诗代表的是一种决心和无奈，找遍九天之上，寻遍九地之下，却还是，茫茫不见，所寻不得。传说在杨贵妃死后多年，唐玄宗还朝朝暮暮怀念杨贵妃，思念之情无一日减退。梨园弟子弹一声《霓裳羽衣曲》，就心生不悦、神色黯然，可见他内心的痛苦。
白居易《长恨歌》借历史人物和传说，创造了一个回旋宛转的动人故事，并通过塑造的艺术形象，再现了现实生活的真实。从“临邛道士鸿都客”一句至诗的末尾，写道士帮助唐玄宗寻找杨贵妃，诗人采用的是浪漫主义的手法。临邛道士正客居长安，据说他能以法术招来贵妃魂魄。君王思念贵妃的情意令他感动。于是道士接受皇命，不敢怠慢，殷勤地寻找，八面御风。驾驭云气入空中，横来直去如闪电，升天入地，遍寻天堂地府，都毫无结果。后来，偶尔听说海上有一座被白云围绕的仙山。玲珑剔透楼台阁，五彩祥云承托起。天仙神女数之不尽，个个风姿绰约。这才在海上虚无缥缈的仙山上找到了杨贵妃，她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形象在仙境中再现，殷勤迎接使者，含情脉脉，托物寄词，重申前誓。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到梦中去找；梦中找不到，又到仙境中去找。如此跌宕回环，层层渲染，使一个有爱欲、有苦恼、有错误、有缺点的人情味十足的情种君王，感情的回旋上升、百转千回，达到了最大的抒发性。诗歌的末尾，用“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结笔，天长地久，也终有穷尽的一天，而这不能相聚的遗恨却绵绵不绝，无有终止，余音袅袅。
因为“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传遍天下，受其影响，许多后世作品将黄泉和碧落联系在一起，用以形容天人相隔。想起张爱玲小说《茉莉香片》中，有一个女子叫冯碧落。二十年前，聂传庆的母亲冯碧落和言丹朱的父亲言子夜有意。但是门不当户不对，冯碧落家看不上出身仕途的言子夜。相爱的人往往爱闹意见，反而是莫不相*人能够互相容忍。适逢言子夜年轻气盛，不甘家族受辱；而冯碧落因为年龄小，只能以家族为重，二人生生错过。二十年后，两人各自的孩子，丹朱和传庆成了同学和朋友。传庆生在聂家，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爱的滋养，因了生父把对生母的憎恨迁怒于他，他跟着父亲生活二十年，这二十年无名的磨人的忧郁，制造了一个精神残废的聂传庆。对于一生无爱的母亲，聂传庆是充满同情的，这里有一段张爱玲很有名的比喻“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但与此同时，聂传庆更多的却是怨恨之情，怨恨母亲没有嫁给爱情，怨恨母亲在他四岁时去世了，把他放在这样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里面，让他生活在像古墓一样幽暗的房子里面。他觉得自己如此悲惨的命运都是母亲造成的。如果她再勇敢一点，如果她跟了言子夜……
在《茉莉香片》中，冯碧落是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子，她在天上，她在黄泉，她不在人间。她的一生是清醒的牺牲，因为她委顺地嫁给了不爱的男人，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媒妁之言，为了门当户对，嫁到了聂家，她的牺牲是清醒的，但又是被动的，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她是被绣在屏风上的鸟，被永远囚禁。在这里，张爱玲对冯碧落的悲剧命运作了象征和比喻的艺术概括。根据张爱玲熟读《红楼梦》，并且自觉师承红楼笔法，我觉得“冯碧落”应该有深意。在《红楼梦》中人名常常谐音有含义，比如《红楼梦》中的甄英莲，谐音真应怜，本生在官宦人家，却从小被拐卖，又被金桂害死，一生命运实在坎坷，让人可怜。霍启，谐音祸起，甄士隐的家仆，是他将小香菱走丢，彻底改变了香菱一生的命运。冯渊，谐音逢冤，为了甄英莲，被薛蟠活活打死，其冤深似海。那么，极有可能，冯碧落，谐音“逢碧落”，她被比喻为“鸟”，联系到“碧落”是天空之意，就是当鸟遇到了天空。当一个女子遇到了动心的人，却又不得不嫁给了不爱的人，屈服于作不了主的命运，被困在了婚姻的笼子里，最后成为了悒郁紫屏风上的白色死鸟，年深月久，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张爱玲以一种凄凉和阴森的气氛，写出了女性失去了本性不得自由飞翔而又悲苦凄怆的命运困境。张爱玲曾在《天才梦》里就说过，她自己经常对某些文字的表达方式相当敏感，对于古典文学作品中一些极富机趣的修辞方式也有着某种特殊的审美感觉。我觉得“冯碧落”这个名字就极其精妙，充满了悲苦、凄美、惘然、孤绝的意味，让人油然想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绵绵长恨。
冯碧落与言子夜的错过，不但让她与他人结婚后还念念不忘致使香消玉损，还充分体现在他们的后代身上。聂传庆的父亲因为知道冯碧落不爱自己，便将怒火发泄在了孩子传庆身上，加上继母的挑拨，聂传庆总是被二人辱骂，身处水火。相反，丹朱则特别快乐，讨人喜欢，人缘也好，她的父亲言子夜娶了南国女郎，移居香港，事业有成。张爱玲将亡人冯碧落道不尽的遗憾，借儿子传庆的孤僻抑郁、心理扭曲表达出来，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遗憾延伸到了下一代身上，这错过所造成的伤害有多深。而在言子夜那边呢？张爱玲残忍地写道：“他还记得冯碧落吗？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就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死生契阔，黄泉碧落。把一份儿女之情，放置在碧落与黄泉两个尽头之间，在我看来，是生逢乱世不得所爱却偏偏要爱到地老天荒的心中誓愿。可最后，去到了碧落，去到了黄泉，走到了天地穷尽之处的，往往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她们就像鸟儿一样，本性是渴望飞翔、向往爱与自由的，她们拍着一双翅膀飘飘摇摇，却也常常飘忽不定，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