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汪曾祺
季匋民和叶三是汪曾祺小说《鉴赏家》里的两位主人公。
季匋民有特性，他作画的时候会把画室的门锁起来，他不喜欢有人看他作画，也不喜欢出去应酬，尤其讨厌听人谈画。
但是，叶三例外。叶三不但可以直接进入他的画室，还可以站在他旁边看他挥毫泼墨，偶尔还会对他的画做几句点评，对此，季匋民一点都不介意。
01
叶三的点评总是恰到好处，他点赞拍手称好的地方，也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笔。
季匋民画了一架紫藤，问叶三好不好。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庭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但是，叶三也有说不好的时候，季匋民画墨荷，带了许多莲蓬。
叶三看了摇头，说，不对，红荷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不应该有这么多莲蓬。
季匋民第一次听说，于是重新铺纸，画一幅红莲花，并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知道，叶三真的懂画，他的赞赏和批评都是真心的，发自肺腑的，不带一丝一毫的谀媚和装腔做势。
季匋民打心眼里尊重叶三，把他当成老师、朋友、知己和懂画的鉴赏家。
季匋民送给叶三许多画，常题“泽之三兄雅正。"泽之是季匋民给叶三起的名字，有时也直接题“画与叶三”。怕叶三误会，解释说，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不尊重……
02
旁人不解，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叶三怎么就成了大画家的老师？这个卖水果的果贩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的确，这原本就是两个互相不搭界的人，季匋民出身书香世家，家境殷实，还是远近闻名的大画家，叶三是一个卖水果的小贩，每天为一日三餐奔波，他们怎么可能有交集的机会呢？！
叶三五十岁生日时，两个儿子说父亲岁数大了，别再四处贩水果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做儿子的心不安。
叶三说，自己送了三十多年水果，给别人家送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给季四太爷（季匋民）送水果就是因为喜欢他的画，只要他还画画，我就一直送下去。
叶三果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果贩，因为他走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线。
卖水果，叶三有“三不"：一不开铺，二不摆摊，三不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吆喝着卖。
他专门给大宅门送水果，而且只送二三十家。
他送的水果是绝对的原装正品——正宗的产地，正经的树熟。
他只送四时应季的水果，而且个个都是好的，个大，匀称，好看，带着水果天然的香味和甜味。
一年中，叶三出去买果子的时间要比他卖果子的时间多得多。
他熟悉四乡八镇的每一家果园，和果农们亲近得像一家人。
原来，叶三走的是一条精端的路线，品味高，质量高，要求高。
这就是叶三的高明之处，他总是努力的把前期的功课做足。
直接和原产地挂勾，亲力亲为，一能保证水果的质量，二是自己了解许多乡土民俗，增加了见识；
只送二三十家，少而精，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还能保证及时送达，不会顾此失彼；
只送大宅门，可以多接触成功人士，不求相助，只为多开眼界，多长见识，能把眼光放长远一些。
这从叶三两个儿子的身上子就已经体现出来了。叶三没有让孩子们走自己的老路，而是送他们去布店学徒，且两个儿子都已经学成出徒。大儿子是店里的二掌柜，是店里的得力干将，二儿子技术娴熟，也已经能独挡一面。
03
叶三去别人家送水果，从来不用通报，他径直入室，称好水果，打声招呼就走，主人家不挑也不看。
叶三送水果从来不说价，主人家也从来不问价，但是他们也从来都不会亏待叶三，一年三节准时把钱结清。
三十多年的老主顾没变，三十多年的质量不变，叶三用诚信积累起自己的人格魅力。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叶三去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见过许多人，了解各地的乡土人情。
虽然他没读过多少书，肚子里也没有几滴墨水，但他见识多，视野开阔，阅历丰富，和季匋民有话说，季匋民说话自己也能接上话。
他人品过硬，谦恭，但不卑不亢。他喜欢季匋民的画，就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做一件事——送水果，因为这是他能接触和走近画家的唯一机会。
季匋民喜欢一边画画一边喝酒，而且喝酒就水果，画一幅画往往要喝二斤花雕吃半斤水果，叶三搜罗到好的水果，总是先给他送去。
季匋民崇拜清代画家李复堂，叶三就想方设法为他弄来李复堂的真迹——一本四开册页。
季匋民送给他的画他都精心收藏起来。有时候，季匋民说，这张不题上款了，你好卖。叶三说，你题不题都无所谓，我一张都不会卖。
季匋民去世后，他的画市面上一幅难求，大家知道叶三有真迹，纷纷出高价购买。叶三说欣赏可以，但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
季匋民走后十多年，叶三也去了，棺材里带着季匋民送给他的所有画……
鲁迅对瞿秋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叶三于季匋民，就如瞿秋白与鲁迅，钟子期于俞伯牙，都是心灵的知己。
所以，季匋民对叶三，总是另眼相看，甚至高看，他对叶三，是打心眼里的尊重。
如此看来，叶三和季匋民的莫逆之交就有了答案，不是吗？！
汪曾祺说，人总要爱着点什么。他笔下的人物都是如此地立体丰满，他们对理想不懈地追求着，对人和事无怨无悔地爱着，而且会坚持到底，从不言弃，就比如喜爱季匋民画作的叶三，不仅爱着而且爱的深沉爱的执着，一个喜欢就坚持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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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人生有趣》
作者：汪曾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