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使筷子不好,又吃饭粗疏,桌上偶或会掉饭粒儿。我爸妈常叮嘱我把饭粒儿——无锡话读成mi su——捡了吃了,又笑我简直下巴有缝,不然怎么老漏饭。我被嘲笑得大不以为然。
后来年长了,这习惯改了。
一方面是筷子使熟了,另外……
我上大学前,在家里住,衣食无忧;上大学后自己租房挣钱过日子,稍微饿过几顿后,特别馋肉,尤其是红烧肉。出去吃饭,在家开伙,每次都连盘带碗都吃干净了。真饿过几顿,很深刻地明白了这点:
“这每粒饭,都是我敲键盘敲出来的。”
那会儿还爱在家里囤泡面。不一定吃,只偶尔午夜饿起来时,摸出一包就有,看着都开心。
村上春树在哪篇小说里提过,他戒烟,是因为怕被烟瘾控制,万一烟瘾上来了没得抽,难受;同理,你囤几包泡面不费功夫,但想吃时吃不到那份抓心挠肺,经历过的自然明白。
大概每个爱囤积的人,都有这么一点前因。
我已故的太婆,20世纪初生在常州,据说是家乡出了事,才来无锡的,怕了。
她床底下,总藏着一缸小米。别人来打砸收,也搜不走,她觉得安全。每当被说起来,便是:
“你们没吃过苦头!”
后来我读阿城《棋王》,里面说到过类似的囤米故事,大概是长辈们共有的习惯。
小说里“我”还给爱吃的王一生,说了另一个囤积的故事,即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
那个故事结尾,经历艰险的主角犯了囤积病,在褥子底下藏饼干。
王一生对这个故事,有很矛盾的评价:
“这个人是对的。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讲,他是对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写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人呢?”
但王一生又认为:
“杰克·伦敦,这个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他后来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当然会叼着根烟,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
当“我”试图辩白,“杰克·伦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时,王一生不耐烦:
“怎么不是嘲笑?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
但过了些时候,两人再遇时,王一生又承认,“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
这里王一生态度的变化,我这么理解:
他自己对吃有着类似的虔诚,对饥饿有着类似的恐惧。所以他承认杰克·伦敦写得很真切,但不喜欢这种故事被如此明晃晃地揭露出来,于是觉得伦敦“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要过些时候,不觉得这故事在扎自己了,才会承认:
“后来挺喜欢的”。
话说,大多数奇怪的行为,多少都有过心理阴影。
我遇到过上飞机紧紧捏着晕机呕吐袋,还会问我要不要不要他就拿了的朋友,那是真呕过;遇到过凡是见高速公路休息区必须上洗手间的朋友,那是真憋过;也遇到过打游戏快完蛋了都不肯吃药的朋友,打到结尾都一大堆道具留着呢——那是小时候打游戏,真弹尽粮绝过。
三十一年前,姜昆与唐杰忠合作一个小品,里头有段台词:
“我着急。那醋,我打了一洗澡盆;那酱油,两水缸;豆油,十五桶;味精,两抽屉;五香面儿,一大衣柜;黄酱,一被窝!”
乍看很好笑,但当时的背景,是价格闯关。
物价要涨。真有盛夏抢毛衣毛裤的、一个人抢购五百盒火柴的、一个人抢购200公斤食盐的。据说有一斤装的某牌酒从20块蹿到300开外的。
每一个让人微笑的小包袱,都可能藏着许多人痛苦的生活经验。
顺便,给姜昆写这段相声的,是梁左先生。
后来他写《我爱我家》里,和平梦回1970年代。当贾志国说她想吃啥就能吃啥时,和平要求吃:
“炸馒头片儿……抹上厚厚的一层芝麻酱,再撒一层厚厚的绵白糖,咬一口……”
生在1982年的贾圆圆吐槽:说了半天就吃这个,我都能做。
大风大雨闯过来的爷爷解释:
那谁不会做呀。关键是那会儿没原料。这个以前啊……啊对,就是现在,这些东西都是凭证、凭本、凭票供应,每人每月是半斤油半斤糖半两芝麻酱……
所以爷爷也不满意了:
“还厚厚的一层,美死你……”
——那真是苦过的人,才明白其中的辛酸。
类似的故事,巴尔扎克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里也有。
英法交战时,糖一度是奢侈品,所以哪怕拿破仑都下去了,吝啬鬼葛朗台还觉得喝咖啡不该放糖,“多放点牛奶就不苦了!”
囤积和吝啬,是会有延续性的。
有时哪怕苦劲儿过了,还会绵延下去。·1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结尾有段绝妙的剧情。许三观一辈子靠卖血来渡过难关,很是悭吝,不肯为自己花钱,除了卖完血后去吃个炒猪肝喝杯黄酒。到晚年,想自己享受一回了,习惯性去卖血,人家不要,他急得哭了。妻子说,我们自己有钱。给他点菜,问他要什么。许三观反复要了三份炒猪肝与黄酒,排在桌上,笑逐颜开;吃一份,看两份,对妻子说自己就这辈子吃得最好。
——所谓有钱了什么什么买两份,吃一份看一份,大家都当笑话讲,其实特别写实:
匮乏过的人,都有对匮乏的恐惧;吃着碗里是身体高兴,看着锅里的是心理高兴。
会为了几块钱讲究,在物质上自苦?那是为了克服心理的痛苦啊——我们无权苛责,天知道这样的人,吃了多少实实在在的苦呢。
大概,真得经历过了,才会知道,每一种囤积背后,都有无限深藏的痛苦与阴影。
那藏在褥子下的饼干,床底下的米缸,不下糖的咖啡,幻想里“厚厚的一层芝麻酱”,三份炒猪肝与黄酒。
真得经过了,才能明白那份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