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业余爱好是做菜,他是真正的美食家,会吃更会做
不出意外,他也喜欢观瞧烧烤的人。“老北京人吃烤肉都是自己动手,或焦或嫩,吃一斤还是两斤,全凭乐意。”因为炙子颇高,只能站着烤,或者一只脚踩在长凳上,若是火旺,男人就脱得只穿一件衬衫露怀,解衣磅礴,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大口喝酒,此情此景很是剽悍豪迈。可如今,“斯文”的烧烤店越开越多,汪曾祺笔下的“武吃者”几近灭绝,他的这一记录,可以刊登在“中国的红色美食名录”上。
汪曾祺也把北京人最常吃的面,写到了点儿上。他在101路公共汽车站旁边,结识了一位闲人老头儿,这位大爷中午吃抻面,晚上吃“拨鱼儿”,他每天的佐料,就是炸酱——只要粮店还有白面卖,而且北京的粮价长期稳定——坐在门口马扎儿上看街。汪曾祺说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敌伪时期,吃混合面,解放军进城,开国大典,放礼花,没完没了的各种运动,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四人帮”祸乱,“四人帮”垮台,华国锋领导,华国锋下台……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又写道,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这是一个活庄子。
在今天的人看来,这个人和“活庄子”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汪曾祺觉得他易于满足,对于物质要求不高,像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人,爱瞧热闹,但又不爱管闲事。胡同促生出一种封闭的文化,“忍”就是几十年也不“挪窝儿”。北京人大都安分守己,甚至逆来顺受,北京就是一块豆腐,四四方方,软塌塌,没什么章法。面条、小炒,无非是些顺民菜,是平民心态,是乐观,也是一种妥协。老舍《茶馆》里的王利发说“我当了一辈子的顺民”,只要活着,就挺好。可老舍说,为什么老实人活着是这么困难呢?那就再老实点呗。
再后来,随着《闹市闲人》的刊登,汪曾祺搬到了蒲黄榆,彻底远离了胡同生活,不过他仍旧喜欢下厨,做北京菜。尤文章可见,他的京菜,也是带有一点儿南方口音的。
高邮,在市内吃早茶的市民(张雷 摄)
乡愁忆旧
19岁离家,直到数十载后才回到家乡,仅凭着记忆和偶尔的探望,汪曾祺写下故乡的食物。高邮的咸鸭蛋是琐碎记忆中的一篇,也是关于故乡记忆中,最活灵活现的一文:孩子兴挂“鸭蛋络子”,端午一早,鸭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挑好了,装在络子里,挂在大襟的纽扣上。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爱的饰物。鸭蛋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这是一种富足的象征,也是童年趣味,不似今天的咸鸭蛋,是偶尔想起的一道辅食而已。
我走过不少地方,所食鸭蛋多矣,皆不能和高邮的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他又写道,“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在汪曾祺的谈吃中,人们见识到了吃醋的山西人,爱吃甜食的广东人,无尽逐臭的长沙火宫殿,金华的竹叶腿,又读到了四川的叙府糟蛋,宁波的瓦楞明蚶,却远不比家乡的炒米、焦屑、咸鸭蛋、咸菜茨菇汤、河鲜、水鸟有滋味,有关马齿苋、蒌蒿、山野的菜,他试图用家乡话来表达一种有关眷恋的情愫。
他在书写南方食物时,仍旧不忘北方式的幽默,他说:“北方人不识茨菇,我买茨菇,总要有人问我:‘这是什么?’——‘茨菇’——‘茨菇是什么?’哈,这可不好回答。”小剂量的傲慢,是他对野菜特殊的情感。“过去,我的家乡人吃野菜主要是为了度荒,现在吃野菜则是为了尝新了。”他又有些惋惜地写道,北京的茨菇卖得很贵,价钱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柿、野鸡脖韭菜差不多。足见,懂得吃小菜的人的缜密心思与细腻人格。
“奶奶是饿死的,黄油也舍不得用。开三级干部会*了十来只羊,妈妈狠心给萧胜做了黄油烙饼,眼里都是泪……”黄油烙饼,是咸的,眼泪也是咸的。《黄油烙饼》是汪曾祺在1980年出版的短篇小说,以“大跃进”为背景,描写了萧胜一家在饥饿年代里的故事。
萧胜吃了两口,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这是典型的汪曾祺式小说,文字温且平和,没有一丝煽情的味道,经过长时间的铺垫,只一句,便能触及燃点,声嘶力竭地对荒谬时代鞭挞。作为作家,他始终绕不开的是少年时代,由此,想到金宇澄在《繁花》中也有一段相似的文字:蓓蒂的爸爸,从研究所带回一只兔子。蓓蒂高兴,绍兴阿婆不高兴,因为供应紧张,小菜越来越难买,阿婆不让兔子进房间,只许在小花园里吃野草。蓓蒂抽了篮里的菜叶,让兔子吃,阿婆抢过菜叶,拖蓓蒂进厨房,蓓蒂就哭了,只吃饭,菜拨到阿婆碗里。阿婆说,吃了菜,小牙齿就白。蓓蒂说,不要白。阿婆不响,吃了菜梗,菜叶子揿到蓓蒂碗里,蓓蒂仍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