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行走在路上,章台走马,江河行舟。这种生活方式,往悲观处想是艰辛困苦,往乐观处想,却是洒脱不羁。
公元1187年的元旦,姜夔从汉阳返回湖州,途径金陵时,他做了一个梦。只有他自己清楚,漫长羁旅的孤寂,日夜独行的凄清,只需一个小小的念头,就会触发一场盛大想念——当年的欢愉与缠绵——和那个住在赤阑桥畔的女子。
梦里,赤阑桥畔的女子,依然身段轻柔如春燕,依然嗓音娇软似黄莺。在梦里,她好像娇嗔他的薄情,喃喃诉说着自己的寂寞,还有对他的思念。
想念一个人太深,梦里就能相见。
这分明是他想念太深,偏偏站在对方的角度,在梦境里扮演自己的独角戏。分别前,她为自己做针线活时的情形,分别后的书信,都激起他重重思念。
醒来后发现,这一切全属黄粱一梦。他在怅然之余回想,距两人初遇已经过去十年。
浮云一别,流水十年。梦里佳人,竟然还是那么楚楚动人,温情款款。情有所动,姜夔提笔写下一首《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
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冷月千山,路途漫漫,他牵挂着她的魂魄,穿越梦境,自己归去,无人作伴,该是怎样的寂寞无依。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要怎样痴情不移,才会将梦境与现实混淆?要怎样的深情似海,才会为梦里的分别产生怜香惜玉的心情?
又是十多年过去,姜夔客居湖州。春天,湖州的游春之景胜于西湖。
有一天,他和内弟载酒乘船,欣赏春景。他看到从对面划过来一只船,船上坐着的人,让他觉得好生面熟——对,就是像她——家住赤阑桥边的、也是进入他梦境的女子。
这怎么可能呢?他在湖州,而她在合肥,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莫名的,内心还是有所期盼。
船只靠近,终于看清,确实只是相似而已。船上的女子握着一把扇子,欢笑着扑打杨花,杨花在湖面、船边飘来飘去。她的眼神看起来同样美丽动人,一派天真。
不经意的偶遇,让姜夔再无闲情游春。他满心怅然,想起四季更替,流年轮转,想起“西出阳关,故人初别”的情景……
眼前春水如林、春光滟滟,还有船上“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的佳人,都抵不过心底那一瓢溺水。
有一种怀念,叫作无需想起,因为从未忘记。
3.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是在渴望心底的原乡当爱无法继续拥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让自己忘记。
如果眷恋一生的人无法重逢,梦里相见,也是一种弥补。
关于合肥女子的梦,姜夔做了二十多年。
公元1197年,姜夔四十三岁。那日是元宵佳节,街市上,宝马雕车,凤箫声动,结伴而行的蛾儿雪柳们笑意盈盈。灯火通亮,玉壶光转,年轻男女赏花灯、猜灯谜,空气里荡漾着缱绻气息。
这番盛景,钩起姜夔心底情思,它从未随时间消逝。思念太浓,想得专注,于是又在梦见。心思细腻的人,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习惯追忆梦里的点滴,然后记录下来,似乎从中可以获得内心的安慰。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清代词人朱彝尊在词里写道:“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姜夔写下这首词时,心中多少也有悔意吧,早知相思这样苦,“当初不合种相思”。
既然梦中相见,又为何看不清你的脸?就连这样的朦胧梦境,最终也被鸟啼打断。
他想,春风还没有吹绿河堤的青草,自己的两鬓已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生出白发。又是新年,又老一岁,岁岁年年,在周而复始的似曾相似中迎来,又远去。
相隔异地,并且已经过去二十年,他依然愿意相信,当自己想念对方的时候,对方同样怀想自己,只不过是“两处沉吟各自知”。
若非痴情到天真,怎会如此一往情深?他眷恋着的、痴迷着的,仿佛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更像是他内心的那片深情。
年岁太长,心中已无悲伤,思念只是一种习惯,“人间久别不成悲哀”。
有一年冬天,姜夔在无锡友人家里小住,恰逢院内梅花绽放。“见梅枝,忽相思。”他本来计划再去往合肥,后来因为某些现实原因,未能成行。心心念念的人,因之未能相见,思念更重,愁意更浓。
在此思绪下,他期然而然地进入以往那片梦境。之前每次做梦,他都与她携手,相约窗下,这次却找不到她的身影,唯剩他自己,在那孤单徘徊。这梦境,何尝不是白天失落心情的映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