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面前的东西,是容易看到的,意料中的事情,做起来也很方便。每个人都欢喜过安定的生活,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人类愈文明,生活也愈安定,因此,在文明社会里,事情都摆得清清楚楚,很少遇到意外。不过,一旦发生了意外,而且情形相当严重,那些不能适应的人就要完蛋了。他们看不出隐蔽的事物,不能应付意外,也不能改变原有的习惯,来适应新的、陌生的生活方式。总之,等到他们习惯的生活过不下去的时候,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过,也有一些适于生存的人,要是他们由于迷失方向,或者被迫离开了一向熟悉的平静环境,走向一条陌生的道路,他们就能使自己适应新的生活。伊迪茨·惠特尔塞就是这样。她生长在英国的农村,那儿的生活,向来都是循规蹈矩,打破常规的事不仅使人感到意外,甚至会给人看成是不道德的。她工作很早,按照那儿的传统,她在少女时候,就当了一位贵妇人的侍女。
文明的作用就在于强迫环境服从人类的规律,直到它变得跟机器一样听话。麻烦的事儿不会有,不可避免的事情可以预先料到。人甚至能雨淋不湿,霜冻不冷,就是死,也不是那样可怕和偶然,随时潜伏在你周围;它已经成了一出事先编排好了的戏,它会很顺利地演到进入家族的坟墓的一场,非但不会让墓门上的铰链生锈,连空气里的灰尘也要不断地打扫干净。
伊迪茨·惠特尔塞的环境就是这样。一点儿也没有出过事。二十五岁那年,她陪她的女主人到美国旅行了一趟,可是这也算不了一回事,路仍然是那条顺顺当当,按部就班的路。只不过换了一个方向。这条横跨大西洋的路,非常平稳,因此,船也不成其为海船,只好算是一座宽广的、有许多走廊的旅馆,在海里迅速而平稳地移动,凭着它那笨重的身体,把波涛压得服服帖帖,使海洋变成了一个安静单调的磨坊水池。到了大西洋彼岸之后,这条路就在陆地上继续向前——这是一条安排得很好、很体面的路,在每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有许多旅馆,而且在那些落脚的地方之间,还有许多装上了轮子的旅馆。
住在芝加哥的时候,她的女主人看到了社交生活的一面,伊迪茨·惠特尔塞看到了另一面;直到她向她的女主人辞掉差事,变成伊迪茨·纳尔逊之后,她才显露了一下她的才能,也许只稍微显露了一下,表示她不仅能应付意外,而且能控制意外。汉斯·纳尔逊是个移民,原籍瑞典,职业是木匠,他身上充满了条顿人的孜孜不倦的精神,正是因为这种精神,这个民族才不停地向西方进行伟大的冒险事业。他是一个身强力壮,头脑迟钝的人,他虽然缺乏幻想,却有无穷的进取心,他的忠诚和他的爱情,跟他的体魄一样坚强。
“等我辛辛苦苦地干一个时期,积了一点钱,我就要到科罗拉多去一趟。”结婚的第二天,他对伊迪茨说。一年之后,他们果真到了科罗拉多。汉斯·纳尔逊在那儿头一次采矿,就害上了采矿热的毛病。他到处勘探金矿银矿,走遍了南北达科他,爱达荷同俄勒冈州的东部,然后又走到了英属哥伦比亚的群山里面。无论宿营走路,伊迪茨·纳尔逊总是和他同甘共苦,一块儿操劳。她在做家庭妇女时走惯了的小步,已经变成了登山越岭的大步。她学会了用冷静的眼光和清醒的头脑来对待危险,再也不至于像过去那样吓得不知所措了。那种出于无知的恐惧,是生长在都市里的人的通病,它会使他们变得跟笨马一样愚蠢,一受惊就僵在那儿听天由命,而不去搏斗,要不然,就吓得盲目奔逃,彼此拥挤,把路也堵住了。
伊迪茨·纳尔逊一路上老是遇到意外的事情,眼光也锻炼出来了,她不仅能看到水光山色里明显的一面,也看到了其中隐秘的一面。她这个一辈子没有下过厨房的人,居然学会了不用忽布花、酵母或者发面粉就可以做面包的本事;用普通的锅子,在火堆上烘面包;遇到连最后一块腌猪肉也吃完了的时候,她能够当机立断,用鹿皮鞋或者行李里硝得比较软的皮子,做成代食品,让他至少可以保全性命,勉强前进。她学会了套马,套得跟男人一样好——这是无论哪个都市里的人干起来都要灰心的,她知道哪一种行李该用哪一种方法捆扎。她还能够在倾盆大雨里用湿木头生火而不发脾气。总之,不论在什么环境里,她都能够应付意外。可是,最大的意外还没有来,她还没有受过这样的考验。
当时,找金矿的浪潮正在向北涌到阿拉斯加,因此,汉斯·纳尔逊同他的妻子也不可避免地给卷进了这股潮流,涌向克朗代克。一八九七年秋天,他们到了狄亚,因为没有钱,不能带着行李穿过契尔库特山隘,再从水路到道森。于是,这一年冬天,汉斯·纳尔逊就干起他的本行,帮着大家建设这个应运而生,供应行李用品的史盖奎镇。
他好像停留在黄金国的边缘上似的,这一冬,他总是觉得全阿拉斯加都在召唤他。其中,以拉图亚湾的呼声最高,于是,到了一八九八年夏天,他同他的妻子就乘着七十英尺长的西瓦希木船,顺着曲曲折折的海岸线摸索前进。跟他们同路的,还有许多印第安人和三个白人。那些印第安人把他们和他们的给养运到离拉图亚湾一百英里左右的一个荒凉的小地方,登陆之后,就回到史盖奎镇去了;可是那三个白人留下来了,因为他们跟纳尔逊夫妇是合伙的。费用由大家公摊,以后赚的钱也由大家平分。在这段时间里,伊迪茨·纳尔逊负责给大家烧饭,将来也可以跟大家一样分到一份好处。
首先,他们砍下了许多枞树,造了一幢三间房的木屋。伊迪茨·纳尔逊的责任是操持家务。男人们的责任是去找金矿,而且要找到金矿,他们都办到了。这并不是什么惊人的发现,它不过是一个贮藏量很低的冲积矿床,一个人一天要极辛苦地干上很多钟头才能得到十五到二十块钱的金砂。这一年,阿拉斯加的短暂的夏天比往年长得多,为了利用这个机会,他们一直在推迟回到史盖奎镇的时刻。等到他们要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们本来是跟当地的几十个印第安人约好的,趁他们在秋天到沿海一带做生意的机会,跟他们一块儿走。那些西瓦希人等着他们,直到不能再等了才动身走了。现在,这伙人除了等偶然的机会搭船以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就把金矿挖空,又砍了许多木柴贮存起来过冬。
晚秋的暖和天气,像梦境一般,持续不断,突然间,在锐厉的呼号声中,冬天来了。一夜之间,天气就变了,这几个淘金者醒来之后,已经是狂风怒号,大雪漫天,千里冰封了。风暴一个接着一个,在间断的时候,四外都是静悄悄的,只有荒凉的海岸上澎湃的浪潮打破这一片沉寂,浓霜似的盐好像在海滩上镶了一条白边。
木房子里面的一切都很好。他们的金砂已经称过了,大约值八千块钱,谁也不能说不称心。几个男人都做了雪鞋,打一次猎就可以带回许多新鲜的肉,贮藏起来;在长夜里,他们无休无止地玩起纸牌来,有时玩惠斯特,有时玩五点。现在,既然采矿已经结束,伊迪茨·纳尔逊就把生火洗盘子的活儿交给男人们去做,自己来给他们补袜子,补衣服了。
这个小木屋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抱怨、口角,或者无谓的吵闹,因为大家的运气还算不错,他们常常彼此庆贺。汉斯·纳尔逊头脑迟钝,性情随和,伊迪茨待人接物的本领,是他早就非常钦佩的。哈尔基,这个又高又瘦的得克萨斯州人,虽然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可是非常和气,只要没有人来反对他那种金子会生长的论调,他总是跟大家相处得很好的。这一伙里面的第四位,麦克尔·邓宁,他给这所木屋子里的欢乐增添了爱尔兰的情趣。他是个身材高大、很有气力的人,容易为了一点小事突然发火,可是遇到事态重大,局面很紧张的时候,他的脾气却又很好。其中的第五位,也就是最后一位,名字叫达基,他是一个甘心为大家充当小丑的人,为了使大家高兴,他甚至会拿自己来开玩笑。他一生为人,好像就是为了引人发笑。在这伙人的平静生活之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严重的争吵。他们只干了短短的一个夏天,每人就得到一千六百元,这所木屋子里自然要充满富裕满足的欢乐气氛了。
接着就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他们刚坐下来准备吃早餐,这时候,已经八点钟了(淘金停止以后,早餐自然而然地推迟了),可是还得点着那支插在瓶口里的蜡烛来吃东西。伊迪茨同汉斯面对面坐在桌子两头。哈尔基同达基背朝着门,坐在桌子的一边。他们对面空着一个位子。邓宁还没有来。
汉斯·纳尔逊瞧了瞧那个空椅子,慢慢地摇摇头,打算卖弄一下他那笨拙的幽默,就说,“平常吃东西,他总是第一个到。这可太奇怪了。也许他生病了吧。”
“麦克尔到哪儿去啦?”伊迪茨问道。
“他比我们起来得早一点,到外面去了。”哈尔基回答道。
达基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他假装知道邓宁为什么没来,故意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好引得他们都来向他打听。伊迪茨到男人们的卧室里看了一下,回到桌子边来。汉斯看看她,她摇了摇头。
“他以前吃饭,从来不迟到。”她说。
“我可不懂,”汉斯说,“他的胃口一向大得像马一样。”
“太糟啦!”达基悲伤地摇着头说道。
一个伙伴没来,他们却借此开起了玩笑。
“这可真是太不幸了!”达基自动地开了个头。
“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可怜的麦克尔呀。”他凄惨地回答道。
“麦克尔究竟出了什么事?”哈尔基问道。
“他再也不会饿啦,”达基悲切切地说,“他没有胃口啦。他不喜欢这种伙食了。”
“不喜欢?他吃起来,连耳朵也会浸在盆子里。”哈尔基说。
“他那样做,是为了对纳尔逊太太表示礼貌,”达基立刻反驳道,“我明白,我明白,太糟啦。为什么他不在这儿呢?因为他出去了。出去干什么呢?因为他要开开胃口。怎么才能开胃呢?他光着脚在雪里走路。哎呀!难道我还不明白吗?有钱的人遇到胃口不开的时候,就是用这个法子来开胃的。麦克尔有一千六百块钱。他是个有钱的人了,他就没胃口了。所以呀,这就是为何他正在想法子开胃。你们只要把门打开,就会看见他光着脚在雪里走路。不过,你们可看不见他的胃口。这就是他的麻烦。等他找到了胃口,他就会抓住它回来吃早饭啦。”
达基的胡言乱语引得他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未停,门就开了,邓宁也进来了。大家都回过头来瞧他,他手里提着一支猎枪。就在他们瞧他的时候,他已经把枪举到肩头,开了两响。头一颗子弹才打出去,达基就倒在桌子上面,撞翻了他的咖啡,他那乱蓬蓬的黄头发就浸在他那盆玉米粥里了。他的前额压在盆子边上,使盆子翘起来,跟桌面构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角。哈尔基跳了起来,身子还在半空,第二枪又响了,他就脸朝下,栽倒在地板上了。他那句“我的天!”在嗓子里只咕噜了一声就听不见了。
这可真是料想不到的事,汉斯同伊迪茨都吓呆了。他们浑身紧张地坐在桌子旁边,眼睛像中了魔似的,盯着那个*人的凶手。他们从火药的烟雾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他。这时候,一片寂静,只听见达基的那杯倒翻的咖啡滴在地板上的声音。邓宁拆开猎枪的后膛,抽出了子弹壳。他一手端着枪,用另一只手伸到口袋里去掏子弹。
正在他要把子弹装上膛的时候,伊迪茨·纳尔逊清醒过来了。他分明是要打死汉斯和她。这件意外的事来得太可怕,太叫人不解了,因此,她神智迷惑,精神麻木了大约三秒钟。接着,她就挺身而出,跟他进行斗争。她真的和他斗争起来了,她像猫一样跳到凶手面前,用两只手揪住他的衣领。她这一撞,使他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他打算把她甩开,可是又不肯放弃手里那支枪。这可不容易,因为她的结实的身体已经变得像猫的身体一样了。她掐住他的脖子,用全身的力量向旁边一拉,几乎把他摔倒在地板上。他立刻站直了,飞快地转起来。她因为抓得很紧,身体随着他转,脚就离开了地板,她于是用手抓紧他的脖子,悬空转了起来。转了一会儿,她的身体撞在一把椅子上,这一男一女就在拼命挣扎之下,摔倒在地板上,占了半个房间。
汉斯·纳尔逊碰到这种意外,要比他的妻子迟半秒钟才开始行动。他的神经和头脑的反应都比他的妻子慢。他的感觉比较迟钝,要多耽搁半秒钟的时间才能明白情况,拿定主意,开始行动。伊迪茨已经扑到邓宁面前,掐住他的脖子了,汉斯才跳起来。可是他没有她那样冷静。他气疯了,就像古时喝醉了酒混战的武士那样怒气冲天。他从椅子上一跳起来,嘴里就发出一种一半像狮吼,一半像牛鸣的声音。伊迪茨同邓宁的身体已经旋转起来了,他还在那儿咆哮嘶吼,接着,他就在房间里到处追赶这股旋风,直到他们摔在地板上了,他才追到。
汉斯一扑到那个躺平了的男人身上,便发狂似的用拳头揍他。这些拳头跟打铁的锤子一样,后来,伊迪茨觉得邓宁身上没劲了,就松开手,一翻身滚到旁边。她躺在地板上,一面喘气,一面瞧着。狠命的拳头仍然像骤雨一样不停地打下去。邓宁好像并不在乎,他甚至连动也不动。这时候,她才想到他已经昏过去了。她连忙大叫汉斯停手,接着她又喊了一遍。可是任凭她怎么喊,他也不理,她抱住他的胳膊,他还是不理,只不过使他挥起拳头来不大方便罢了。
于是,她只好把自己的身体阻挡在她丈夫和那个不会抵抗的凶手之间。她这种举动,并不是出于理智,也不是出于怜悯,更不是为了服从宗教的戒律。这可以说是出于一种守法的精神,这是她从小养成的道德观念迫使她这样做的。汉斯直到发觉自己是在打自己的妻子时才停手。他乖乖地任凭伊迪茨把他推开了,好像一条凶猛而听话的狗,给主人赶开了似的。这种比喻还可以再进一步。汉斯的嗓子里,和野兽一样,仍然有一种余怒未息的狺狺之声,有好几次,他都仿佛要跳回去,扑到他的俘虏身上,幸亏他的妻子迅速用身体挡住了他。
伊迪茨一步一步地把她丈夫向后推。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样子,她觉得他的神气比邓宁跟她搏斗得最激烈的时候还要可怕。她简直不能相信这只狂怒的野兽就是她的汉斯;她战栗了一下,畏畏缩缩,突然感到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怕他会跟发狂的野兽一样来咬她的手。至于汉斯,他虽然不想伤害她,却不肯罢休,仍然要回过去再打,有好几秒钟,他总是忽而往后退,忽而向前扑。因此,她就坚决地拦住他,直到他恢复了理智,平静下来。
他们站了起来。汉斯摇摇晃晃地回到墙边,靠在那儿,脸上的肉抽搐着,嗓子里继续发出深沉的嘶吼,可是声音已经在轻下去,几秒钟之后就不响了。现在,反应来了,伊迪茨站在房间当中,拧着手,气喘吁吁,浑身都在猛烈地哆嗦。
汉斯什么也不瞧,可是伊迪茨的眼睛却狂热地在房间里瞟来瞟去,一一瞧着刚才发生的情景。邓宁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在狂转之中撞翻了的那把椅子,就在他旁边。那支猎枪一半压在他身体下面,后膛仍然是拆开的。那两颗没有装上膛的子弹,已经滚出了他的右手,他本来是捏得很紧的,直到失去了知觉才松手。哈尔基脸朝下,扑在他摔下去的那个地方;达基向前伏在桌子上,乱蓬蓬的黄发浸在他那盆玉米粥里。那个盆子仍然翘起一边,跟桌面构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角。这个翘起来的盆子使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它没有倒呢?这真是太不近情理了。即使出了人命,一只盛粥的盆子这样翘在桌子上,也是不合情理的。
她回头瞟了邓宁一眼,双眸又立刻回到了那个翘起的盆子上,这真是太不近情理啦!她感到了一种想笑一下的神经质的冲动。随后她注意到了房间里的沉寂,期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情,便把那个盆子忘了。从桌子上滴下去的咖啡,声音那么单调,只不过加强了这片沉寂的气氛。为什么汉斯没有动静呢?为什么他不说话呢?她瞧着他,想说点什么,这才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嗓子里有一种疼得很特别的感觉,她的嘴又干又苦。她只能瞧着汉斯,汉斯也在瞧她。
突然,一个尖锐的金属声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她尖叫了一声,立刻掉转眼光瞅着那张桌子。那个盆子已经倒了。汉斯叹息了一声,好像才从梦里醒过来。盆子的声音使他们想到了今后他们将要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而这所木房子,就是今后他们要生活行动的那个新世界了。原来的木房子中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眼前的生活全然是新的、生疏的生活。这个意外的变故在事物的表面施了一层魔法,更换了它们的远景,改变了它们的价值,把现实的和不现实的交织起来,混乱得令人无所适从。
“我的上帝呀,汉斯!”这是伊迪茨的第一句话。
他没有回答,只是面带恐怖地瞪着她。他慢慢地瞧了瞧房间里的情形,这才看了个仔细。接着,他就戴上了帽子,朝门口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伊迪茨极其担心地问着。
他已经抓住了门上的把手,他扭转半个头,回答道,“去刨几个坟。”
“汉斯,别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跟这些——”她向整个房间扫了一眼——“跟这些呆在一起。”
“迟早总是要刨的。”他说。
“可是你不知道该刨几个坟,”她拼命地反对。她看他犹疑不决,又说道,“再说,我也要跟你一块儿去,帮帮忙。”
汉斯于是走到桌子旁边,不假思索地吹灭了蜡烛。接着,他们就一块儿来检查房间里的情形。哈尔基同达基已经死了——死得很可怕,猎枪的射程太近了,汉斯不愿意走到邓宁附近,伊迪茨只好一个人去进行这一部分的检查。
“他没有死。”她对汉斯说。
他走过去,低下头瞧了瞧那个凶手。
伊迪茨听见她丈夫在含含糊糊地咕噜着,就问道,“你说什么?”
“我真丢脸,居然没有把他揍死。”这就是他的答复。
伊迪茨正在弯着腰检查邓宁。
“你走开!”汉斯非常粗暴地命令着,声调有点奇怪。
她突然惊慌起来,瞧了他一眼。他已经抓起邓宁丢下的猎枪,正在把子弹塞进去。
“你要干什么?”她一面喊,一面迅速地挺直了弯下去的腰。
汉斯没有回答,可是她看出猎枪正在举向他的肩头,她连忙用手抓住枪口,把它向上一推。
“别管我!”他厉声喝道。
他打算把枪从她手里夺过来,可是她靠得更近了,已经把他抱住。
“汉斯!汉斯!醒醒吧!”她喊道,“别发疯啦!”
“他*死了达基同哈尔基!”这就是她丈夫的答复,“我要打死他。”
“可是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反对道,“还有法律。”
他冷笑了一声,他不相信在这种地方,法律会有什么作用,他只是固执地、毫无感情地重复着那句话,“他*死了达基同哈尔基。”
她跟他争论了很久,这不过是一种单方面的争论,因为他很固执,总是一再地重复那句话:“他*死了达基同哈尔基。”而她又摆脱不开她小时候所受的教育和她本身的民族传统。这是一种守法的传统,对她来说,正确的行为就等于守法。她看不出还有什么更正确的路。她认为汉斯这种把执法权揽到自己手里的行为,并不比邓宁*事来得正当。用错误来对待错误是不对的,现在,要惩罚邓宁,只有一个办法,应当按照社会上的规定,依法处治。最后,汉斯终于给说服了。
“好吧,”他说,“随你好了。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他就会把你我都打死的。”
她摇了摇头,伸出手要他交出猎枪。他刚伸手要交,又缩了回去。
“最好还是让我打死他吧。”他恳求道。
她又摇了摇头,于是他又准备把枪交给她,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印第安人没有敲门就进来了,随着他刮进了一阵猛烈的风雪。他们转过身子,面对着他,汉斯手里仍然抓着猎枪,这个不速之客看到这番情景,一点儿也不慌张。他眼睛一扫就看清楚了有死的,也有伤的。他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吃惊的神气,甚至连好奇的样子也没有。哈尔基就躺在他脚旁边,可是他理也不理。对他来说,哈尔基的尸首并不存在。
“好大的风呀。”这个印第安人说了这么一句,算是问候,“都好吗?都很好吗?”
汉斯手里仍然抓着那支枪,他觉得那个印第安人一定以为摊在一地的尸首都是他打死的。他用恳求的眼光瞧着他的妻子。
“早晨好,尼古克,”她说,声音显得很勉强,“不好,很不好。乱子很大。”
“再会,现在我要走了,事情很忙。”那个印第安人说完了,就不慌不忙,非常仔细地跨过地板上的一摊血渍,开了门,走出去了。
纳尔逊夫妇面面相觑。
“他以为是我们*,”汉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以为是我*。”
伊迪茨一声不响地过了一会儿,然后用很简短,很老练的口气说:
“他怎么想,不用去管,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要挖两个坟。不过我们得先把邓宁捆起来,别让他跑掉。”
汉斯连碰一碰邓宁都不愿意,可是伊迪茨一个人也把邓宁的手脚捆紧了。后来,她同汉斯走到门外的雪地里。地已经冻硬了,锄头凿不进去。他们先弄来许多木柴,扫开积雪,在冻结的地面上升起一蓬火。烧了一个钟头之后,才烧化了几英寸深的泥。他们挖出这些泥,又升了一蓬火。按照这样的速度,一个钟头只能挖下去两三英寸深。
这是一件又困难,又辛苦的工作。暴风雪刮得火总是烧不旺,风又在穿透他们的衣服,冻得他们浑身冰冷。他们很少谈话。风不容他们开口。除了偶尔猜测邓宁犯罪的动机以外,他们总是默默无言,心头压着这场悲剧给他们带来的恐怖。到了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汉斯瞧着木房子那面,说他饿了。
“不成,现在还不成,汉斯,”伊迪茨回答道,“屋子里弄得那个样子,我可不能一个人回去烧饭。”
两点钟的时候,汉斯主动提出陪她回去,可是她一定要他干下去。到了四点钟,两个坟才挖好,坟坑很浅,不过两英尺深,可是也够了。到了晚上,汉斯拉出雪橇,在暴风雪的黑夜里,拖着两个死人走向那个冻结的坟墓。这简直不像出殡。雪橇深深地陷在风刮成的雪堆里,非常难拖。他们夫妇从昨晚起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过,他们又饿又累,身体已经十分衰弱。他们没有抵抗风的力气了,有时,甚至还会给风吹倒。有几次,连雪橇也翻了,他们只好把这批可怕的货色再装上去。走到离坟坑一百英尺的时候,他们要爬上一个陡坡,两个人只好趴下去,像拖雪橇的狗一样,把胳膊当成腿,把手插到雪里。即使这样,有两次,他们还是要给沉重的雪橇拖倒,从山坡上滑下来,弄得活人同死人、绳子同雪橇,可怕地纠缠在一起。
“明天,我再来插上两块木牌,写上他们的名字。”他们把坟做好以后,汉斯说。
伊迪茨抽抽噎噎地哭着。她所能做的,只不过断断续续地祷告几句,就算完成了葬礼,现在,她的丈夫只好扶着她回到木房子里。
邓宁已经苏醒过来了。他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白费气力地想挣脱捆住他的皮带。他用亮闪闪的眼睛瞅着汉斯同伊迪茨,可是不想说话。汉斯仍旧不肯碰一碰这个凶手,他闷闷不乐地瞅着伊迪茨把邓宁从地板上拖到男人的卧室里。可是,用尽力气,也不能把他从地板上抬到他的床上。
“最好让我给他一枪,省得以后麻烦。”汉斯最后一次恳求道。
伊迪茨摇了摇头,又哈下腰去搬邓宁了。使她感到奇怪的是,这一次,轻易就把他搬起来了。原来汉斯在帮她搬,她知道汉斯的心已经软了。然后,他们就打扫厨房。可是地板上惨不忍睹的血渍仍然洗不清,汉斯只好把那一层刨掉,用刨花在炉子里升起了一蓬火。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黑暗和寂静里度过的,只有暴风雪和波涛打在冰冻的海岸上的轰隆声打破这种沉寂。汉斯对于伊迪茨真是唯命是从。他那种惊人的进取精神已经完全消失了。她要用她的办法来对付邓宁,因此他就把这件事完全交给她去处理。
这个凶手是一个经常的威胁。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可能挣脱捆着他的皮带,因此,他们只好昼夜地监视着他。汉斯或者伊迪茨,总是坐在他旁边,拿着那支实弹的猎枪。最初,伊迪茨规定八小时一班,可是这种不断地监视太紧张,后来她同汉斯就每隔四小时换一次班。由于要轮流睡觉,轮流看守邓宁,他们几乎连做饭和砍柴的工夫都没有了。
自从尼古克那一次来得不巧以后,当地的印第安人就不肯再到这间木屋里来了。伊迪茨于是叫汉斯到他们的木屋里去一趟,要他们用一只独木船把邓宁送到沿海最近的白人村落或者贸易站上,可是交涉没有结果。伊迪茨只好亲自去拜访尼古克。他是这个小村子的村长,完全懂得他所负的责任,三言两语就把他的观点对她说清楚了。
“这是白人闹的乱子,”他说,“不是西瓦希人闹的乱子。我们的人要是帮助了你们,这件事就会变成西瓦希人的乱子了。等到白人的乱子跟西瓦希人的乱子混在一块儿,成为一个乱子,那就会变成一个搞不清的、没完没了的大乱子。闹乱子可没有好处。我们的人没有做错事。他们为什么要帮助你们,给自己添麻烦呢?”
于是,伊迪茨只好回到那间可怕的木屋里,去过那无休无止的,四小时值一次班的日子。有时候,轮到了她值班,她坐在囚犯旁边,腿上搁着实弹的猎枪,就会闭上眼睛,打起盹儿来。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会突然惊醒过来,抓起枪,马上盯着邓宁。这分明是神经过度紧张所致,对她的影响当然不好。她非常怕他,甚至在她清醒的时候,如果他在被里动了一动,她也禁不住要吓得一跳,急忙去抓猎枪。
她知道,这样下去,她的神经随时会出毛病。头一个现象是眼珠子跳,逼得她只好闭上眼睛,让它们安定下来。过了一会儿眼皮又会神经质地抽搐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了。可是使她最痛苦的却是,她忘不了那场悲剧。她在发生意外的那天早晨感到的恐怖,始终在折磨她。每逢她给那个凶犯吃东西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咬紧牙关,挺着身体,壮起胆子。
汉斯所受的影响不同。他给一个念头缠住了:打死邓宁是他的责任。每逢他去服侍这个给捆住的人,或者在他旁边监视的时候,伊迪茨就提心吊胆,怕汉斯会在这间木房子的死亡簿上又添上一笔。他总是很野蛮地咒骂邓宁,对他非常粗暴。汉斯为了掩饰他的*人*,有时还会对他的妻子说:“慢慢地,你会叫我*死他的,可是到了那时候,我可不愿意*死他了。我不想玷污我的手。”不过,有好几次,在她不值班的时候,她悄悄走到那间屋子里,总是发现这两个男人,像一对野兽一样,恶狠狠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汉斯的脸上,*气腾腾,而邓宁的脸色,就像一只给逼到绝境的老鼠一样凶野。于是,她就会大喊一声,“汉斯!你醒醒!”他就会镇定下来,感到吃惊,脸上显得很难为情,可是并不懊悔。
因此,自从发生这件意外以后,汉斯也成了伊迪茨·纳尔逊要对付的一个问题。起初,只有一个要用正当的方式对待邓宁的问题,至于所谓的正当方式,在她看来,也就是要把他看守起来,直到把他交给正式的法庭受审。可是现在还得考虑到汉斯,她觉得他的神志是否清醒,灵魂能否得救,都有问题。此外,不久她又发现自己气力和耐心也成问题了。由于神经过分紧张,她的身体快要垮了。她的左臂会不由自主地抖动和抽搐。她用匙子的时候会把食物泼出来,她的左手已经不听使唤了。她认为这是一种舞蹈风①,她怕病情会发展得非常严重。如果她真垮了,会怎么样呢?她一想到将来这所木房子里只剩下邓宁同汉斯时的情景,心里就又添了一层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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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从前在日耳曼一带流行的一种病。
三天之后,邓宁开始说话了。他的头一个问题就是:“你们预备把我怎么办?”他天天问这个问题,每天都要问好几次。伊迪茨总是答复他说,一定要根据法律来处理他。同时,她也天天问他:“为什么你要干这种事?”对这个问题他从来不回答。他一听到这个问题就暴跳如雷,拼命想挣脱捆在他身上的皮带,并且威胁她说,等到他挣脱了,他会怎么对付她,他说,迟早他一定会挣脱的。每逢这种时候,她就扣住枪上的两个扳机,准备在他挣脱皮带的时候打死他,可是由于过分的紧张和震惊,她自己又会浑身发抖,感到心跳和头昏。
不过,日子一久,邓宁总算变得比较就范了。在她看来,他似乎过厌了这种整天躺着不动的生活。他开始恳求她放了他。他起了许多粗野的誓,他说他决不会害他们,他会一个人沿着海岸走下去,向法庭自首。他愿意把自己的那份金子送给他们。他要一直走向荒野深处,永远不再在文明社会露面。只要她放了他,他情愿自*。通常,他恳求到后来,总是会不自觉地说起呓语来,直到她觉得他快要发疯了,不过,尽管他这样发狂似的求她,她总是摇摇头,不肯释放他。
后来,过了几个星期,他变得更加就范了。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精神却越来越委顿了。他常常会像一个性情乖张的小孩子那样,把头在枕头上翻来覆去,口里喃喃地说着,“我真过厌了,真过厌了。”后来,隔了不久,他就非常激动地请求他们把他处死,一会儿求伊迪茨*了他,一会儿又求汉斯解除他的痛苦,让他至少可以安静地长眠。
这种局面正在迅速地变得叫人不能忍受。伊迪茨的神经愈来愈紧张,她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垮掉的可能。她甚至不能好好休息一下,因此她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在她睡觉的时候,汉斯发起狂来,把邓宁*死。这时候,虽然已经到了正月,前来做生意的双桅帆船还要过几个月才可能靠岸。他们本来没有想到要在这所木房子里过冬的,现在,粮食正在一天一天地少下去,汉斯又不能出门打猎,添补一下。为了必须看守他们的犯人,他们简直给捆在这所木房子里了。
伊迪茨也明白,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她强制着自己把这个问题重新考虑了一下。她还是摆脱不开她那个民族的传统观点,以及她那种一半得自血统,一半得自教育的守法精神。她知道,无论怎么做,她都得依照法律。每逢猎枪搁在她的膝盖上,不安的凶手躺在她旁边,暴风雪在外面狂吼着,她要一连看守几个钟头的时候,她就发挥她的创见来考虑社会问题,自己造出一套法律的演变的理沦。她认为,所谓法律,不过是一群人的判断和意志。至于这群人的人数多少,那倒没有关系。按照她的理解,其中有小至如瑞士的人群,也有大如美国的人群。依此推理,这个人群无论小到什么程度都没有关系。也许,一个国家只有一万人,可是他们的集体的判断和意志,仍然会成为那个国家的法律。照这样看,为什么一千个人不能算一群人呢?她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一千个人可以成为一群,为什么一百个就不可以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五十个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五个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两个呢?
这个结论使她吃了一惊,她把这个问题对汉斯谈了一下。起初,汉斯不懂,后来,等到他明白了,他就举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例证。他谈起了淘金者的会议,每逢开会的时候,当地的淘金者都要聚在一块儿,制订法律,执行法律。据他说,有时,总共也不过十个到十五个人,可是对于这十个或者十五个人来说,多数人的意见就是法律,谁要违反了多数人的意见,谁就会受到惩罚。
到了这一步,伊迪茨才搞清楚了她的问题。邓宁必须受到绞刑。汉斯也很赞成。在他们这一群里,他们两个占了多数。根据集体的意志,邓宁必须受到绞刑。为了执行这个决定,伊迪茨很认真,一定要按照习惯上的形式办理。可是这个群太小了,汉斯和她,只好一会儿充当证人,一会儿充当陪审人,一会儿充当法官——然后还要充当行刑的人。她正式控诉麦克尔·邓宁犯了谋*达基和哈尔基的罪,那个躺在床上的囚犯,先听了一遍汉斯的证词,然后又听了一遍伊迪茨的证词。他既不肯认罪,也不说自己无罪,等到伊迪茨问他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话没有的时候,他还是不响。于是,她同汉斯,也没有离开席位,就宣布了陪审人认为犯人有罪。然后,她就充当法官,当庭宣判。尽管她的声音颤抖,眼皮跳动,左臂抽搐,可是她到底还是读完了这份判决书。
“麦克尔·邓宁,在三天之内,就要把你绞死。”
这就是判决书。那个人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轻蔑地哈哈一笑说:“这么说,这张该死的床不会再折磨得我背上疼痛了,那倒也叫我安心。”
宣判之后,这三个人好像都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尤其是从邓宁脸上最容易看得出。他那种阴沉凶蛮的神气全没有了,他跟看管他的人随便聊天,甚至还像旧日那样,说些才气焕发的俏皮话。伊迪茨给他读《圣经》,他也很满意。她读的是《新约》,读到浪子和十字架上的贼的时候,他好像听得津津有味。
执行绞刑的前一天,伊迪茨又提出那个老问题来问他,“为什么你要干这种事?”邓宁回答道,“这很简单。我想……”
可是她马上拦住了他的话,叫他等一会儿再讲,然后匆匆地走到汉斯的床边。这时候,正轮着他休息,他从梦里醒来,揉揉眼睛,说了几句抱怨的话。
“你出去一趟,”她对他说,“把尼古克找来,另外再找一个印第安人一起来。麦克尔要招供了。你要逼着他们来。把步枪带去,万一不得已的时候,就用枪口逼着他们,把他们带来。”
半小时之后,尼古克和他的叔叔哈狄克万就给领进了这间出过人命的屋子。他们不是出于自愿来的,是汉斯用步枪押着他们来的。
“尼古克,”伊迪茨说,“这件事不会给你同你的人添麻烦的。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别的要求,只不过请你坐在这儿,听一听,了解一下情况。”
于是,麦克尔·邓宁,在被判处死刑之后,终于公开地招认了他的罪行。他一面说,伊迪茨一面记录下他的口供,那两个印第安人就一面听着,汉斯因为怕证人逃走,就守在门口。
据邓宁说,他已经有十五年没回老家了,他一直在打算,将来要带上很多钱回去,让他的老娘可以舒舒服服地度过余年。
“可是这一千六百块能顶什么事呢?”他问道,“我的目的是要把所有的金子,把那八千块钱的金子全弄到手。这样,我就可以很体面地回家了。因此,我就想,这还不容易吗?我可以先*死你们,再到史盖奎镇去报告,说你们是给印第安人*死的,然后一溜烟逃到爱尔兰去。于是,我就动手来*死你们,不过,这正像哈尔基从前常常喜欢说的,我的野心太大了,等到我要把它吞下去的时候,我已经摔倒了。这就是我的口供。我既然干了这种鬼事,现在,只要上帝愿意,我也愿意向上帝赎罪。”
“尼古克,哈狄克万,你们都听见了这个白人说的话,”伊迪茨对那两个印第安人说,“他的口供现在都写在这张纸上了,现在该你们来签字了,就签在这张纸上,这样,等到以后再有别的白人来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有你们旁听为证了。”
这两个西瓦希人在他们的名字后面画了两个十字之后,伊迪茨给了他们一张传票,要他们明天带着他们部落里所有的人来再作一次见证,然后允许他们回去。
他们把邓宁的手松了一下,让他能在文件上签个字,接着,屋子里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汉斯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伊迪茨好像觉得很不舒服。邓宁仰面朝天地躺着,直愣愣地瞧着屋顶上长着苔藓的裂缝。
“现在我就要向上帝赎罪了。”他喃喃地说。接着,他就掉过头,瞧着伊迪茨。“为我读一段《圣经》,”他说,然后,他又像开玩笑似的添了一句,“也许这样会让我忘了这张床有多硬。”
执行绞刑那天,天气晴朗寒冷。温度表上指着零下二十五度,寒风一直透进人的衣服、皮肉和骨头。在这几个星期里,今天邓宁才头一次站起来。好久以来,他的肌肉一直没有活动过,他已经不能照常保持直立的姿势了,因此,他简直站不住。他总是前前后后地摇晃,走起路来一栽一跌,只好用那双捆着的手抓住伊迪茨,免得摔倒。
“真的,我真有点头昏眼花了。”他无力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样倒也叫人高兴,总算都过去了。我明白,那张该死的床也会把我折磨死的。”
等到伊迪茨把他的皮帽子戴在他头上,要替他放下护耳的时候,他哈哈地笑了一声,说道:
“你为什么要把它们放下来呢?”
“外面天气很冷。”她回答道。
“再过十分钟,可怜的麦克尔·邓宁就是冻坏了一两只耳朵,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问道。
她本来打起了精神,准备对付这场最后的严峻考验,可是他这句话打击了她的自信心。直到目前,一切都好像是梦中的幻影,可是他刚才所说的残酷的真理,使她惊醒过来,让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正在发生的事实。这个爱尔兰人也看出了她心里难受。
“对不起,我不该用这种蠢活使你难过,”他懊悔地说,“我不是有意的。对我麦克尔·邓宁来说,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我真是快活得跟云雀一样。”
他立刻吹起了快活的口哨,可是一会儿就变成阴郁的调子,不响了。
“我希望这儿能有一位牧师,”他若有所思地说着,然后又很快地添了一句,“不过,像我麦克尔·邓宁这样的老兵,在出发的时候,就是没有这些享受,也不会难过的。”
他的身体已经很衰弱了,再加上长时期没有走路,门一开,他才跨出去,就几乎给风刮倒了。伊迪茨和汉斯,只好一边一个地架着他走,他就对他们说着笑话,尽力使他们高兴。后来等到他告诉他们,怎样把他那份金子,寄到爱尔兰他母亲那里的时候,他才停止了说笑。
他们爬上一座小山之后,到了树林里的一片空旷的地方。这儿,在一个竖立在雪里的圆桶周围,很严肃地站着一群人,其中有尼古克,哈狄克万,以及当地所有的西瓦希人,甚至连孩子同狗也来了,他们要看一看白人是怎样执行法律的。附近还有汉斯烧化了的冻土,掘好了的一个坟穴。
邓宁用一种老练的眼光,瞧了瞧这些准备好的东西,他瞧到了那个坟,那个圆桶,那根绳子和吊着绳子的那根大树枝,还注意到绳子和树枝的粗细。
“说真的,汉斯,要是叫我来给你准备这些东西,我决不会办得比你更周到。”
他开了这个玩笑,不由高声笑了起来,可是汉斯死气沉沉的、阴森森的脸似乎只有世界末日的号声才化得开。同时,汉斯也觉得很痛苦。他到现在才明白,要把一个同胞处死是一个多么艰巨的任务。伊迪茨倒是早想到了;不过,想到了也没有使这个任务变得轻松一点。现在,她已经失去信心,不知道自己能否支持到底。她觉得心里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念头,她想尖叫,狂喊,想扑在雪里,想用手蒙住眼睛,转过身,盲目地跑开,跑到树林里,或者任何其他的地方。她所以能挺起胸膛,走到前面,做她必须做的事,完全是靠了心灵上的一种崇高的力量。她觉得,这一次,自始至终,她都得感谢邓宁,因为他帮助她度过了这一切。
“扶我一把。”邓宁对汉斯说,然后就借着汉斯的力量,勉强登上了那个木桶。
他弯下腰来,让伊迪茨能够把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接着,他就站起来,这时,汉斯已经拉紧了头顶上那根套在树枝上的绳子。
“麦克尔·邓宁,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伊迪茨的声音很干脆,可是仍然有点颤抖。
邓宁在桶上挪动了一下他的脚,腼腆地望着下面,就像一个人第一次发表演说一样,然后清了清嗓子。
“我很高兴,一切都要过去了,”他说,“你们始终拿我当作一个基督徒来看待,我衷心地感谢你们对我的好意。”
“上帝会收下你这个悔过的罪人的。”她说。
“是呀,”他说,他那深沉的嗓子好像响应着她的尖细的声音,“上帝会收下我这个悔过的罪人的。”
“永别了,麦克尔。”她喊道,声音中带着一种绝望的调子。
她用全身的力量来推那个木桶,可是怎么也推不倒它。
“汉斯!快!帮我一下!”她无力地喊道。
她觉得她的最后一点力气都快用完了,可是那个木桶动也不动。汉斯连忙跑到她旁边,一下子把木桶从邓宁脚下推开。
她立刻背转身,把指头塞在耳朵里。接着,她就凄厉地尖声笑了起来,好像金属的声音,汉斯吓了一跳,他虽然经过了这场悲剧,可是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惊吓。伊迪茨·纳尔逊终于垮了。即使在她神经错乱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垮了,使她高兴的是,她总算在这样紧张的环境里撑过来了,而且一切都做完了。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汉斯面前。
“扶我到屋里去,汉斯。”她勉强说出了这几个字。
“让我休息休息,”她接着又说,“就让我休息,休息,休息吧。”
汉斯于是搂着她的腰,架着她,引导着她那无力的脚步,她就从雪地上走回去了。可是那些印第安人仍然留在那儿,严肃地瞧着白人的法律怎样强迫一个人在半空里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