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叔梁纥与颜氏的婚配并不因为年龄的差距而构成礼法上的障碍,那么这个“野合”之说又是因为什么而产生的呢?近代学者崔适的这番分析值得我们注意:
案此文疑本作“纥与颜氏女祷于尼丘,野合而生孔子。”于尼邱埽地为祭天之坛而祷之,犹诗所谓“以弗无子”也,遂感而生孔子,犹《诗》所谓“履帝武敏歆也”。故曰野合。《高祖本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㝠,太公徃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己而有身,遂产髙祖。”即《诗》齐、鲁、韩,《春秋》公羊学家所谓“圣人皆感天而生”,此所谓野合而生也。
——引自《史记会注考证》
崔适指出,司马迁在撰写《史记》的《殷本纪》、《周本纪》和《秦本纪》这三篇文章时,表现出了这样一个共性:商、周、秦三族的始祖殷契、后稷和大业在司马迁的笔下都不是人类有性生殖的产物,而是伴随着灵异事件神秘降生的灵儿。
殷契和大业的出生都是玄鸟(也就是燕子)陨卵,被母亲吞服的结果。至于周祖后稷来到人世,则是因为他的母亲姜原偶然踩中了一个巨人的脚印,感而成孕。
不但这些远古传说中的人物,就连开创西汉王朝的刘邦,司马迁在《高祖本纪》中描述这位“当代史”人物的诞生时也同样为他笼罩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㝠,太公徃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己而有身,遂产髙祖。——《史记·高祖本纪》
用现代史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知识来分析《殷本纪》、《周本纪》与《秦本纪》中的记载,关于三族始祖的起源传说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产生的:这三个古老的部族多半起源于人类的母系氏族时代。
在那个时候,人们是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因此当历史迈入了父系氏族社会,后代要想逆向追溯其父系始祖便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得已只能杜撰些许光怪陆离的传说来补足先祖的历史。
虽然这些传说的内容不足凭信,但它们在中国的文化历史和民族心理上造成的影响却极其深远。这些传说令古代的中国人普遍相信,那些曾经统治天下的“圣人”都是受命于天、感天而生的。这个“受命论”随着后世儒家对《诗经》、《春秋》等经典著作的阐释与传播而被代代发扬,终于成了一条不容质疑的政治常识。
即便你九五称尊,掌握着统治天下的权力,也不得不向“受命论”的观念做出妥协。比如刘邦,司马迁既然明确地记载了刘邦的父母是刘老太公和刘媪,那刘邦当然只能是他们的儿子。
可西汉之前,华夏大地一直由世袭贵族统治,现在冷不丁的,一个赤脚贫民的子弟在群雄逐鹿中脱颖而出、黄袍加身了,这让那些连秦始皇的权威都敢挑战的山东六国贵族后裔怎能心悦诚服?如果不为刘邦编造一段遇龙而生的传奇身世,如何堵住悠悠众口,让世人相信这个穷小子就是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呢?
受命而生的神秘传说在古时候只能是帝王家享受的“专属待遇”,而孔子一向被称诩为有德而无位的“素王”——也就是说孔子有统治天下的能力与影响力,唯独没有统治天下的权力,因此是无冕之王——那么孔子当然也有资格分享专属于帝王的这份身世特权。
《孔子世家》中说叔梁纥与颜氏“祷于尼丘得孔子”,这应该是关于孔子身世的早期传说。
因为古代先民对住地附近的名山大川往往具有朴素的崇拜心理,而孔子出生在鲁国昌平乡的陬邑,那附近最高大的山便是尼丘山。这便杜撰出了孔子的父母向尼丘山祝祷而后生下孔子的故事,目的自然是为了证明孔子也是一个感天而生的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