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了，就像一幢大厦在我面前轰然倒塌，四面的风向我袭来，我面对散落一地的废墟，弯腰拾起一块块碎砖捧在怀里，手足无措，毫无能够将其重新搭建回原样的能力，只能在四下无人时，蹲在原地大哭。
——————题记
生日和墓地
他倒了，在我即将满28岁的那天，他就在我熟睡的时候倒下了，甚至都没有让我听到他呼喊求救一声。
只记得头天晚上父亲跟我说自己像是二阳了，很不舒服，我给他找了些感冒药吃了后他便早早睡去。而这也成了这辈子他和我的最后一次完整对话。第二天我上班就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惴惴不安，到了十点左右接到了妈妈突然打来的电话，可能是父亲和女儿之间真的有种心灵感应，我当下的第一感觉就是，肯定是爸爸出事了！
“不晓得什么时候老头儿倒地上了，昏迷不醒，你快回来，我一个人抬不动！”母亲在那边强忍着哭腔。
“救护车联系没有？”我好像是冥冥之中知道会有这一刻的到来，一边慌张地收拾东西一边接电话，“我现在去跟领导请假，你先别随意挪动他。”我用了生平最快的车速的赶到家，在等救护车的时间，我故作镇静地指挥母亲：“快去找老头儿的社保卡、身份证，再找几身干净的衣裳，毛巾卫生纸，待会肯定要办住院。我去路口等救护车进来！”母亲里里外外的准备着，拿了这忘了那，拿了那忘了这，我知道，她是慌了，说实话我也一样。父亲体形较胖，长得也很结实，在五六个邻居和救护人员九牛二虎之力之下，才把他从二楼卧室抬到救护车里。他一直往外吐着秽物。我怎么喊他他都毫无回应，进了抢救室身上被火速插满了各种仪器的线路和插管。我心里头次感受到这么无助——我最爱的爸爸，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我最爱的爸爸，第一次可能将会离我那么远。
“是大面积脑梗死，左脑基本梗住了，你们送来的太迟了，什么手术都做不了，只能保守治疗，而且也70岁了，年纪太大，也只能说是先尽力看能不能把命保住，就算能醒过来，也是100%瘫痪、重度残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主治医生单独把我喊去跟我说着病情。
保命？瘫痪？我心里一紧，脑袋里巨响，好像某种东西坍塌了，医生后来说什么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挪进重症病房后，我一个人迈着行尸走肉般的双腿，木然地去办各种手续、签各种字、去缴费，顶着六月正午的烈日，跑去买护士交代的尿不湿、护理垫、翻身枕……那天可真热啊，早已分不清自己湿漉漉的脸上到底是汗还是泪，只感觉头发一缕缕的黏在满是细密水珠的额头上、脸颊上，双手提满了东西，腾不出手去擦，汗水流进眼睛被蜇得刺痛，又几行眼泪忍不住地流出来了。
我处理好医院的各种手续，又吩咐母亲回家找爸爸名下所有的银行卡、证件、跟工程相关的所有条子……把钱都统到了一起，以备后续的治疗。头一次手里拿着这么多钱竟然是在这种时刻，心里说不上的五味杂陈、欲哭无泪。我用几乎哀求的语气对医生说，不要在乎钱，最好的药最好的仪器都给他上。可是将近48小时过去了，他还全然没有任何起色，我翻开爸爸的手机通讯录通知家中亲友，一个又一个来探望，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病情，又强打精神、强颜欢笑地迎来送往，每天竭力扮演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亲戚提醒我；“既然这样了，还是先把后事备下来，葬在哪儿，早做打算。该放弃就放弃，医院花钱是无底洞，把钱留着你跟*以后好好生活。”竟然要着手要准备后事了？我从没想过这件事会来的这么快。我当即便带着母亲驱车直接去了二公墓。那天雨大得就像是发了疯，我撑着伞，却还是被淋了个透，在公墓转了很久，记下了几个位置，回家和母亲商量了一番，就定下了。
去交钱办公墓手续的那天，正好是我28岁的生日。在付款的那一刻，还有一条来自朋友祝我生日快乐的消息从手机弹出。这个生日一点都不快乐，无力、沉重、混沌……也许，在今后每一个生日我都会回想到这个瞬间。我才参加工作两年，还没好好陪陪他，就给父亲买了这今后长眠的方寸之地了，普通人可真是一生匆忙啊，想到这里，我不禁背过身去潸然泪下。
人啊，好像从来都不是慢慢才能长大。有时候被迫、被逼、被催促着成长就是那么几个瞬间。而属于我的那几个瞬间，可能是接到母亲电话的那个瞬间，可能是医生通知病危让我做好心理准备的那个瞬间、可能是第一次为父亲脱下裤子、直面他的生殖器、为他擦洗污秽的瞬间，可能是站在公墓里、为他挑选今后长眠地又在自己生日那天办好墓地手续的瞬间。
失语和残疾
好在昏迷了将近半个月，他醒了，悄无声息的醒了。可是，却变得再也无法说话了。“左脑是控制语言能力的，他左脑基本梗死，是会丧失语言能力的。”医生说道。在前半个月看不到希望的看护里，如果说我已经学会接受父亲后半辈子铁定瘫痪的现实，那他彻底丧失语言能力是我无法也无力接受的。毕竟他生前是那样好强、那样健谈的一个人啊！
他自己也难以接受现实吧，加之脑梗也影响到了他的情志，苏醒的他情绪异常暴躁，像是换了个人。他用仅能活动的左手紧紧把住床栏，想强撑着自己坐起来，却失败了，完全起不来。是啊，仅靠一只手怎么能把完全无力又瘫软的身躯撑起来呢？他大声地嚎叫和痛哭，哭喊声响彻整个走廊，眼睛通红，都是泪水，像个不受管教的孩子一样，用能动的左手开始扯自己身上的各种线、拔氧气管、拔胃管。我心里明白，他无法接受这样重度残疾的现状，不想像这样苟活，只想快点结束治疗甚至结束生命，不拖累我和母亲。
醒来后的父亲不仅脾气无常，求生*也变得极低，极度不配合治疗。稍有不注意，便将身上的所有的线管全都扯掉。甚至曾在一天之内拔胃管拔了3次，又痛苦地再重新*3次。神内科的医生护士都知道这老爷子脾气不好了，只能出下策——把他能动的那只手给绑住，绑在护栏上，以免再扯线管。在好几个护士的按压之下，才艰难地绑住他的左手。
他眼睛红彤彤的充满着泪水，大声喘着粗气，嘴里蹦出谁也听不懂的音节，由极度愤怒变成无能为力，又由无能为力变成痛哭不已。很少能见到父亲有这么脆弱的时刻，以前，他就是一块钢铁，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击破他，而现在，它突然变得锈迹斑斑，让人不敢触碰了。
突然，他又尿了。尿不湿里渗出来的尿液又打湿了床单。我伸手去解尿不湿打算跟他换洗，他用唯一能动的左手紧紧护住下体，极力不让我触碰。他哭喊得更加厉害了，他在用自己残存的意识、理智、力量，保全自己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做父亲的尊严。妈妈让我走开，他见到是妈妈来换洗，松开了扯尿不湿的手，彻底丧失语言能力的他只能指着床帘“啊啊啊”，意思是拉上帘子，让我出去，别让我看到。殊不知，昏迷这么久，我早已习惯每日和妈妈接屎接尿、擦洗他的身体，习以为常了。
荒芜与微光
汪曾祺说：“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曾经，年轻无知的我对这句话不以为意，一直在前面肆意的跑着、跳着，以为父母永远会跟在自己身后，从来没有想过回头去看一看，看看他们是否跟得上，看看他们是否很吃力……到头来，只有在这种时刻倏然追悔不已。
人生会有很多很多难过的事情。
其中最让人难受的就是，父母在我们忽略的时候、在我们没看到的地方，他们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衰老了下去。最后，在数不清的滴答秒针声过去之后，他们终会平静而无声地离开我们。
住院四五个月以来，唯一能闲坐就是在父亲做完一些固定项目以后，推回病房、擦洗干净以后睡着了的时刻。在这个时候，他不吵、也不闹，也失去了折腾的力气，能够一秒入睡，而且睡得那么安详，看上去与倒下之前毫无二异，只是由于之前一直喂流食营养不足瘦了很多，皱纹也爬满了双颊。
看着他安睡的时候，我总会俯下身子，用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抱着他，摸摸他的脸、捏捏他的鼻子，再牵牵他的手，如果还是毫无反应，我就伸手去挠他的胳肢窝。要知道，他以前最怕痒也最警觉了，有时候我手才碰到他胳肢窝他便敏捷的一弹起来，反过来挠我的痒。而现在，这些都不会再发生了。我挠他瘫痪的右边，他毫无知觉毫无反应，我挠得更重了已经接近于狠狠掐他的地步，想让他有感受到哪怕一点点知觉，可惜还是没有反应。我又挠他左边，挠了好一会，他才缓慢地睁了睁惺忪的双眼，说了两句我听不懂的呓语，推开我的手，又沉沉睡去。
他是感受不到痛了，但我真的好痛，就像从心脏里剐去一块肉，痛得完全我叫不出声，痛得我有了无奈的平静，痛得我好像是在一片荒芜地里淋着一场看不到边际的大雨，无处躲藏，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能停，我大声地喊着爸爸，可是耳边除了回声，就只剩寂静。
他确实是倒下了，一幢大厦在我面前轰然倒塌，四面的风向我袭来，我面对散落一地的废墟，弯腰拾起一块块碎砖捧在怀里，手足无措，毫无能够将其重新搭建回原样的能力，只能在四下无人时，蹲在原地大哭。那座大厦，是以前他亲手用了半生给我建造的精神堡垒，在这个坚不可摧的堡垒里，无忧无虑、无风无雨，因为他已经抵御了所有。
父亲跟我正在进行着一场角色互换。他变得爱哭爱扯皮耍无赖，随便打人骂人，时而大声哭喊不管是不是在公共场合，俨然是一个不受控制的小孩。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学着料理，和妈妈一起，给他把屎把尿、每天雷打不动地擦洗两边全身、每两小时给他翻一次身、买些他喜欢吃的东西哄他开心、轻轻地给他刷牙、给他按摩毫无知觉的偏瘫身体……与此同时，我还要照顾好情绪时常崩溃的妈妈。
身边人时常劝我放弃治疗、早日拉回家、钱留着自己用……但我真的不愿放手，我知道，如果是我躺下，爸爸也一定会倾尽所有。更何况，他醒了，虽然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但能对我笑，能认识我，这已经够了。尽管我心里其实无比明白，就算再怎么治，他也只能是维持现状再也好不了了，可我就是想多护住他一会，哪怕是一小会……或者说，其实本质上不是我在用力挽救他，而是他还在用偶尔理智的笑颜救赎我这个女儿……因为我依赖他，也更需要他。
血浓于水，亲情如山。与生俱来，割舍不断。有爸妈在的地方才是家，牵肠挂肚、不离不弃的也最是亲情，这是面向巨大的未知的恐怖时、抵御苦难的最大底气。尽管从这以后世事都要由我自己去面对，但靠着这层层叠叠阴霾里的一点点微光，我也会坚持撑下去，只要父亲不离开我，无论路多难走，都会让人很心安。因为，我不怕苦难，我怕的只是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