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我国清代伟大的小说家。
吴敬梓于清康熙四十年(1701),出生于“家声科第从来美”的书香世家。少年时聪颖好学,诗赋援笔立成。青年时放荡不羁,千金散尽。曾三次参加乡试,都铩羽而归。科场的坎坷,让他渐渐洞悉八股取士的弊病。嗣父吴霖起去世后,族人疯狂抢夺家产,让吴敬梓失望至极。后来,举家移居南京秦淮河畔,与当时的文士唱和往来,被推举为“文坛盟主”。乾隆元年(1736),安徽巡抚赵国麟向朝廷举荐吴敬梓参加博学鸿词科试。在顺利通过地方考试之后,吴敬梓却因病未能参加在京城举行的廷试。博学鸿词科试后,吴敬梓拒绝一切与科举相关的考试,对科举入仕彻底丧失了兴趣。之后,他越发穷困潦倒,常以“暖足”御寒,并全身心地投入到《儒林外史》的创作之中。乾隆十四年(1749),吴敬梓终于完成了他的伟大作品——《儒林外史》。乾隆十九年(1754),五十四岁的吴敬梓客死扬州。
《儒林外史》是我国古代最为著名的讽刺小说,被鲁迅先生誉为“出以公心”的一部“伟大讽刺小说”。在书中,我们能感受到吴敬梓的呼吸和温度,感受到他的悲悯情怀。在他眼里,芸芸众生,无不平等;天下苍生,皆有形状。在他笔下,儒林百态,既有高洁隐逸之士,也有蝇营狗苟之辈;既有瑰琦倜傥的奇女子,也有顽冥不化的老学究。一部《儒林外史》,也是他自由不羁、与命运抗争一生的写照。
一 探花第里少年郎
1701年(清康熙四十年)的夏天,在安徽全椒城西的襄河岸边,石榴花儿开得正艳,似红色火焰一般光彩耀目。夏蝉持续不断地鸣叫,则叫人烦躁不已。
襄河湾畔的探花第,一个婴儿呱呱坠地,这婴儿的哭啼声,打破了这里一直保持着的微妙平衡。
这探花第就是全椒吴家。从明朝万历年间(1573—1620)开始,全椒吴氏先人吴沛不再专注于农业生产和以医养家的营生,而把全部精力用在攻读《四书》《五经》上,专研八股文的写作,即以儒立家,以举为业。吴沛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可屡屡不中,只得一辈子以开馆授徒为生。他颇擅揣摩,悟出一套八股制艺的“金针”,写出了两篇极具技术含量的考试秘笈,一篇名为《题神六秘说》,一篇名为《作法六秘说》。他坚持不懈,想把他的“真知灼见”都传授给他的几个儿子。二儿子资质稍逊,而长于日常事务,吴沛就命他专门料理家务。其他四子均专心于举业。老大吴国鼎,明末进士;老三吴国缙,清初顺治进士;老四吴国对,顺治进士,探花及第;老五吴国龙,明末进士。这样,一个以科举成功立世的家族诞生了,时人都说“国初以来重科第,鼎盛最数全椒吴”。其中,吴国对和吴国龙两支人丁兴旺。吴国对一支居探花第,而吴国龙一支则居心远堂。随后,吴国龙的儿子中又有两人中了进士,其中吴昺榜眼及第,心远堂一时又鼎盛起来,一片兴旺发达之景象。有探花,有榜眼,因而吴家也有了“一门两鼎甲,两代六进士”之称。而探花吴国对的子孙就没有什么功名了,功名最盛者吴霖起仅为拔贡,功名处于全族荣耀最高处、以探花命名的探花第一时黯淡了下来,人稀草盛,呈现出一派萧索衰败之气。
这个男孩的出生,为日趋衰落的吴国对这一支族人带来了新的希望。长房吴旦只有一子霖起,且吴霖起一直没有生儿育女,长房长孙面临断绝香火的境地。二房吴勖有子三人,其三儿子吴雯延又育有多子,刚刚降临的这个男孩就是他的孩子。基于传统的宗族制度,经过商议,就把这个刚出生的男孩过继给了长房之下的吴霖起为嗣子,这个孩子将承担起决定这个家族兴衰荣辱的当家老爷的角色。
作为探花第的当家人,吴旦兴奋不已,立即和吴霖起商量给孩子起一个好名字。
吴霖起说:“父亲,单字‘梓’如何?《诗经》有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吴梓,就是我吴家的良材、国家的栋梁之才啊!父亲的诗文集《赐书楼集》即将付梓,不正是绝好的纪念吗?”
吴旦点头说:“不错,但单名‘梓’却有些怪异,我一个秀才,一本微不足道的诗文集面世,有何值得纪念的呢?想你祖父国对公高中探花,受皇上赏识,出任福建主考、国子监司业、提督顺天学政,还受恩宠赐书,伴随皇上,加一个‘敬’字如何?为了纪念皇上赐书于我吴家,让孙儿以他曾祖父为榜样,勤耕不辍,将来也高中进士、手摘探花,重光我吴家门楣啊!”
吴霖起连连点头,说:“父亲说的是。我想为敬梓取一字曰‘敏轩’,取孔圣人‘敏而好学’之意,父亲意下如何?”
吴旦的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样,吴敬梓就具有了长房长孙的地位,如无意外,他将在族内成为一个享有支配性权力的掌门人。
在探花第中,吴敬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祖父和父亲的呵护下,茁壮成长。嗣父吴霖起对他的要求极为严格,在其成长过程中,一直伴随他的不是整日玩耍的小伙伴和无忧无虑的乡村生活,更多的则是读书识字,《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幼学琼林》自不必谈。五岁时,吴敬梓就进入族中私塾读书,吴霖起便开始有意识地教授吴敬梓学习《四书》了,甚至有模有样地作起时文(即八股文)来。吴敬梓天生颖异,记忆力惊人,诗词歌赋常常过目成诵。探花第上下对吴敬梓的未来抱有极大的期望,期望他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吴敬梓十三岁时,一向对他疼爱有加、嘘寒问暖的嗣母去世了,少年吴敬梓第一次品尝到了生离死别的人生悲哀。家族人事如激流险滩,矛盾重重,而嗣父对他又异常严格。在这种情况下,失去母爱的吴敬梓一时顿感人世的悲凉与冷漠,巨大的孤独感深深地占据了这位少年淳朴而率真的心灵。
探花第的中间是一座高大的赐书楼,是曾祖父吴国对为纪念皇上赐书而建。这大院落里又有两株极为高大的桂花树,两座大花坛,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吴霖起和吴敬梓的书房就在这院落中,三间朝南。吴敬梓渐渐沉默寡言,日日躲进他的书房,犹如一个得道高僧幽居禅房,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读书之中。他越来越沉迷于诗词歌赋,还有各种杂览,诸如文史笔记、志怪灵异、戏曲传奇等都有所涉猎。可以说,少年吴敬梓正沉溺于文学作品的狂热阅读之中,他的表兄金榘后来说那段时间的吴敬梓堕入“绮语”世界,如春蚕作茧自缚,不能自拔。显然,这段博览群书的经历,对于举业是于事无补的,但对于一位成长中的小说家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广泛的阅读,开阔了他的视野,大大拓展了少年吴敬梓对于世界的思考。丰富杂驳的知识体系,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广泛的涉猎,也使吴敬梓幼小的心灵从《四书》《五经》、八股制艺中得到一定的解脱,长期被压抑的个性也得到一定的舒张。
二表兄金两铭到探花第找吴敬梓玩,吴敬梓迫不及待地拉着他,要给他讲故事:“二表兄,我昨天刚读了一个故事,有趣得很,说与你听听如何?”
金两铭略长吴敬梓几岁,俩人从小亲密无间,常在一起玩耍。他急道:“赶紧讲来,敏轩,你别卖关子了,快讲快讲!”
吴敬梓缓缓说道:“说唐朝时有一位李姓将军,行军途中寓居在一个叫开元寺的庙宇中。傍晚时分,手下的校尉突然领了一个老道过来,只见此人,身着青色道袍,头挽一个道髻,手拿拂尘,目光如电,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李将军正欲前往疆场,生死未卜,这老道就说了一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将军吉人自有天相的话,听得那将军顿时烦恼尽去,精神为之一振。老道又说:‘贫道也是闲云野鹤,不知下次遇到将军是猴年马月了。今日与将军有缘,将军可不必急着赶路,贫道有一雕虫小技,欲展示给将军瞧瞧,以博一乐。’将军顿时兴致盎然,说:‘当然要看。’老道说:‘要一大铁鼎,以黄金二十两为母,投入其中,每个时辰喂它水银、药物,下用三昧真火慢慢煨炙,最后必有惊喜。’将军毫不犹豫就拿出二十两黄金交给老道,老道连夜在后院支起铁鼎,关闭院门,不让人靠近。第二天一早,老道就过来请将军检视,老道扒开铁鼎中一层黑乎乎的灰烬,下面竟是金灿灿的金子,璀璨可人。”
金两铭睁大眼睛,拍手道:“好玩好玩!”
吴敬梓不动声色,继续讲述道:“老道说:‘将军,这些金子都是你的了。’李将军捧起金子,开怀大笑,叫人称了一下,足足有一百两。说道:‘道长真是仙人呐,末将大开眼界。有一不情之请,请仙长继续炼金,我随身携带了一些军饷,黄金五百两,加上今天新得黄金一百两,共六百两,请仙长为国为民,再炼一夜金。’老道颔首道:‘将军为国为民,奔赴沙场,贫道能为将军分忧,倍感荣幸啊!自不会推托。’天黑下来之后,老道又关闭院门,把黄金、水银、药物投入铁鼎,生火煨炙,手执拂尘,不时向铁鼎挥来挥去。第二天一早,将军来到后院,准备从那大铁鼎中捞出黄金。只见院门大开,已不见老道踪影,铁鼎仍在,尚有余温,可里面啥没有,空空如也。”
说完,吴敬梓禁不住哈哈大笑,金两铭也捧腹大笑。金两铭说道:“这就是小说家者流,街谈巷议、道听途说吧,为大人先生所不齿的。但有趣得很呢!”
吴敬梓说:“诚然,诚然!我就是个小说家流。哈哈!”
嗣母去世后的次年,即1714年(清康熙五十三年),嗣父吴霖起在拔贡二十八年之后,被朝廷派往江苏北部濒临黄海的小县赣榆担任教谕—一个无足轻重的低级官员。为了让吴敬梓尽快摆脱悲伤的困境,同时也为了更好地教育他,吴霖起带着十四岁的吴敬梓一起前往赣榆赴任。吴霖起为人方正,不懂得苟且钻营,几十年埋首书卷,孜孜以求。他的身上有一股子儒生的气息,修身育人,事事堪称道德模范,事事向至圣先师孔夫子学习,因材施教,诲人不倦。生活也不甚讲究,以复圣颜回为楷模,箪食瓢饮,清贫简朴,自得其乐。吴霖起在县里积极奔走,还捐出自己的薪俸,修缮了破败不堪的学舍,在学宫里修建了尊经阁三间;又与知县及当地士绅合力兴建敬一亭一座。
尊经阁建成之时,县里大小官员、士绅文人都一起前往吃酒庆贺,吴敬梓也随嗣父吴霖起一同前往。众人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才思敏捷者纷纷赋诗赞其事。吴敬梓登临高阁,极目远眺,大海茫无涯际、浩荡壮阔,只见海天一色、群鸥翻飞,俯仰之间,又听得潮声惊天骇地,磅礴而来。此时的吴敬梓意气风发,胸襟豁然,如置身于海市蜃楼,即兴作诗一首—《观海》:“浩荡天无极,潮声动地来。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衔杯。”
吴敬梓此时还是一名少年,《观海》一诗一气呵成,才气逼人,赢得与会的官员士绅一致赞赏,他们纷纷向吴霖起祝贺,说吴敬梓定会有一个锦绣前程。知县大人也对吴敬梓投来赞许的目光,对吴霖起说:“令公子真是才思敏捷,不愧为名门望族之后啊,前途未可限量!来日定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啊!”
手持酒杯的吴敬梓意气风发,即兴赋诗一首。
吴霖起顿时神采奕奕,捻着胡须,眼带微笑道:“犬子虽侥幸赋得佳作一首,可还不知他将来争气不争气。祖父国对公当年勇夺探花,多年为朝廷选拔英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门生故吏也不晓得有多少。到家父和我辈,子孙都功薄名浅,愧对先祖啊!唯望小儿敬梓能迎头赶上,再博取功名,不叫我吴家门楣蒙尘!”
少年吴敬梓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渐渐也懂得自己所肩负的重任了。“家声科第从来美”的家族传统吸引着他,举业之路就在他的眼前。在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看来,一切都很美好,前景可期。
吴霖起一方面做好自己的教谕工作,一方面抽空教授吴敬梓诗、书以及科举考试的一些技巧方法。慢慢长大的吴敬梓在嗣父的同意下,风尘仆仆地往来于赣榆、全椒之间,穿行于大江南北、淮河两岸。一日,吴霖起听闻全椒金家(吴家表亲)请来了方圆几百里皆极有名望的先生汪启淑坐馆,此人在八股制艺上甚有心得。他希望吴敬梓能得此人精心调教,就即刻命吴敬梓回全椒受教。
回全椒后,吴敬梓就跟表叔金家请来的八股文写作高手汪启淑先生学习,以期能在八股制艺上继续精进。表兄金榘和金两铭,都是汪先生的私塾弟子。
未及半年,汪先生就对吴敬梓说:“敏轩啊,你不必再向我学习八股制艺了。你的文章曲折深入,水准已远超你的同龄人,就是你的表兄金榘和金两铭跟我学了多年,也望尘莫及啊!敏轩,我知道你喜欢诗词歌赋,这也不碍事。叫老朽看来,若是八股文章做得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得诗,要赋得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啊!若是你这八股文章不讲究、欠火候,任你做出什么东西来,也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吴敬梓、金榘、金两铭,三兄弟垂手聆听,点头称是。
二表兄金两铭说:“敏轩,你真是天赋异禀哦!能得到汪先生夸赞的学生少得可怜。看你文章中的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气呵成,层层递进,参差有致,摇曳多姿,真是令人惊叹啊!你文章中对‘大扣小扣’的娴熟运用,真是了不起!有人学一辈子都无法窥得这奥秘,甚至都摸不到门径哩。”
金榘接过话道:“敏轩弟真是天纵奇才啊!制艺中如此隐蔽的秘密,很快就被你发掘了出来,体悟得又深又透,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
少年吴敬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谦逊地说道:“敬梓的一点进步,全赖汪先生的悉心教诲,大表兄和二表兄对我也指点甚多。遥想曾祖父的文章光芒万丈,泽被士林,小子我更是诚惶诚恐,尚需不断努力!”
汪启淑道:“好啊,敏轩,你以令曾祖国对公为榜样,盈科后进如流水,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金榜题名,指日可待啊!”
吴敬梓对于自己在八股制艺上取得的成绩也沾沾自喜,觉得已渐入佳境,将来博取功名也是手到擒来之事。他写诗自喻自己所作时文,是十四五岁的妙龄女子,待字闺中。但他骨子里却是放诞任性、率真自由的,崇尚文采风流,所以也常常感到时文的枯燥乏味,是一种束缚人心性才华和想象力的镣铐。因此,一旦得空,吴敬梓就与心远堂的堂兄吴檠、五柳园的表兄金榘和金两铭游山玩水,相互酬唱。
随着吴敬梓的年龄越来越大,嗣父吴霖起几经考虑,为他物色了一门亲事。
“敏轩啊,我看你也不小了,今年一十有七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想让你娶你姑父陶钦李的二女儿为妻。他的大女儿嫁给你的表兄金榘,这样你和金榘的关系就更进一步了,你们也好经常在一起商量些事情,互相帮衬,在八股制艺和诗词创作上也可共同切磋、共同进步。你意下如何?”吴霖起问吴敬梓。
全椒陶家与吴家本来就有姻亲关系,陶钦李是吴敬梓亲祖父吴勖的女婿,也就是吴敬梓的姑父。他的长女嫁给金榘,次女欲嫁给吴敬梓。吴敬梓的族兄吴檠的母亲,即是金榘的姑姑。因而金榘与吴敬梓本就是表兄弟,现在又加上一层“连襟”关系,可谓是亲上加亲。
吴敬梓心里甚为满意,满口答应:“父亲的安排自然是非常之好,孩儿求之不得。”
完婚之后的吴敬梓,生活的担子越发沉重起来,一面要回赣榆侍奉父亲,尽孝道,也让父亲放心;一面还得不时回全椒继续学习八股制艺,准备举业。
二 漫漫科考崎岖路
1718年,吴敬梓接到了生父吴雯延在南京病重的书信,十八岁的他不得不离开新婚燕尔的妻子,从赣榆出发,乘船前往南京。少年时,他曾经到过南京,青溪九曲,雕梁画栋,柳堤月榭,依然历历在目。这次来南京,吴敬梓的心情却极为忧郁,他是为了侍奉病重的生父吴雯延。其时,吴雯延寄居在清凉山麓虎踞关的丛霄道院攻读诗书,以备举业。
吴敬梓来到丛霄道院,门墙之外是修竹茂林,绿荫成海;道院内有阁楼,供奉着纯阳子吕洞宾。吴雯延卧病在床,不停地咳嗽。看到儿子来了,甚为高兴,挣扎着坐了起来,拉着儿子的手说:“敏轩啊,你来了!唉,你真不该来,应该好好准备应考啊!”
吴敬梓一把拉着生父的手说:“父亲病重,孩儿于情于理都得到榻前尽孝。何况我们全椒吴家向来是以孝悌为本、诗书传家哩?我看这读书如果不知人伦,薄情寡义,不如不读的好!”
吴雯延黯然道:“敏轩啊,你的孝心我领了。你这样明理,为父也甚感欣慰。想我一人孤苦伶仃,虽然在这远离尘嚣的道院里攻读诗书,至今也未获得半尺功名,不过是个穷秀才而已。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你虽出嗣,家中也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但为父从心里最欢喜的还是你。你天资聪颖,才具过人,我想你定能进学高中,不负我全椒吴家‘书香门第,耕读传家’的美誉,光大我吴家门楣啊!马上就要科考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全椒准备应考吧!”
吴敬梓呜咽着说道:“孩儿怎么忍心丢下您一人在这冷冰冰的道院呢?今日我们就雇船回家。”
吴雯延说:“想你远房陈表舅,考了四十多年,也没考上个秀才,还是个老童生。前两年,已老眼昏花,抱着老朽身躯,最后一次参加考试,可仍是名落孙山,回家后就卧床一病不起,不几日,不吃不喝,一命呜呼了!我恐怕将来也落得如此下场啊!”
吴敬梓不无悲伤地说:“我这表舅才学不济,亦十分可怜,科考害得他一辈子执迷不悟,务农也不会,百工亦不懂,穷困潦倒,还害得家人吃不上饭,甚是可怜!父亲,我们还是回全椒吧!”
吴雯延发怒了,带着哭腔说道:“敏轩啊,你赶紧回去,不要管我。我这一生已注定碌碌无为,功名蹭蹬,绝不能让你重蹈我的覆辙。你虽随霖起前往江苏赣榆,但并不能在当地参加科考啊!朝廷是绝不允许冒籍参考的。今年正值滁州岁考,还有几天就要开考了,你赶紧回去!我若病逝,则于你更为不利,依制你三年内不能应试啊!敏轩啊,算为父求你了!”
吴敬梓苦苦跪求,欲要说服父亲。而吴雯延更为生气,不停地咳嗽。
别无他法,吴敬梓只好硬着头皮说:“父亲,那孩儿这就前往滁州应试。”
吴敬梓急急匆匆赶往滁州应试,心头却又挂念着卧病南京的父亲,草草地答完题就提前交卷了,不等张榜就匆匆从滁州赶回南京。回到丛霄道院,父亲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吴雯延虽常年在南京生活,却未置任何产业。人之将死,更加想念桑梓故土,最后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吴敬梓与家人一道把病危的吴雯延小心翼翼地送回到全椒。经过一番折腾,吴雯延终于回到了家乡,但不久后就撒手人寰了。全家人正沉浸在悲痛之中,这时传来了吴敬梓考取秀才的消息。
吴敬梓捧着捷报,跪在吴雯延的灵柩前,嚎啕大哭:“父亲,父亲,您睁开眼看一眼吧!孩儿考取秀才了!您病危之际,还为孩儿进学着想。如今不能让父亲您在生前看到,获得秀才功名又有何用啊?都是孩儿不孝啊!”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按照礼制,吴敬梓应该为生父吴雯延守制三年;但从宗法制度上说,他已经出嗣为他人之子,为生父守制的要求也不十分严格。吴雯延的去世,同时引起了家族中对于其遗产的争夺,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情形,让吴敬梓甚为恼怒。目睹家族中的种种丑态,他一刻也不愿意久留。虽离服阙之期尚早,吴敬梓即刻离开全椒回到赣榆,回到了嗣父吴霖起身边。
三四年间,吴敬梓依然往返于全椒、赣榆之间。1722年(清康熙六十一年),朝廷的夺嫡之争日趋白热化,官员调动也日趋频繁。为人方正刚直的吴霖起既无高官做靠山,又不知逢迎上司、阿谀当地士绅,成为首先被淘汰的官员,小小的县学教谕这一“冷官”也被罢黜了。被罢官之后,吴霖起就和吴敬梓收拾行囊,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孙子吴烺,祖孙三代从赣榆回到了故乡全椒。
回乡后,吴霖起心有不平,郁郁寡欢,第二年就一病不起,随即撒手西去。嗣父吴霖起是吴国对长子吴旦的独子,是长房长孙;但他没有其他亲生子女,所以吴敬梓在负责治丧期间,人人掣肘,诸事难行,各房不同辈分的族人,以各种方式刁难他、斥责他,让他难堪,下不了台。吴敬梓虽生性豁达高傲,在丧事期间,也只能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处理完嗣父的丧事之后,吴敬梓就这样心力交瘁地告别了他曲折多舛、飞扬不羁的青年时代。
这一年,吴敬梓二十三岁。
1729年(清雍正七年),二十九岁的吴敬梓前往滁州,参加科考,这是决定他是否有资格参加乡试(考中者即为举人)的预考。乡试三年一次,他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前面有几次参考机会,由于或家庭变故,或沉溺声色,或愤而放弃,吴敬梓都未能把握住时机。
吴敬梓到了滁州,先看望了自己的亲姐姐,带些银两给她,姐夫金绍曾也是个穷秀才,已于八年前撒手西归。随后,他就与一帮应试的士子聚在酒楼里喝酒,因为他的诗酒文章早已闻名乡里,加之是名门望族,坊间流传着他仗义疏财、放荡不羁的“盛名”,士子们纷纷向吴敬梓敬酒。酒酣之际,胸胆开张,吴敬梓不免又有一番议论。吴敬梓说道:“如今的八股取士,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变成木头人,像我等举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种地种菜都不行,其他行当更不必提了。如果考不得功名,只能幽忧愁苦,又不能免于饥寒,这是一条无望之路。”士子们叽叽喳喳,议论不绝。有一位士子说:“敏轩兄,先生们教导我们说,不要学什么诗词歌赋,那是歪门邪道。我看官场中的老爷大人不也常常诗文唱和吗?怎么就成杂览、杂学了呢?又说什么诗词一道,也不是学不得,但要在发达之后。”
吴敬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接过话茬,说道:“诗词歌赋本可愉悦性情,状物抒怀,亦可涤荡人生,孔夫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而时文能吗?人生功名富贵,本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得功名,便拼了命来求它。老杜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们现在的士子都不要‘千秋万岁名’,身后寂寞关他何事?也不怕遗臭万年,只图今朝有酒今朝醉,马上金榜题名,加官进爵。科考的士子哪一个心里不是想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又有士子一脸困惑,问道:“难道我们读《四书》《五经》也是错的吗?”
吴敬梓大声回答说:“读《四书》《五经》都没有错。可惜的是,读《四书》,不过是为作时文找到题目、获取立意而已;读《五经》,又为作时文寻章摘句、增添所谓辞采而已。《四书》《五经》沦落为敲门之砖,又有谁当真照着去做呢?”
吴敬梓借着酒劲,慷慨激昂,痛陈科考之弊。酒家趁着众人酒兴,叫来两位歌女,她们唱起了吴敬梓填词的歌曲。吴敬梓也颇为得意,不禁打着拍子轻声和唱,引来满堂喝彩之声。前几年吴敬梓在全椒时,经常邀歌妓女伶到家中演戏唱曲,还填写了好些个歌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哪知已有小人为讨好学政大人,告了吴敬梓的密。吴敬梓在滁州的一些言行以及他在家乡全椒放浪不羁的行状,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到主考官安徽学政李凤翥的耳中。
二表兄金两铭是和吴敬梓一同来参加科考的。他听闻消息,急忙对吴敬梓说:“敏轩啊,大事不好,你在酒桌上的那些个议论,已经传到李大人那儿,只怕对你的判卷大大不利啊!前朝大明就有规定:天下利病,大家都可以直言,唯独生员不许啊!天朝顺治年间也有规定:军民一切利弊,不许生员陈言;如有建言,皆当治罪。你说的那些有悖于朝廷的话,还与歌女饮酒作乐,好事者已经添油加醋地都报告给李大人了。”
吴敬梓与朋友们的喝酒聚会以及种种议论,只需稍加罗织就可以成为治罪的证据,较真的话,最轻的惩罚便是不予录取。吴敬梓这时才觉得事态严重,颓然地坐在了地上,悻悻地说:“唉,想我吴敬梓真是命运多舛,十八岁考取秀才,几次乡试都未能把握机会,今次科考遇上伯乐,哪知又酒后失言,恐怕要被黜退了!”
金两铭说:“敏轩,你也不必懊恼,我看现在只有向李大人主动请罪,看看能不能得到他的宽宥。”
吴敬梓说:“现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这就去向李大人请罪。”参加考试,对于吴敬梓而言,绝非仅仅是改善物质生活和改变童生身份,更重要的是要取得乡试的资格,更进一步获取功名,一扫乡里世人无处不在的中伤诽谤与无端构陷。他很清楚,一旦秋闱告捷—中举,进而中得进士,就能一雪前耻、一解压抑在他胸中的郁闷之气。他取功名,并非汲汲于高官厚禄。
还没等吴敬梓把帖子递上去,学政大人李凤翥就派人着吴敬梓去衙门进见。前两日,他就听闻吴敬梓在滁州放浪形骸、醉酒沉迷之事。
吴敬梓进了衙门,学政李凤翥还到门口迎接了一下,随后坐下看茶。
李凤翥对吴敬梓说:“吴敬梓啊,我也见过令尊,老大人温文尔雅,淳朴敦厚,乃正人君子,此世难得啊!不想他走得太早。”说着说着,不免有些落寞。吴敬梓心里一惊,原来学政大人也是父亲的故交。
吴敬梓向李凤翥作揖,上前,跪下叩拜,说道:“老师与家父有交,请受学生一拜!”李凤翥摆摆手说:“免了!免了!”
吴敬梓重新入座后,李凤翥忽然又换了一副面孔,变了脸,厉声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这样做秀才的,应该以举业为重,重振你全椒吴家。世人皆知你们吴家乃书香门第,你该全身心做文章,心无旁骛,做那些杂学有什么用?写得那些诗词歌赋又有什么用?”
吴敬梓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
吴敬梓不敢吱声,垂头聆听着学政的训话。
李凤翥继续说道:“你这叫务名不务实,正务都耽误了,也辱没你吴家的门风。想你吴家一门六进士,国对公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是何等的风光!我还听闻你在滁州城里对来参考的士子大肆议论,说什么家里祖上虽曾高中多位进士,可著述诗文却并无可观之处,不过是封得高官、拿得厚禄,哪个又有诗文传世?即便你有诗文传世,你不过是个穷秀才,你哪有什么资格数落你的先祖?”
吴敬梓不敢吱声,垂头聆听着学政的训话,随后才小声嗫嚅道:“学生知错了,老师斥责得对。学生定然铭记在心,痛改前非!”
李凤翥继续道:“吴敬梓吴敏轩啊,我看过你的很多词赋,也是喜欢的。你可谓是‘文章大好人大怪’。我也听说过你在全椒做下的一些荒唐事,招来歌伶,夜夜醉酒沉迷,败坏门风。你还大放厥词,议论天下利弊。你可知罪?倘若令尊地下有知,定然失望至极。更莫要说你那些考上进士、中得探花的先祖!”
吴敬梓心中愤懑不已,想到家族荣耀,想到嗣父吴霖起、生父吴雯延那期盼的眼神,又不免黯然销魂,留下两行热泪,说:“学生知罪!请大人责罚!”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李凤翥看到吴敬梓这番模样,也不免心软起来,说:“敏轩啊,我不是要斥责于你。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但要在发达以后。举业是进身之道,学问是终身大事。以举业为终身的学问,失之于陋;以学问为进身的举业,失之于迂。不陋不迂,因地制宜,方是人生长久之计啊!”
李凤翥所言也不无道理,吴敬梓点头称是。
李凤翥确有爱才惜才之心,并未听信谗言,原宥并包容了吴敬梓乖僻的行状与议论。
随后公布了科考成绩,吴敬梓的文章拔得头筹。结果大大出乎吴敬梓的预料,一起来科考的士子朋友也颇感意外。他们一起到酒馆里,又喝了一个通宵,好好地庆祝了一番。
是年八月,春风得意的吴敬梓和族兄吴檠、表兄金榘等人一起乘船前往安庆府参加乡试。在路上,吴敬梓还开玩笑地说了一个笑话:“十几年前,我随父亲前往赣榆,途经扬州,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中举故事。话说前朝末年,高邮有一位老童生,姓范,参加过五次乡试,回回不得中。家里只有两间破草房,又有老母、妻子、儿女共五口人,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偶尔坐馆以维持温饱,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他的岳父是镇上的陆屠夫,倒是天天有肉吃,有酒喝。这家徒四壁的范老先生准备第六次去扬州府参加乡试,只能向老岳丈借钱作盘缠。一见到老岳丈,他就被老岳丈一口啐于脸上,骂了个狗血喷头:‘就你这样一个猪头,不要因为撞大运中了个秀才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若是中举,真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的,老天爷瞎了眼。我听闻,中得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看看城里的汪老爷、秦老爷,哪个不是家财万贯、天庭饱满、方面阔耳?哪个像你这样家徒四壁、尖嘴猴腮、鼻涕满面?’范老先生被老岳丈夹枪带棒地辱骂了一番,借得几两碎银子,权当撞大运,去扬州府应了乡试。真是苍天有眼,几日后放榜出来,这范老先生竟然高中了。县衙里的差人骑着高头大马,拿着大红的捷报,来到范家茅草屋前,大声说:‘恭喜恭喜!快请范老爷出来,他老人家高中了!’范老先生接了捷报,不看也罢,看了一遍又一遍,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两手拍了拍巴掌,喜极发狂,大笑道:‘好!好!好!我中了,我高中了,我真的高中了!’说着,身子一闪,往后摔了一跤,跌倒在地,牙关咬紧,顿时不省人事。老母亲和妻子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总算把范老先生弄醒了。醒来之后,他就爬起身来,拍着手大笑道:‘好!好!好!我中了!我高中了!我真的高中了!’他又走到街上,披头散发,不顾地面不平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走去,众人拉他也拉不住。家里人只得去叫老岳丈陆屠夫。有人说,这范老爷因为高兴得紧,鬼迷心窍了,痰涌上来,需要有个他怕的人打他个巴掌,可使他醒来,陆老爹你最合适啊!陆屠夫赶紧摇头说道:‘现今他是范老爷,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断断是打不得的,我是不敢啊!’范老爷的老母亲过来劝说道:‘亲家,你也不是要真打,吓他一下便是了!’这陆屠夫只好硬着头皮,像上刑场一样,来到范老爷面前。这范老爷披头散发,一边拍着巴掌一边说:‘中了!中了!我中了!’陆屠夫凶神恶煞般地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什么了?’一个巴掌轻轻地打了过去。范老爷一个踉跄,又倒在地上,众人给他抹胸捶背,一刻功夫,就缓缓醒来了。”
吴檠、金榘听后,大笑不止,金榘说:“敏轩啊,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堪比苏秦、张仪再世啊!诙谐生动,无以复加。”吴敬梓并没有笑。
吴檠接着说道:“我看过一个掌故,也叫人啼笑皆非。南宋时,有一场殿试,天子在金銮殿上看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翁,乃是新科进士,就问他年纪多大、儿女多少。老进士回禀天子说:‘我一辈子忙于科考,尚未结婚娶妻,何谈儿女?’并自嘲做诗一首,当庭献于天子,诗云:‘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他整整七十三岁了。当时天子就指定一年老宫女,赐婚与他。”
三人一路笑谈就来到了安庆府。
然而,不幸的是,宽容且赏识吴敬梓的学政李凤翥在主持完滁州科考之后,正好三年任满,回京复命去了。接任的学政是王兰生,由他来主持当年安徽的乡试。他是位新晋不久的进士,年纪轻轻,自然心高气傲,也耳闻了吴敬梓“文章大好人大怪”的种种传闻,对吴敬梓并无半点好感。
吴敬梓进入如鸟笼般的号舍里,考完三场,身心俱疲;但是想到他自己深得八股制艺的精髓,所作的文章文理兼善,定然能够一举中的。哪知过了几日,安庆府发榜了,吴敬梓、吴檠、金榘都榜上无名。三人铩羽而归,只好打点行装,打道回府。一路上,三人都不说话,快到襄河码头时,吴敬梓说了一句话:“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
三 移家秦淮著外史
在全椒吴家探花第,长房长孙吴霖起只是个拔贡,好不容易做了个小小赣榆县教谕,功名微薄,为人又极为宽善正直,在府中没有形成以他为中心的传统宗族关系,他也没有威信可以镇得住他的叔伯及堂兄弟。而府内族人眼看着吴霖起变卖家产,补贴修缮赣榆公学,早就嚷嚷着要去分家了。嗣子吴敬梓的“胡作非为,呼朋唤友,放荡不羁”,更是引起了他们极大的愤慨。
吴敬梓过继给吴霖起之后,也就成为吴家的长房长孙,有了“宗子”的身份,理应分得吴霖起的所有家产。但他又是过继的,独得众多财产,引得很多族人眼红。同时,他又是吴雯延的亲生儿子,吴雯延的财产理应分得一份。但他已过继出去,这也必然引起其他兄弟的不满。由于吴敬梓在吴家的特殊身份,必然地被卷进利益争夺的漩涡之中。
1723年(清雍正元年),嗣父吴霖起病故,探花第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境地。叔伯与兄弟恶如怪鸮、贪如饿狼,蜂拥上来抢夺吴敬梓的财产。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巧取豪夺,少不更事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吴敬梓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财产被族人抢夺了很大一部分。在这场财产争夺战中,吴敬梓深感悲哀,书香门第的遮羞布被揭开后,所谓孝悌和睦的吴家家风已荡然无存,人性深处的丑恶处处凸显了出来。
面对族人的贪婪与强横,吴敬梓一度迷惘起来,他抛弃了生父与嗣父的期望,沉迷于醉生梦死、恣意享乐的生活之中。一帮帮闲的朋友跟在他后面,阿谀逢迎,请来戏班子在家演戏唱曲,大唱堂会;又不时跑到南京秦淮河畔,浪掷缠头,追欢买笑。吴敬梓一掷千金,所继承的家产如流水一般,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流入到优伶和女妓的腰包之中。吴敬梓生性慷慨仗义,既不会持家理财,又不擅识人,结交了一些狐朋狗友。有些心眼不正的人知道他这特性,就跑到他这儿,说是他嗣父吴霖起或者生父吴雯延的生前挚友,说几句老太爷的好话,他就拿几十两、几百两银子给人家送去。族人视金钱如生命,吴敬梓正好相反,视金钱如粪土。
在声色犬马和慷慨豪掷中,吴敬梓的家产越来越少,他越来越不为族人及乡里所容。有时,他去别人家串门,人家想方设法闭门不见,全椒上下都说他是败家子、不肖子孙,一时传为子弟戒。以至于滁州一带的士绅家庭,在教育子女的时候都说,千万别学全椒吴敬梓。
二十三至三十三岁这十年间,吴敬梓遭遇了人生中一连串的重要事件:
二十三至二十四岁,族人与他争夺财产的家难。
二十八岁,岳母病亡。
二十九岁,夫人陶氏病故,科考初试中被考官侮辱斥责,乡试秋闱惨败。
三十岁,家产几乎消耗殆尽,“田庐尽卖”,家中“奴逃仆散”。
三十一岁,续娶全椒儒医叶草窗的女儿叶氏为妻。
在全椒,吴敬梓事事蹉跎,以冰致蝇、以狸致鼠。他心里已盘算多日,决计要离开家乡。他叫来族兄吴檠、表兄金榘和金两铭,把要离开全椒移家南京的想法给他们一一道来。
吴檠首先说道:“敏轩啊,我是支持你的。叫你吴敏轩忍辱负重,从头学习经营田园,慢慢再敛财聚富,或者像你我先祖那样,在家教授诸子八股制艺,以图东山再起、重振家业,我看那样,你也不是吴敏轩了。”
金两铭又说道:“或者,你吴敏轩可以攀附权贵,结交你们吴家太爷们的门生故吏,和我们这全椒头面人物交好,联亲认故,做个不愁吃穿的公子哥,也不至于在全椒落得无立锥之地、乡里传为子弟戒啊!但是,那样你还是吴敏轩吗?”
金榘年长吴敬梓十七岁,料事、看问题更为稳重,他说:“敏轩啊,你确实不适合继续在全椒待下去了。我是知道你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宁愿做一个光明磊落、豁达坦荡的败军之将,也绝不会做一个前倨后恭、阿世取容的‘变节之臣’。敏轩,你说是也不是?”
吴敬梓作揖道:“三位兄长所言极是。既然如此,我也不再流连,即刻准备前往南京,兴许能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吴檠双手打着节拍,说道:“男儿快意贫亦好,自然不必缩手缩脚去过生活。”
刘老伯是吴家的近邻,是位乡绅,也喜欢读书做诗,向来欣赏吴敬梓的才华。当他听到吴敬梓要搬家的消息后,就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敏轩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天,斑鸠碰到猫头鹰,猫头鹰收拾家当正准备离开家乡。斑鸠就问:‘您干嘛要搬家啊?’猫头鹰悻悻地回答说:‘乡亲四邻都十分讨厌我的鸣叫声,所以我要搬家离开这里。’斑鸠就说:‘您可以改变叫声啊!改弦易辙,不就好了么?’敏轩啊,举家迁往异地生活,谈何容易啊!古人云:知错即改,善莫大焉!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吴敬梓淡然自若、愤愤地回答说:“刘伯,谢谢您老对晚辈的关心。但要改变叫声,还真不是我吴敬梓能做到的事。改变我自己清越高洁的鸣叫,竭力去适应他们庸俗不堪的耳朵,我做不到!”
刘老伯对吴敬梓掏心掏肺,又规劝了许久,但吴敬梓去意已决。他只好说:“敏轩啊,既是如此,我也不再劝你了。你不要一味学令先尊,恐怕将来还会吃苦不断。他在赣榆教谕任上,全然不晓得溜须拍马、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地为当地百姓说好话,在学舍里常对童生讲‘敦孝悌,劝农桑’。你呢,你眼里根本就没有当官的,又没有族人本家,这地方我看你也难以住下去了。南京是个好地方,以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许会遇到些个赏识你的知己朋友,做出些事业来。”
吴敬梓向刘老伯深深鞠了一躬,说:“老伯教诲,敬梓谨记在心!等我到南京安顿下来了,再接老伯过去玩耍。”
吴敬梓胸怀六朝烟水之气,心又仰慕建安风骨,决意冲出世俗生活的种种藩篱,走出家族纠纷的矛盾和乡里熟人鄙夷的目光。他变卖了老宅及所剩无几的田产,挈妻携子,带上一些必备的家当,清晨雇船从襄河出发,经大江,黄昏时分就抵达了南京水西门。
吴敬梓在南京安下了家,购买了房产。他给寓所取名为秦淮水亭,给自己取了个号,名为“秦淮寓客”,其中布置了一间书房,名为“文木山房”。这秦淮水亭在板桥之西,青溪与秦淮两水交汇处的淮清桥附近,所在地是六朝时陈朝尚书令江总宅邸的遗址,可谓闹中取静,大隐于市。天高气爽之时,凭栏远眺,东有蒋山(即钟山)茅山,西有三山二水(即李太白诗咏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三山与二水),南有雨花台,北有谢公墩,真乃是一处极目抒怀的绝妙所在。
在南京的亲朋旧友听闻吴敬梓已安居秦淮水亭,纷纷前来道贺,一连数日开怀畅饮,煮茗听雨,晏晏自若。在《买陂塘》词中,吴敬梓写道:“身将隐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来到南京之后,吴敬梓顿觉神清气爽,又作了一篇大赋,名为《移家赋》,一吐胸中块垒,以优哉游哉的心态“寄闲情于丝竹,消壮怀于风尘”。南京城一时纸贵,文人学士纷纷传阅议论这篇大赋,啧啧称叹吴敬梓的才情。
吴敬梓一家来南京一月有余,吴敬梓的夫人叶氏以前没来过南京,要出去看看风景。吴敬梓说:“这个好办,我们一同去清凉山玩半天吧!”吴敬梓就携夫人一同前往城西清凉山。吴敬梓拿了些银两给隔壁邻居王奶奶,请她备些酒菜,让人用食盒拿上山去。
清凉山并不高大,却曲折幽深。沿着小路,路边是奇松怪石,又有竹影婆娑,移步换景,意趣盎然。吴夫人看着这风雅景致,不禁说道:“敏轩,这里虽没有水,沿着山径而行,却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妙处。”见到几十株桃花正在开放,她又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不远处的绿树丛中,露出一段红墙来,吴敬梓指着那院墙对夫人说:“夫人,那里便是丛霄道院,家父病重时,我曾来服侍过他。白驹过隙,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我虽逍遥快活,却未得半寸功名,愧对先君啊!”
吴敬梓携着夫人的手在清凉山溜达了好些时光。旁边有三四个结伴来山中游玩的妇人笑嘻嘻地跟在他们后边,叽叽喳喳地议论道:“这吴先生真是个大怪人,还能带娘子抛头露面,游山玩水,真是南京城里头一遭的新鲜事啊!”
他们来到山中一八角亭,拿出酒菜来,坐在山亭中吃茶喝酒。吃完之后,吴夫人和王奶奶在山中采摘了几枝桃花,带回家去了。
在秦淮水亭度过几年的快乐时光后,吴敬梓的生活越来越艰难。秦淮是南京繁华之所在,生活用度昂贵,耗费亦多。移家第四年的除夕,吴敬梓的家中竟已无米可炊,妻儿都面带菜色,羸弱憔悴。老友王溯山及时送来大米,吴敬梓才在长吁短叹中度过除夕。
一日,契友樊明征(字圣谟,江苏句容人)来访,俩人烹茶闲聊。
樊明征说道:“如今的读书人,讲来讲去无非‘举业’二字,如若还会做两句诗,便算是雅士了。至于那些经史上的礼乐兵农之事,全然不懂,也全然不问。”
吴敬梓说:“圣谟兄所言极是。”
樊明征说:“敏轩兄,你前番被朝廷举荐征辟,虽终辞却,也算为我们这些‘举业’之外的读书人长了脸面。”
吴敬梓摆了摆手,说道:“圣谟兄见笑。我吴某人是‘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啊!平添这征君虚名,走出去也做不得什么事业,徒惹高人一笑。所以,现在小弟想想不出去也罢!高卧秦淮著稗史,不亦快哉?”
樊明征大笑起来,说道:“敏轩兄一向乐观豁达,又诙谐犀利,小弟好生佩服。不过今天有件大事,确实想与兄台商量一番。我们客居这南京城,风景如画,人文荟萃,古今第一个贤人便是吴泰伯,也是敏轩兄你的先祖啊,却没有个专门的祠堂,倒是那文昌帝君殿、关老爷庙遍地皆是。小弟的意思是约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各捐资一些,修建一座泰伯祠。每逢春秋二季,用古礼古乐祭祀。这样,大家既可以学习学习礼乐,也可以为风俗教化做一点事情吧!”
吴敬梓正色道:“圣谟兄,你的提议甚好。你我虽处礼崩乐坏之时,大厦将倾,我们也无能为力;但做这事,我们倒可以试试,能挽回一点人心也是好的!”
樊明征说:“有你吴征君支持,事半功倍。敏轩兄,我造了个册子,愿意捐资就在上面写上大名。我也没有多少,把历年来坐馆所得,聚在一起,恰好有二百两银子。”
吴敬梓拿过樊明征递过来的册子,沉吟了一会儿,在册子上写下:“全椒吴敬梓,捐银二百两。”接着说:“圣谟兄啊,不瞒你说,我也没有多少银子,家中有七八口人要养。还好全椒老家还有最后一套老屋,我琢磨着能卖个二百两银子,就悉数捐了。”
樊明征赶紧说:“敏轩兄,我看你就少捐一点,五十两吧!家中日常用度又大,还得维持生计啊!”
吴敬梓笑着说道:“无妨!无妨!李太白诗云‘千金散尽还复来’。”
在吴敬梓和樊明征的倡导下,一年之后,在南京城南聚宝门外,修建起一座先贤祠,又称泰伯祠,主祭吴泰伯。
四十岁时,吴敬梓家中财产已用尽,家庭生活常常没有着落,或以书易米,或赊饼充饥。为了能继续安定地生活和写作,吴敬梓卖掉了秦淮水亭,搬到城东大中桥附近,那里的房价更为便宜,日常开支也降下来不少。新寓所在青溪之南,溪水两岸皆竹篱茅舍,渔歌樵唱不时传来,可谓是一派怡然自得的城市山林景象。这里的房屋环堵萧然,已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当,只有几十册书。但吴敬梓却在屋外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园地,灌园治产,种菜莳花,忙得不亦乐乎。
朋友程廷祚来访时,看到吴敬梓正弯着腰在园子里给青菜浇水,不禁惊呼道:“敏轩兄,敏轩兄,你躲在这里闭门种菜,如同佣保杂作,哪个知道你可是个富贵公子出身啊?小弟佩服至极!”
吴敬梓直起身来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庄周以打草鞋为生,也可作逍遥神游。我如今也到了颜回、庄周的境地了,自然也不改其乐,现在可以种菜莳花,实现我多年来‘灌园葆贞素’的心愿,岂不是乐上加乐!”
程廷祚忍不住笑道:“敏轩兄,你永远是个乐天派啊!”
吴敬梓邀请住在他家旁边的好友五六人,趁着月色步行出城。
一场初雪过后,蒋山、夫子庙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冬日苦寒,《儒林外史》还在增删修改之中,吴敬梓写作一段时间后,手脚冰凉,而家中已没有钱财购买酒食炭火。吴敬梓想出一个办法,邀请住在他家旁边的好友汪京门、樊明征等五六人,晚上从南门趁着明亮的月色步行出城,沿着明城墙绕向西南,转而由水西门入城,一路上长啸歌吟,说说笑笑,谈古论今。
路上,汪京门说道:“敏轩兄啊,这个法子好,既可以御寒,又可以夜览故都。同时我们还能谈天说地、吟诗作赋。”
樊明征笑了笑,说:“关键是,这一举三得的好事还不用花银子。哈哈!”
吴敬梓颔首,说道:“是啊,是啊!我看这绕城歌行可称之为‘暖足’。”
汪京门、樊明征连声说:“好,好,好!寒冬腊月,我们就日日暖足吧。”
汪京门又道:“敏轩,最近可有有趣的事又要入《外史》?”
吴敬梓一阵疾行,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后,又在原地跺了跺脚。等众人上来之后,他说:“前一段时间,我前往浙江探访吴培源先生,路过杭州,在西子湖畔的茶楼,一个朋友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今说与你们听听,不知好不好玩?话说前朝,一个坐馆的老学究走夜路,忽然碰到他的亡友。学究刚直,从不怕鬼,就问鬼:‘你要去哪儿啊?’那鬼就说:‘我虽为鬼,绝不欺瞒于你。我在阴间做拿人的小吏,现在到南边的村子公干,你我同路。’俩人并行,看到一间破草屋,鬼就说:‘这是一个颇有学问的读书人之家。’老学究就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鬼就说:‘人在睡梦之中,万念俱灭,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者像经学大师郑玄、孔安国这样的,文士像屈原、司马迁、班固这样的,都是熠熠生辉,照彻霄汉,可与星月争辉。比他们次一些的,光芒数丈;再次一些的,光芒数尺。下等的则荧荧如一盏油灯,仅能照映门窗。当然这些光亮只有我们这些鬼能看到,而人是看不到的。这房屋虽破败,但其光芒有七八丈高,可见也是位学问甚好的读书人!’学究急忙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支支吾吾不肯说,学究一再催问。那鬼被问得没办法,嗫嚅良久,只好说:‘昨天深夜路过你的住处,见你正在酣睡。只见你的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论三四十篇,字字皆化为黑烟,笼罩屋上。一些学生在那里诵读,如在浓云密雾中。着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老学究大为震怒,呵斥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那鬼狂笑而去。”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好玩!好玩!
樊明征接着又说:“我听得本朝吴江有位徐大椿先生,是位怪杰,他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刺时文》,大概和这鬼魅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吴敬梓顿时来了精神,急迫地说:“圣谟兄,赶紧道来。”
樊明征捻了捻胡须,徐徐念道:“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摇头摆尾,便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的来肩背高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明,白白昏迷一世。”
众人一起大叫,妙啊!妙啊!真是痛快解气。
四 辞却博学鸿词科
1736年(清乾隆元年),在南京定居三年的吴敬梓迎来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这就是他应征参加博学鸿词科的院试。
博学鸿词科,原名博学宏词科,简称词科,也称宏词或宏博。科举考试制科的一种,是在科举制度之外,笼络知识分子的一种手段。唐开元年间始设,称“博学宏词”,以考拔能文之士。宋神宗后,因考试重经义、策论,考生水平降低,朝廷甚感起草诏、诰、章、表等应用文书乏人,遂于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置此科。清代康熙与乾隆时曾两次举试,因乾隆皇帝名弘历,“宏”音形义与“弘”相近,故改为博学鸿词。所试为诗、赋、论、经、史、制、策等,不限制秀才、举人资格,不论已仕未仕,凡是督抚推荐的,都可以到京城考试。考试合格后便可以任官。
康熙帝以为,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1678年(清康熙十七年),康熙皇帝下诏开考博学鸿词科。凡学行优异、文辞卓越的文人学士,命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及各地地方官举荐贤才,最后集中到京城廷试,通过者优加录用。此次征聘的多为前朝遗民、名士大儒,坚辞不就或称病者有顾炎武、万斯同、傅青主等十四人,最后李因笃、朱彝尊、潘耒、严绳孙等四人以布衣入选,时称“四大布衣”。
1736年,新皇帝乾隆登基,立刻诏开大清朝的第二次博学鸿词科试。经过地方官的积极物色、寻访,各地都有一批有声望的文人学士被举荐。吴敬梓和他的族兄吴檠、好友程廷祚、李葂等数十人也都被举荐。
最早举荐吴敬梓的是江宁县训导唐时琳。他与吴敬梓住得较近,俩人常诗酒酬唱,交往甚密。唐时琳常常吟咏吴敬梓的诗词歌赋,又佩服他的精研学术之功,于是把吴敬梓推荐给了上江督学郑江。
一日清晨,唐时琳与郑江带着朝廷意旨,乘轿前来秦淮水亭拜访吴敬梓。
唐时琳对吴敬梓介绍郑江说:“敏轩兄,这位是上江督学郑江郑大人,号筠谷,浙江钱塘人。”
吴敬梓向郑江作揖道:“敬梓久闻筠谷先生大名啊,诗文清淡高远,又精于学术,有皇皇巨著《春秋集义》《诗经集诂》《礼记集注》流布于世。”
郑江说道:“敬梓先生见笑了,在下不过是兴趣所至而已。先生乃诗坛领袖,又对《诗经》深有研究,见解独到而又另辟蹊径,在下还得多多向先生请教!”
唐时琳插话说:“二位,今天我们不是来探讨《诗经》的。敏轩兄,我与郑大人是为朝廷来征辟先生的。新皇登基不久,即施下鸿恩,破格征召天下饱学贤良之士,再开博学鸿词科,想必敏轩兄已然知晓。敏轩兄,你虽是安徽全椒人氏,可如今寓居小弟所辖学区,特前来请兄参加安徽的院试。”
吴敬梓说:“说来惭愧,在下不才,多次科考都名落孙山,功名蹭蹬,两位大人就不必为在下举荐了!”
郑江接过话茬说:“敏轩兄,你也不必太过自谦,你的诗情、才学,哪个能比得上呢?此次恩科,虽不会让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但也是六十年才一遇的机会啊!通过考试录取,与进士同等。一旦通过院试,再通过廷试,敏轩兄你进而可以做官享禄;退而可辞却,不必做官,也会在朝野上下享有清誉。不谈光耀门楣,也可不辱你全椒吴家书香世家的门庭啊!再者,你也可不再受没有科名带来的腌臜气啊!”
吴敬梓听了郑江的话,回想起在家乡受辱的种种情形,想起父亲吴雯延、嗣父吴霖起临终前对自己金榜题名的热望之情,不禁低下了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随后,吴敬梓说:“好吧,既然二位大人不辞劳顿到寒舍垂爱,我吴敬梓不能不识抬举啊!就去安庆府走一趟吧,权当游山玩水。”
不几日,吴敬梓收拾好行装,在水西门码头与在南京的文朋诗友一一话别。老友王溯山拉着吴敬梓的手说:“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敏轩啊,我在南京等着你凯旋归来。一切都不必介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倏然而已。”吴敬梓说道:“兄长说的是,我去去就回,长则三月,短则一月。回来后,你我再临风把酒!”吴敬梓就此登船西去,前往安徽府院的所在地安庆府,参加博学鸿词科的院试。
舟行扬子江中,正值雨后初晴,晓霞青天,千峰竞秀,沙鸟翔集。这情形令吴敬梓心情大悦,心下不禁念起李太白的两句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船很快就到了采石矶,此处乃是李太白饮酒赋诗之所,最终赴水捉月、骑鲸仙去之地。明月如钩,吴敬梓卧饮孤篷,静听着桂棹兰桨中流击水之声,独自畅饮,思接千载,立刻作词一首,以抒发追慕李太白的情怀。
第二日清晨,天空下起了蒙蒙春雨,船行至芜湖码头,吴敬梓想起一位老友朱草衣,他曾寄居芜湖,便舍舟登岸,冒雨徒步走访了朱草衣的旧居。几间房屋在风雨中显得凄清冷落,房前屋后皆被苔藓侵蚀,雨点落在残破的窗棂上,更令吴敬梓倍感寂寥悲凉,他吟咏着老友的名句“秋草人锄空苑地,夕阳僧打破楼钟”,悻悻离去。随即又赋新词一首,聊说旧愁。船离开芜湖,一天一夜之后,扬子江畔的安庆城便出现在轻纱般的雾霭之中。船一靠岸,好友李葂就出现在眼前,他已在岸边等候多时。李葂是安庆人,长期寓居南京和扬州两地,此次也被举荐参加博学鸿词科的院试。李葂为吴敬梓接风洗尘,俩人说说笑笑,把酒言欢,畅叙离别之情。
隔日,吴敬梓即到府院报到。安徽巡抚赵国麟主持此次院试,他为人谦逊,虚怀若谷,听闻吴敬梓前来,立即前往拜访。
见到吴敬梓,赵国麟即作揖道:“在下久仰敬梓先生啊!久闻全椒吴敏轩‘文章大好’,诗词学问皆名冠天下,乃金陵诗坛领袖,我安徽文士之翘楚,今日得见,深感欣慰!为朝廷举荐先生,是我等荣幸啊!”
吴敬梓深感意外,急忙回礼说:“一介草民,怎敢惊动府台老大人?敬梓菲才寡学,大人误采虚名,恐有玷举荐啊!”
赵国麟说道:“尊府是一门两鼎甲、两代六进士,先祖国对公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今日,敬梓先生与族兄吴檠先生同时获博学鸿词举荐,也是众望所归啊!”
吴敬梓缓缓说道:“我吴敏轩实乃麋鹿之性、山野之人,一贯是草野惯了的。年轻时即患有消渴症,近来时常复发,真是不堪重任、难登大雅之堂啊!让府台大人见笑了!此次来安庆府,也是承郑江、唐时琳二位大人美意,并来当面叩谢府台老大人!”
赵国麟回答说:“敬梓先生此言差矣!兄台是世家子弟,怎么能不出来为苍生社稷做点事呢?孟夫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兄台胸有丘壑,乃是国家栋梁,怎么能不出来做官呢?江宁训导唐时琳和上江督学郑江向我举荐先生,我特地找来先生的诗词文章拜读,又打听先生的人品行状,皆是一等一的,没有差池。我访的绝没有错,不举荐你,我安徽巡抚不知要举荐何人啊!”
赵国麟盛情邀请吴敬梓留在府中叙谈,晚上又设宴招待了吴敬梓。从经史子集到典章文物,俩人相谈甚欢。吴敬梓也正式答应赵国麟,参加博学鸿词科的院试。
三月间,吴敬梓和族兄吴檠都参加了院试。吴敬梓作了两篇文赋,一是《正声感人赋》,一是《继明照四方赋》,又写了三首试帖诗。不日,府院的预试揭晓了,吴敬梓、吴檠、刘大魁、李岑淼等人都榜上有名。
通过了院试,吴敬梓心情颇为愉快,于是又在安庆盘桓数日,遍游名胜古迹,与参加院试的文朋诗友饮酒作诗,有意无意间又收集了诸多士林间的奇闻轶事。那些举荐来参加院试的朋友一个个地离开了安庆,吴敬梓念想南京城中的妻儿和好友,也就启程东归了。半日功夫就到池州地界,听说九华山,层峦叠嶂,翠峰如簇,秀丽多姿,九峰形似莲花,李太白、杜牧之、王荆公均曾登临其境,吟诗作赋。为一睹九华山的风采,吴敬梓从池州上岸。不想在池州,他碰到一同寓居南京的好友管绍姬、周怀臣、汪京门等人,吴敬梓大喜过望。大家买鱼沽酒,煮茗闲话,重叙离别之情。
吴敬梓说:“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今天有酒,有名山,还有知己,人生美事,无以复加。”
汪京门举杯说:“还有你敏轩兄旗开得胜,载誉归来,可喜可贺!来日定然蟾宫折桂。”
管绍姬也附和说道:“是啊,敏轩兄,今日起,你这‘秦淮寓客’之号就不要说了吧!我们该呼你为吴征君了,哈哈!”
周怀臣举起酒杯,大呼道:“吴征君,管夫子,汪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吴敬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说道:“诸位兄台有所不知,这征君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小弟雅号粒民,粒米束薪,一介草民,何足挂齿耳?今日眺望九华胜境,终南山、太华山也不必提了,如若能结庐山林,在这深山泉壑中做个闲云野鹤也是好的。如若走那‘终南捷径’,不过也是虚掷光阴罢了!”
众人说说笑笑,约好到南京后再聚。吴敬梓辞别诸友,又叫了船顺流而下,路上遇到逆风,走了三四天,才到芜湖。盘缠也将用尽,吴敬梓准备拿几件衣衫去典当。他看到江边有一古意盎然的亭台,上面写着“识舟亭”,就上岸来了。
上岸后,吴敬梓走进街边茶点铺,要了两个烧饼、一碗茶,吃了起来。这时进来了一个人,一身青色道袍,头挽一个道髻,手拿拂尘,大方脸,且有三绺长髯,乃是一名道士。他一个箭步就跨到吴敬梓眼前,说道:“敏轩兄,你怎么在这里?”
吴敬梓被吓了一跳,随即大喜说:“崑霞仙长,你怎么在这里?我去安庆看望一个朋友,现在回南京,遇到风浪阻隔,就在这里歇歇脚了。”
来人王崑霞,是吴敬梓在扬州神乐观认识的一名道士。其人仙风道骨,善作词赋,又诙谐健谈,居无定所,常常云游四方。
王崑霞微微一笑,说:“吴征君的大名已传遍天下,你还说去安庆看望一个朋友?敏轩兄啊,你不必如此谦虚!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