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被吓了一跳,随即大喜说:“崑霞仙长,你怎么在这里?”
刹那间,吴敬梓的脸红了,说道:“崑霞兄说笑了。小弟惭愧!不及仙兄超脱,云游八方,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弟也是虚荣心作怪,神差鬼使参加了这博学鸿词科的院试,惭愧得很啊!”
王崑霞笑道:“我看你拿着衣衫,莫非要典当?盘缠没有了?”
吴敬梓不好意思地说:“仙兄真是火眼金睛。小弟拖家带口,远不及仙兄自由,羡慕你潇洒行走人间啊!”
王崑霞拿出十几两银子,递给吴敬梓,说:“敏轩兄,这里有一点银子,你且拿去用吧。”
俩人吃了些茶,在江边依依惜别。临行前,王崑霞凭栏远眺,对吴敬梓也像对自己说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回到南京秦淮水亭之后,吴敬梓设宴邀请在南京的诸位好友。当宴席散尽,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次去安庆参加院试,诸事顺遂,但把三个月大好春光浪费了,抛掷如尘土,徒得一个“征君”之虚名,现在想想就后悔不迭。博学鸿词科这科制之路已走了一半,还要不要走下去?他一方面希望完成父亲和嗣父的生前愿意,金榜题名,光大全椒吴家“家声科第从来美”的传统;另一方面又要追求自由自在的不羁生活。一方面可以因出仕而迅速摆脱目前这种困顿的生活;另一方面隐逸山林或者说大隐隐于市的念头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吴敬梓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彷徨之中。
一个月之后,江宁县训导唐时琳和上江督学郑江又前来秦淮水亭,拜访吴敬梓。而吴敬梓躺在床上,夫人正端着汤药给他喂服。
唐时琳一进门就说:“敏轩兄啊,祝贺!祝贺啊!我就说以兄的才情学识,定然是畅通无阻。”
郑江接着说:“先生贵恙啊?赵国麟大人传书于我,请先生下月一定起身,晋京廷试。”
吴敬梓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轻声说道:“叩谢二位大人垂爱,二位大人的知遇之恩,敬梓没齿难忘。敬梓也算不辱使命,去安庆府通过了院试,赵国麟大人对敬梓也是青眼有加。如今我这消渴病犯了,恐怕会要了我的小命,我就不能赴京参加廷试了。请二位大人与赵府台海涵,草野之人,难登大雅之堂啊!”
唐时琳与郑江带着衙门里的文书,反复前来劝说吴敬梓参加廷试。无奈,皆无功而返,吴敬梓都以病重为由辞却了。辞却博学鸿词科廷试的吴敬梓顿感浑身舒坦,不几日,病就痊愈了。旋即前往好友王溯山的山中别业小住两日。
王溯山是一位诗人、画家,筑庐于南京的蒋山与句容的茅山之间。
王溯山迎了出来,说道:“敏轩兄,稀客稀客啊!昨晚我还做梦梦见你乘船在江上遇到风浪呢,不想今日就到寒舍了。哈哈!”
吴敬梓走进庭院,一边踱步,一边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溯山兄长此处别业真乃天上人间、别有洞天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兄长隐居在这蒋山之麓,不免让人缅怀起先贤顾亭林先生。清兵入关后,百姓纷纷削发降清,朝廷下达‘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律令,无有违抗。而亭林先生决意做一个前朝遗民,不剃发,不易服,也就只能躲在这蒋山之中读书画画、著书立说。如果不得已要出山一趟,还要稍稍剃掉一些鬓毛,改容装扮成过往的客商,方才能进得城去。他还自署名为‘蒋山佣’哩!”
王溯山笑道:“在下何德何能与亭林先生相提并论啊!他自署‘蒋山佣’,我只能署‘蒋山佣之佣’了。哈哈!敏轩啊,我刚得了一幅倪云林的画,你来了,正好欣赏把玩一下。”说完,王溯山从内室拿出了一幅元代大画家倪瓒倪云林的画。吴敬梓目不转睛,绕着画来回走了几圈,说道:“真是绝妙好画啊!世人都云倪云林胸中有逸气,无一点尘土,果不其然啊!”
王溯山说:“云林先生画作被誉为‘神品之上’的‘第一逸品’,真是名副其实。哦,对了,敏轩啊,你说说去安庆府有什么好玩的事!”
吴敬梓就细数了他去安庆府院试的一些经历。正说着,外面又来了几位客人,都是王溯山和吴敬梓的好友:王必草、汪京门、樊明征和程廷祚。王溯山急忙安排下人置办酒菜,众人边饮酒边说话。
汪京门首先说道:“敏轩兄,啊,不,吴征君,我们池州一别已有近两个月。不知敏轩兄何日启程晋京廷试啊?”
画家王必草说:“京门兄,你这是老黄历了,敏轩兄已辞却博学鸿词廷试。封官晋爵他不去,偏偏要做闲云野鹤。”
吴敬梓慨然道:“闲云野鹤多好啊!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富贵于我如浮云,何必落得空杯对明月?兴之所至,俯仰之间,皆为化境。一树梨花一张琴,一阵清风一溪云,一本诗书一盏茶,便是人间好时节!”
樊明征接着说道:“敏轩兄,你说得是,看得开。以前我听闻你说,科制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啊,此言不虚。”
王溯山说:“当年唐太宗看见新科进士从端门鱼贯而出,大喜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敏轩兄高洁,自然是不入彀中的。”
程廷祚吃了一口酒,说:“大儒黄宗羲言,八股科考之后,士子们一生便埋没于少得可怜的几本故纸之中,而其中《四书》《五经》只能以朱熹老夫子的注释为标准,士子们不能有所发挥,所学既无补于经国济世,也无助于独善其身,眼界见识越来越狭隘。所以才有王夫之先生的‘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这慷慨旷达之辞、大义凛然之气。我看溯山先生在此安居,与清风为伍,和明月为伴,饮酒作诗作画,做个蒋山里的陶渊明,好不快活啊!敏轩兄辞却征聘,也是逍遥自在的。”
吴敬梓说道:“小弟心生惭愧。小弟哪比得上溯山先生?他行吟丘壑间,烧烛观经史,胸襟寥廓,无半点渣滓,乃高隐之士。并有图为证,你们看看溯山先生所作《左茅右蒋图》,小弟以为堪比王摩诘的《辋川图》。”
王溯山坐不住了,脸色虽是淡然,却带有羞赧之意,说道:“敏轩兄抬爱,着实羞煞我也!说你这征君是虚名不假,但我觉得你的风流高迈、你的行文出处,堪比那傅山傅青主。本朝第一次博学鸿词试时,傅青主早就是名动天下的‘学海’,工书善画,博极群籍,在经史子集、文学诗词、书法绘画、钟鼎文字、医学武术诸领域皆有精深造诣。当地官员举荐他赴京廷试,可他称病辞却。阳曲知县只好奉命强押‘礼送’他入京。到京后,傅青主依然称病,高卧不起。宰相冯溥等一干满汉大臣对其礼遇甚隆,多次拜望诱劝,可他靠坐床头,泰然处之,最终也没有去参加廷试。可皇上还是敕封他为‘内阁中书’,他也不跪拜谢恩。回家后,他依然坚称是民,而非官。遥想傅青主尚志高风、介然如石,近观吴敏轩追慕前贤、坚卧烟霞,不亦悦乎?我看你的嵚崎磊落,又甚于傅青主呢!”
吴敬梓连忙摆手道:“溯山兄打趣小弟了!”
众人喝茶吃酒,观山景,说古今,一起快意地度过了一日时光。
当年十月,晋京参加博学鸿词科廷试的二百六十七人,被录取的只有十五人。族兄吴檠、好友程廷祚均名落孙山,而与吴敬梓一道参加安庆府院试的李岑淼在京偶染风寒,竟然一命呜呼,死在这功名富贵的门槛之下。吴敬梓听闻这些消息,喃喃自语道:“一代文人有厄,文人有厄啊!”
五 儒林自有奇女子
一日,好友樊明征先生到访吴敬梓的寓所—秦淮水亭。进屋后,他要了一杯茶,就对吴敬梓说:“敏轩兄,我今日路过利涉桥,遇到一件奇事。在桥头巷口,挂有一块木板,上书隽秀小楷—松江女士张宛玉,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居巷内,赐顾者幸认‘松江张’招牌便是。你说奇怪不奇怪?这南京城是何等地方!四方名士、八方墨客数还数不清哩,还有谁去求一个妇女家的诗文?我看你敏轩兄如此大才,文章词赋占尽风流,也没有多少人来求诗求文哩!”
吴敬梓微微一笑,说:“圣谟兄莫要取笑我了,人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怎就知道那张女士没有才学呢?”
樊明征悻悻地说:“我看这张宛玉女士明明就是借着刺绣诗文的招牌来勾引人,实作暗娼勾当。大概就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意思吧!哈哈!”
吴敬梓抿了一口茶,说:“你我正好无事,不妨前去一探虚实。”
俩人从吴敬梓家中出来,一炷香的功夫,就溜达到利涉桥边的巷中,径直走到挂着“松江张”招牌的房子里。房间不大,走到二进处,有一青年女子正坐在窗前娴静地写字。只见她略施清雅淡妆,好生标致,一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模样。
这位张宛玉女士站了起来,淡淡地说:“请问二位先生是要刺绣呢,还是要画扇作诗啊?”
吴敬梓心头不觉一震,悄悄地对樊明征说:“此女子还真不是凡俗之人、邪亵之流。”
樊明征自报家门道:“鄙人乃句容樊明征樊圣谟,侨居南京。这位是全椒吴敬梓吴敏轩先生。我不说你大约也是知道的,诗词文赋,俱是圣手。”
张宛玉大吃一惊,赶紧向俩人作揖请安,说:“小女真是不甚惶恐,何德何能竟引二位大先生造访寒舍?二位先生大名早就如雷贯耳,樊先生能诗擅文,博古通今,经史子集无所不通,还精于篆隶之学;吴先生一代风流人物,诗坛领袖,哪个不知?家父曾对我言,秦淮河畔吴敬梓,可是真正豪杰之士。小女仰慕已久,今日得见二位先生,真是荣幸之至啊!”
吴敬梓赶紧说道:“姑娘说笑了,我吴敬梓一介寒士,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是什么领袖啊?敢问姑娘为何要做此营生?不免叫世人生疑!”
张宛玉迟疑了一会儿,说:“二位先生有所不知,容我慢慢道来。我来南京已近一月,现在已身无分文,无他谋生之技,只能班门弄斧,以此为生。凡到我这里来的,有的把我当作倚门暗娼,有的心下嘀咕,以为我是江洋大盗。他们都讨得我一顿臭骂。”
张宛玉又对吴敬梓说:“敢问先生是一人客居在此,还是与夫人同在南京呢?”
吴敬梓微微一笑,说:“拙荆与我连同犬子三个一同住在秦淮水亭。姑娘若有闲暇,可至寒舍吃茶小叙!”
张宛玉连忙说道:“那这样小女改日定然登门叨扰先生和夫人,望勿见怪!”
吴敬梓对樊明征颔首一笑,俩人心照不宣,对宛玉姑娘有一种说不出的激赏之情。
几日后,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叩击在秦淮水亭的门板上。主人吴敬梓正在油灯下读书,夫人叶氏正在做女红。
吴敬梓去开了门,一看是前几日与樊明征一起探访过的奇女子张宛玉,说道:“张姑娘,你赶紧进屋来,这么晚了莫非有事?”
随即吴敬梓把张宛玉迎进屋内,这位张姑娘随身还携带着包裹,也拿进屋里。又与吴夫人见礼,坐下奉茶。隔壁邻居王奶奶闻得动静,也凑过来看看热闹。
吴夫人有些诧异,说:“哦,你就是敏轩说的张宛玉张姑娘吧?”
张宛玉点头称是:“正是小女。”
吴夫人又道:“你一年轻姑娘,寓居在外,可有同伴?家里令尊令堂还好吧?”
张宛玉低下头,神情黯然,说:“家父常年在外坐馆,小女儿时,家母就已故去。我自幼学了一些针线活,能做点手工刺绣,跟家父学一点词赋,因而到这大地方南京来,讨口饭吃。前几日,承吴先生与樊明征先生探顾,相约到府上,不想得夫人垂爱,小女真是感激涕零!”
王奶奶在一旁帮腔道:“这张姑娘的诗文我是不懂的,但这手工真是出奇得好,我乡下外甥来看我,他常年未有生育,就买了张姑娘的一幅刺绣‘送子观音’,观音大士慈眉善目,胖小子活灵活现,就是画的画也没有这绣的好。”
张宛玉慌忙回答说:“哪里!哪里!胡乱绣了一通而已,奶奶见笑了。”
吃了两口茶,张宛玉突然走到吴夫人面前,双膝跪地,说:“吴先生,吴夫人,我实在是没得法子,虽说我在南京城想靠刺绣作诗为生,无奈多日没有生意,身上的盘缠也用尽了,租住人家的房子又没有租金,被房主赶了出来。在南京城,我是举目无亲,也只知道吴先生是急公好义、义薄云天之人,想在你们家借住些时日,不知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淮安程家的人可能也会追我到此,夫人救我!”
吴敬梓说:“不妨事的,只是寒舍太简陋,不知姑娘能否住下?”
吴夫人又说道:“姑娘如不嫌弃,我马上把北偏房收拾一下,今晚就可安顿下来。”
这时,张宛玉微皱的双眉缓然舒展开来,一五一十地把她的经历道与吴敬梓夫妇。
原来,这张宛玉的父亲是个贡生,在扬州坐馆,半年前,认识了一个叫程为富的大盐商。程为富富甲一方,除去经营盐务,还在淮安城开了数十家典当行和银楼。程为富听闻张家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生得如花似玉,便央人前来提亲。张父也甚为不易,妻子早就去世,十几年终于把女儿拉扯长大,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后半生可因此依靠女儿生活。回来后,他就问宛玉:“你觉得这门婚事如何?”宛玉默不作声。张父连连催问,最后,宛玉只好说:“全由爹爹做主吧!”宛玉想,父亲也不容易,若自己嫁出去,父亲晚年也算老有所依,不至孤苦伶仃,权当尽孝吧!后来,程家就送来了些许绫罗绸缎和金银器皿作为聘礼。张父就择日收拾包袱,带着宛玉,坐船前往淮安成亲。到了淮安河下码头,父女俩住进客栈。不多时,就来了一顶小花轿,两个老轿夫抬着,并没有鼓乐笙箫,甚为冷清。经打听得知,程为富迎娶宛玉只是做小妾,并不是做妻。张父是个读书人,自忖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死去的老妻,一时顿觉天旋地转,一阵眩晕,差点昏过去。宛玉不慌不忙,对父亲说:“父亲莫要置气,事到如今,我不去他家倒受人议论,我这就去程家,自有主意。”宛玉梳洗打扮一番,盖上红盖头,坐进小轿,就去了程家。张父只在一边流泪,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宛玉一进程家门,就对主事的人说:“请老爷出来说话,把婚书拿给我看。我松江张家,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也是书香门第。你既要娶我,怎么不张灯结彩、敲锣打鼓?把我悄悄抬过来,当作纳妾一般,寒酸不寒酸?”程府上下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立马报给正在算账的老爷程为富听。程为富听了大为光火,气得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一生少说得娶两三个小妾,都像她这般淘气,日子还怎么过?”程为富躲了起来,对管家说:“你对新娘子说,老爷有紧急公务,今日不在家。速封五百两银子给张先生送去。”管家得令去办,只得对宛玉说:“老爷有紧急公务,新娘权且进房去吧!”宛玉见此情形,不哭不闹,就在程府住了下来。程府后院造有一园林,竹树交错,假山流水,有亭台楼阁相连,也是一番好风光。宛玉心想,如此优雅的所在,料想那盐商也不会欣赏,就容我滞留几日细细观瞻。第二日,程府的管家就兑出五百两银子送与张父,且叫他打道回府。张父一听,便明白了,说道:“他分明是拿我女儿做妾,伤天害理啊!”就跑到山阳县状告程为富。知县看了状子,说:“这张父既是贡生,也是衣冠中人,怎肯把女儿与人做妾呢?这盐商也太骄奢蛮横了。”程家下人得此消息,速拿金银打点知县。知县得了程家的大把好处,就判张父败诉,把张父轰出了衙门。
过了几日,也不见父亲来探望,宛玉知道盐商必使了手段,心想此地不可久留。于是打定主意,准备开溜。她将房中的金银器皿、珍珠首饰打进包袱,又装扮成下人模样,花几枚碎银子买通了丫鬟,趁着夜色逃出了程府。心道,回老家松江,定会遭家乡人耻笑,索性先到南京落脚,看看再说。宛玉就一路来到了南京,在利涉桥边租房,以刺绣卖文为生。
大家听了,不免一阵唏嘘。吴敬梓站了起来,大声说道:“盐商的富贵与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都销魂夺魄。而你一介女流之辈,弱小女子,竟然视如草芥,真是可敬可佩啊!他要是追来,你也莫怕,住在我家,我可与他去县衙辩护,我看也无大碍。”
张宛玉在吴敬梓家中小住了一段时间,每日刺绣作诗,读书不解或偶有诗作,皆及时向吴敬梓请教。她也帮吴夫人做一些家务,带一带孩子,真是“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位从盐商家中叛逃出来的姑娘,享受了人生中最为安闲美好的时光。吴敬梓乃南京城中名士,自然也就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吴敬梓的好友程廷祚还专门写了一封长信,说这张宛玉女士确实是位聪明令淑、瑰琦倜傥的奇女子,转而又责备她作为女人不遵三从四德,一意孤行,实为妖邪,希望吴敬梓将她引上正路,送她回父母家中。在程廷祚看来,这是名节之事,他规劝吴敬梓要小心处理,不可有悖纲常收留风尘叛逆女子。吴敬梓收到来信,阅后便收放了起来,并未在意,对待宛玉仍是一如从前。
不几日,樊明征急匆匆地赶来,不远处还来了两个差人。吴敬梓吓了一跳,说:“圣谟兄,所为何来?怎么有两个衙役?”樊明征低声说:“他们俩个是江宁县的,受山阳县知县委托,拿着县衙缉捕的文书要到你家拿人,说宛玉是程家逃出来的一个小妾。”吴敬梓面带难色,说:“宛玉现在正在家中,如果让人拿了去,就像我指使似的;如果传到山阳县,又像我窝藏她的。”樊明征与吴敬梓商量,塞给差人几钱碎银子,叫他们去利涉桥等候。吴敬梓转身进屋,把这事向宛玉细说了。宛玉起身,大声说道:“先生,夫人,这个也无妨。差人在哪里?小女随他去就是了。”说完,宛玉就随差人去了江宁县衙。
这江宁县的知县乃是江南文坛领袖,早年中得进士,春风得意,诗词文章皆卓然大家。上堂便责问她道:“你既是女流,为何不守三从四德?私自逃跑,还窃了程家些许金银,是何道理?”
宛玉不慌不忙,缓缓说道:“程为富为富不仁,强占民女为妾,家父与他到山阳县打官司,哪知他又买通知县,把家父断输了,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虽不才,自幼跟随家父学习诗词歌赋,也略通些文墨,怎肯与他一个酒囊饭袋、蝇营狗苟之徒做小妾呢?”知县觉得她说得甚为有理,又道:“听闻你颇懂诗文,可有诗作呈上?”知县叫人笔墨伺候,不一刻,宛玉即得诗一首:“五湖深处素馨花,误入淮北估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马,敢将幽怨诉琵琶。”诗中“江州司马”即喻指知县大人如同白居易,顺便大大拍了一把知县的马屁。即便如此,知县还是怀疑诗作可能由他人代写,又指着县衙庭院里的枯树对宛玉说:“请以此枯树为题,现场作诗一首如何?”宛玉走到院中,看着枯树,须臾之间,即得诗一首:“独立空庭久,朝朝向太阳。何人能手植?移作后庭芳。”知县大人大为惊叹,此女才思敏捷,此诗诗意颇有古风。所以他当场就下了判文:“念松江民女张宛玉颇通文墨,才女嫁俗商,不相配。故释张宛玉背逃之罪,令其回故乡,不得在南京逗留。盐商程为富也不得再追究此事。”并抄录一份给山阳县知县。
宛玉走到院中,看着枯树,须臾之间,即得诗一首。
江宁知县公正审断张宛玉一案的消息在南京城不胫而走,时人无不拍手称快,成为文坛一桩风流佳话。吴敬梓与樊明征听闻后,也甚感欣慰。
女子的命运各不相同,张宛玉是位奇女子,也有不错的结局。回想去年,吴敬梓在扬州时,表兄金榘对他讲述休宁“烈女”的情形不禁浮上心头,一阵酸楚之感不由袭来。
当时,金榘对吴敬梓说:“敏轩啊,我去安徽休宁县做训导时,认识县里诸生汪恰闻,人倒是忠厚老实,但年年考试,年年落榜,只落得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家中只生养一位小女,视若掌上明珠。女儿嫁到二十里开外的一个庄上,未料,刚婚配不久,女婿就染得重病,这六十大几的汪老先生就徒步前往探望。一到女儿家,女婿就死了。令人想不到的是,女儿见到汪老先生后第一句话就说:‘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自然,这老先生从小就给女儿灌输了不少‘从一而终’‘贞洁烈女’的荒唐心事!却说这公婆还颇通事理,都惊得泪如雨下,哭哭啼啼,对儿媳说道:‘孩子,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们做公婆的怎能不养活你?快不要如此!也不要让你父亲担心了。’这汪恰闻倒好,反劝说亲家道:‘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要殉节确然是真切的,倒也由着她行罢。自古云“心去意难留”。’又郑重其事地对女儿说:‘闺女,你既如此,这是青史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你说,混账不混账!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父亲?”
吴敬梓接过金榘的话说:“既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其实并不全由女人引起的,而是由汪恰闻这样迂腐的读书人引起的。徽州府休宁县大大小小的贞节牌坊数也数不清啊!徽州府的烈妇天下闻名,果然名副其实啊!”
金榘说道:“汪恰闻回家后,家里老婆子痛哭说:‘你这老头子越老越呆了!女儿要去死,你该好生地劝她,怎么倒叫她死?这是什么话说的啊!’老婆子急匆匆地赶往女儿家,哪知这女儿每日正常梳洗,陪着母亲坐着,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着实劝说,千方百计,她就是不肯吃。饿到第六天,就不能起床了。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来。后来,女儿终于从一而终,绝食而亡。报丧的人来到汪家,汪恰闻确知女儿已殉夫而陨,竟然仰天大笑,连说:‘死得好!死得好!死得好!’真是可怜可悲!”
吴敬梓长叹一声,一字一顿地说:“唉,可悲,可怜,可恨!”
金兆燕在旁边说:“表叔,我后来听休宁县的人说,这汪恰闻听不得老婆子天天痛哭流涕,就跑去苏州散心。到苏州那日,看到河中船头立着一位穿白衣的妇人,看其身段,像是自己的女儿,心下哽咽,两行热泪就滚滚而下,索性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周围许多人劝他也不听。后来,这汪恰闻一见到白衣妇人,就会摊在地上大哭一场,旁人劝也劝不住。”
吴敬梓说:“牌坊是立起来了,可女儿永远没有了!大儒程颐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我看也是混账话。朱熹大先生说‘存天理,灭人欲’,也真是可怕啊!读书人沽名钓誉,全拿女人来殉葬。”
六 水西门外别贤契
夕阳西沉,微微泛起涟漪的河面,反射着薄暮的余晖。
吴敬梓一路赶往水西门,送别老友吴培源。一见面,吴敬梓就拉着吴培源的手,长叹一声,不禁涕泗横流,说道:“贤兄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小弟顿感从今往后无所依归了!”
吴培源白发丛生,已是近六十的老人了。他来南京已有六七年光景,平日素与吴敬梓交好,俩人情同手足。吴培源比吴敬梓大十三岁,论起来,还比吴敬梓大一个辈分,所以,俩人又如同叔侄。
一阵秋风刮过,从高大坚实的明城墙上飘下几片枯黄的落叶。落叶掉进秦淮河里,片刻功夫,就被暗流涌动的河水带走,不知所踪了。吴培源看着眼前情景,不禁凄然,随即把吴敬梓邀到雇来的船中。
“敏轩啊,不瞒你说,我本赤贫之士,家境贫寒,来江宁府上元县做了六七年教谕,每年也就聚得几两俸金,这么多年下来,只挣下三十担米的一块田。我此番先进京述职,而后将去往浙江混个知县,做个七品芝麻官,多则三四年,少则一两年,指望能积得一些俸银,多添得几担大米罢了。你看我华发早生,已如千堆雪。我想两三年之后,有点积蓄,告老还乡,养活自己和老妻。子孙们的事,我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去管他们的。小儿子在读书之余,我还教他学医,尚可糊口,也不至于像我这样一个做官的,连一家老小都难得养活。”
吴敬梓安慰他说:“贤兄此次北上南下,所见风物景致,或萧索雄峻,或旖旎温润,各不相同,可多多作诗,寄与小弟欣赏。”
吴培源又说:“那是自然的。等我在浙江安顿好之后,就寄信与你,请你过去游玩,饮酒畅谈。”
吴敬梓起身作揖道:“小弟在南京静候佳信,一定要去贤兄的地界游冶一番,届时你我再联句,作诗百首。”
说完,吴敬梓与吴培源掩泪作别。吴敬梓站在岸边,一直望着吴培源的船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方才离开。
吴敬梓一直敬吴培源为兄长,内心又把他视为可敬的长辈。吴培源虽说也中了个进士,却全然与那帮官老爷、假名士不同。进士授予县学教谕之职,得官低下至此,不免令人不平。
吴培源,号蒙泉,江南无锡县人氏。他命蹇时乖,幼年时即丧父,正如他所言,是“赤贫之士”,从小即与寡母寄居在舅舅家,进得私塾念书识字。等到他十七岁时,竟然也能赋诗填词,于是舅舅就托人让他跟无锡诗坛盟主杜云川先生学习诗文。青年吴培源整天学习诗词歌赋,也习得一些佳作。
隔壁有位佳邻邹老爹,是个热心人,处处帮衬提点吴培源。一天,邹老爹就对吴培源说:“培源啊,你可听我一言?”
吴培源赶紧作揖道:“老爹尽说无妨,培源洗耳恭听!”
邹老爹说:“你一介寒士,光学诗词歌赋,无以营生,将来还要娶妻生子。我觉得你还得学两件糊口吃饭的本事。”
吴培源答道:“老爹说的是,那是自然。”
邹老爹接着说道:“一件事,我年少时学过一些风水地理之学,也略可为人打卦算命,择日选穴亦可,你若不嫌弃,我可统统教与你,也算一件营生。二件事,我看你整日读书,还是去买几本考卷读一读,学一学八股制艺,改年去应个考,进个学,将来可以坐馆,也是一件营生。”
吴培源听进了邹老爹的话,学得风水、择日,也中了秀才。后来就娶妻生子,常以坐馆为生。到了三十二岁这年,吴培源坐馆的村庄突生变故,他没馆子可坐了。夫人就问:“今年如何?”吴培源不紧不慢地说:“这家不坐也无妨。我自坐馆以来,每年能有三十两银子的收入。假如年初只得二十几两,我自然心焦,到四五月,大不了就多添几个学生,或者帮人润色作文,再有几两银子也就补足了。假使这一年多出了三五两银子,我心里当然更是欢喜:好啊,今年又多赚了几两。凡事无定数,银子没了,想法子再赚就是了。”夫人频频点头称是。
不出两日,果然邹老爹过来说,赵村有一个老人家刚刚归西,请他去看坟地。吴培源就带着罗盘,按“入山观水口,登穴看明堂”之规,在村子周围跑了大半天,登土丘,涉浅水,终于在两水汇合之地给赵家选了一块吉地,喻意为穴主后人富贵有才。赵家人千言万谢,给他十二两银子。随后,吴培源便叫了一只小船,顺水路归家。此时正是阳春三月,莺歌燕舞,桃红柳绿,一派春和景明的景象,吴培源心情愉悦,哼着小曲,好不快活。突然,“扑通”一声,岸上有一人跃入水中。吴培源赶紧叫船家摇橹过去,把跳河的人救上来,又给他换上干净衣裳。吴培源就问:“敢问小哥,这阳春三月,你因何事想不开,要寻短见啊?”那被救上来的青年说:“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就是这岸边的农庄人家,租了些地过活。去年歉收,收了稻谷交给田主之后,已经什么都不剩了。谁料到,今春老父亲一病不起,就死在家中,我这里竟然没有半两银子,也买不上棺材。唯一的亲人死去,都没有一块棺材板入殓,我想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了拉倒!”吴培源听后,沉吟片刻,说:“这也不打紧,可怜有你这份孝心。但我看也不值得寻死觅活的,我这里刚得了十二两银子,是我在赵村看风水所得;我也不能全给你,我还要出去坐馆,需留足几个月的盘缠。我呢,如今送你四两银子,你拿去再与乡里乡亲说道说道,大家自然会帮衬你,去安葬了你的老父吧,而后好好过日子。”说罢,吴培源便拿出四两银子交与那跳河的青年,那青年跪下来磕头,拜谢而去。
此后,吴培源又坐了七八年的馆。到四十岁时,他去江南贡院参加乡试。邹老爹就说:“培源啊,我看你今年要高中啊!”吴培源笑了笑,说:“何以见得?”邹老爹说:“你做的事有功德,积了很多阴德。”吴培源说:“我哪有什么阴德啊!惭愧惭愧!”邹老爹说:“你替人选穴葬坟,真心实意。在路上,你又拿出银子帮人家葬父。这都是阴德啊!”吴培源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阴德就像耳朵中响声,只有自己听得晓得,别人都不晓得。如今这点小事,老爹您都知道了,哪里还叫什么阴德啊!”果不其然,吴培源就中了举人。后来,他应乡里出去的一位老大人—大学士河南道总督嵇曾筠的邀请,去了他的衙门里,做了个写写画画的幕僚,协办公文公事,也代人作些诗文,用来养活一家老小。
一晃,吴培源五十岁了,就凑足盘缠,进京会试,又轻松中了个进士。那些中进士的,五十多岁、六十多岁的比比皆是,履历上写的都是三十、四十。而吴培源在自己的履历上却写的是五十岁,清清楚楚。吏部铨选时,主事者一看他这履历就道:“这吴培源虽是进士,却已年过半百。又喜欢诗词歌赋,只能给他个闲差!”江宁府属上元县正缺一个教谕,朝廷就派吴培源补了此缺。本来中了进士,吴培源可以留在京城,但他跟那些权臣王公没有半点瓜葛,只能干个穷翰林。翰林的俸薪也少得可怜,每一季不过四五十两银子,一年下来,不到二百两银子。京城大,居不易,车马、室屋、衣饰、饮食等,没有一样不要花钱的。再不济,到地方做官,进士至少可做一个七品知县,可吴培源却只补得上元县教谕,叫人郁闷而又无奈,很多同年进士还为他愤愤不平。吴培源却欢喜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又可以回到江南去了!南京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虎踞龙盘而又人文荟萃,离我的家乡还近。我此去南京,再把妻子儿女接到一起,远强于在京城做个穷翰林啊!”就这样,吴培源就来到南京城,又从老家无锡把妻儿接来,在秦淮河畔租了房子,一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
吴敬梓移家南京后,吴培源不久即到上元县做了教谕。俩人在一次文人雅集上相识、订交,成为至亲至信的莫逆之交。俩人皆善诗词,常常联句作诗。他们相互推崇对方的才情,也表达彼此失意的感慨与惋惜。六七年间,吴敬梓与吴培源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而闲散的快乐时光:他们箫管夜游,钟山探得第一春;他们佯狂畅饮,追慕嵇康、阮籍;他们郊游青山,闲吟舒啸,笑对人生。
话说有一日,吴敬梓去拜访吴培源。吴培源异常高兴,对吴敬梓说:“敏轩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吴敬梓说道:“兄长,我最近正在写一部书,以写士林之事为主,写了几篇初稿,想请兄长过目。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哈哈!”吴培源一边翻看吴敬梓带来的书稿,一边急呼:“奇哉妙也!敏轩啊,我看这《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和《金瓶梅》四大奇书又要有新说法了!今后要加上你吴敬梓吴敏轩这部,成五大奇书了。”
吴敬梓吃了口茶,苍白的面孔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说道:“书还没写完,我越发明白老杜为什么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了!”
吴培源又道:“敏轩啊,曹丕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你的书确然。哦,对了,敏轩,你来得正好,否则我还要去找你呢!前日,城南徐将军府里出了个烈女,托我作一篇墓志铭,封了润笔费银子八十两。我转托与你,请你把这银子拿去权当赏花沽酒之资吧!”
吴敬梓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立即说:“难道这墓志铭,兄长也作不来吗?为什么转托于我?”
吴培源把银子递了过来,说:“敏轩,我哪里有你那般才情?你就不要推脱,拿去做一做吧!”吴敬梓也不好推脱,就收下了银子。
吴敬梓自万贯家财散尽,生活拮据,穷困潦倒,在南京城几乎人人皆知。常有人找吴培源作些碑文、传记之类,他就想方设法转托于吴敬梓,并把人家给的润笔费也一并转与吴敬梓。用这样的方式,吴培源暗暗地帮衬了吴敬梓不少。
吴培源在屋内踱了几步,说道:“敏轩,我倒想起一件事,似乎可以入你书中啊!”
吴敬梓顿时来了精神,说:“快,快!兄长快快详细说与我听听。”
吴培源说:“去年夏日,我前往江南贡院公干,同僚跟我说起过一个名叫黄进之的中举的故事。黄进之是个老童生,五十几岁连个秀才也没考取,跌跌爬爬地在乡下以坐馆为生,家里常有断炊之忧。乡里有几个做生意的,常常往返于南京与乡里间,其中一人是黄进之的表弟,表弟就叫黄进之跟他进城玩耍一番。黄进之一辈子苦读诗书,知道南京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自然求之不得。到南京后,表弟去做生意,他独自一人溜达到夫子庙游玩,路过江南贡院,看到明晃晃的牌匾挂在高高的门楼上。他心下一热,想,我一个读书人,一辈子都没进过贡院,真是件遗憾又丢人的事。当下,黄进之就侧身挤到门口,想进去看个究竟。哪知却被看门的发现呵斥一番,撵走了。晚上回来,他把想看看贡院的事告诉了表弟。第二日,表弟带着黄进之及一干做生意的同伴又来到贡院,到了门口,偷偷塞给看门的几枚碎银子,一伙人便畅通无阻地进去了。进了贡院,黄进之抬头仰望围墙,高有数丈,竟然有两重,上面布满铁做的荆棘,以防夹带作弊,又称‘棘围’。众人一路说笑,来到贡院的中心位置明远楼。这明远楼,楼宇层出不穷,四方形,飞檐出甍,四面皆窗。站在楼上,整个贡院一览无余,可监视应试士子,防止院内执役传递作弊。众人啧啧称奇。又过了贡院的第三道门—龙门,取意鲤鱼跳龙门。过了龙门,院内便是密密麻麻的号舍,有人指着号舍对黄进之说:‘黄客人,这是“天字号”,你可自己进去看看。’黄进之进了号舍,只见两块号板码得整整齐齐,不觉鼻子一酸,眼前一黑,长叹了一声,一头撞在了号板上,顿时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众人把黄进之放平,抹胸捶背,拿了碗凉开水给他灌下。黄进之缓缓醒来,喉咙里‘咯咯’一响,吐出一口浓痰来。众人都说:‘好了!’哪知那黄进之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了过去。但这次并没有撞死过去,而是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就对他表弟说:‘你这表兄也奇怪,是不是疯了?我们在贡院玩得好好的,你家又没有死人,干嘛这般嚎啕大哭,如丧考妣!’黄进之什么也听不见,只管伏在号板上哭,‘天字号’哭完,哭‘地字号’;‘地字号’哭完,哭‘玄字号’……声嘶力竭,满地打滚。众人无奈,只得架他起来。他狂号一阵,直哭得口吐鲜血。”
吴敬梓颔首微笑,说道:“我琢磨着……这黄客人的来历出处,我已略知一二了。呵呵!”
吴培源继续讲道:“众人把黄进之架出贡院,来到一处茶社,大家一起点了茶水。黄进之也不吃茶,就坐在那里偷偷地抹眼泪,伤心欲绝,众人不免觉着凄惨难过。有人就问:‘黄客人,为什么你今天见了号子如此嚎啕大哭啊?’表弟接话说道:‘诸位朋友有所不知,我这表兄乃一介书生,并不是生意人,苦读了几十年诗书,也未得进学,秀才也未曾中得,今日看到贡院号舍,不免伤心起来。’听得此话,黄进之又放声大哭起来。表弟说道:‘表兄也是赤贫之士,连坐馆也是时断时续,可怜落得如此光景。’其中一个客人说道:‘我看令兄也是有才学的,就是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委屈到这般田地。我听说监生也是可以入场考试的,黄客人既然是有才学的,我等众人何不成人之美呢?一起凑些银子,捐他一个监生,让他进场。如若中了,也不枉今日这一番心事。话又说回来,每人不过几十两银子而已,黄客人中了话,他还在乎这点银子?就是做了老爷,他也记着我们的好哩!就是不知黄客人可否俯就?’黄进之当即就向众人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若得如此,列位便是我的重生父母,我黄某人做牛做马,也要感恩戴德、报效列位贤德!’众人都说好,于是在场的人纷纷解囊,一人出了几十两银子。表弟拿了二百多两银子,很快就把黄进之捐监之事办妥了。不几日,学政来省巡视补录生员,看到黄进之呈上去的文字,就圈了个贡监首卷。八月秋闱,黄进之走进江南贡院,参加乡试,见到自己曾经恸哭的所在号舍,不禁喜出望外,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如神助,一口气作了七篇文字,篇篇如花团锦簇,熠熠生辉。不几日,放榜出来,果然中了。表弟又筹得一些银子,请以前拿银子捐监的朋友大吃一顿,还了他们的债。大家无不欢喜。第二年,黄进之上京会试,又中得进士。后来点得御史,去外地赴任了。”
黄进眼前一黑,一头撞在了号板上。
吴敬梓呷了口茶,说道:“进之,进之,果然在举业上盈科后进,最终进学了!”
吴敬梓想到吴培源的一桩桩行状以及他们俩人在一起饮酒酬唱、听曲联句的美好时光,不禁黯然神伤。
晚上回来,吴敬梓又与老友程廷祚碰面。吴敬梓把他在水西门辞别吴培源的情形讲给程廷祚听,俩人不免一阵唏嘘。
程廷祚说:“蒙泉先生胸襟冲淡,真乃当世高人也!他既不热衷科举时文,也不热衷升官发财,又不像敏轩兄您这样对时文科制疾之如仇。他不以科制介怀,亦未放弃举业,仅仅以举业作为养家糊口的营生,真是豁达;他不谋求升官,却也不弃官,可以自养家小。”
吴敬梓说:“是啊,蒙泉先生虽有功名,中得进士,却无半点进士的狂傲之气;他有文名,诗文俱佳,却无名士装模作样之态。真是了不起啊!他并不热切追逐功名富贵,却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班高士。他只是坦坦荡荡,本色做派而已。”
程廷祚叹了口气,说:“名利场中空扰扰,十年南北东西道。这士林,也是个名利场,坦荡做人,本色行文,绝不阿世盗名,说起来容易,其实做起来却是大不易啊!放眼望去,又有多少文人墨客可以做到呢?”
吴敬梓说道:“蒙泉先生真乃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般的一流人物,当世难得啊!”
俩人吃了些酒,感慨一番,各自散去。
七 烹茶煮酒论奇人
在这偌大的金陵城中,风花雪月的秦淮河畔,吴敬梓广泛交游,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色人等中皆有朋友。不管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这些有头面、有社会地位之人,还是引车卖浆、贩夫走卒之类的社会底层人物,在他眼里,芸芸众生,无不平等;天下苍生,皆有形状。在他看来,生活中的所有人,无有贵贱,无有分别,这是伟大小说家超越时代苑囿的悲悯情怀。
这南京城乃是六朝旧地,前朝国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沾染着六朝云烟,无不散发出些许魏晋风流余韵。到清中期,地位下降,虽已沦落为州府,但六朝烟水之间,丰厚的人文底蕴依旧存在。在寻常巷陌的烟火人家,又时有奇人辈出。他们是日常之人、凡夫俗子,但他们的气格清健,不同流俗。
城西的清凉山是一座并不高的丘陵山岗,树木葱郁,地势颇为陡峻。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清凉山中有一清凉古寺,南唐后主李煜曾经常光顾,在此游玩作诗。又有一崇正书院,多有前贤在此开坛讲学,桃李蔚然。又有国朝丹青圣手龚贤长居于此,筑有扫叶楼。虽斯人已逝,但其背影似乎还在这山林间飘荡。现在的清凉山真是清凉萧索,洁净却有些荒芜,但吴敬梓每次来到清凉山,却总觉得有些亲切。移家南京之初,吴敬梓曾携夫人叶氏畅游清凉山,一时传为佳话。
秋天的一个午后,吴敬梓从水西门斩了只盐水鸭,沿着明城墙向北漫步,晃晃悠悠地就来到清凉门。登临清凉门城楼,向远处眺望,千里长江似练,奔突而来;江中帆樯如林,江岸沙鸥翔集。他不禁吟诵起王荆公的《桂枝香·金陵怀古》:“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
这时,有一苍老而清朗的声音继续吟咏道:“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吴敬梓一听声音,就知道他的老朋友于老丈来了,便主动上前,搀了在台阶下的于老丈,俩人重登城楼,极目远眺,不禁会心地大笑起来。
随后,吴敬梓携手于老丈,来到了清凉山,逶迤至老丈家中。一来,他喜欢这清凉山的秋色,二来也是来看看他的老友。只要是在南京,吴敬梓总是要去清凉山,与相识了十几年的于老丈闲聊漫步,喝酒谈天。于老丈不是士林中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小时候也就读过两三年私塾,却好读书,性情恬淡,也没有什么赚钱的营生。紧依这清凉山后面的荒郊野岭,他开辟了三十多亩的菜地。家中有五个儿子,平时就靠种一些果蔬卖得一些银两过活。他家的五间草房,也是自己搭建的。门口有一亩地的光景却不种任何蔬菜,用来种养各色花草树木、梅兰竹菊、牡丹月季、栀子绣球、菖蒲海棠,四时花草,应有尽有。边上还挖了一口不大的水池,池边堆了几块假山湖石。
于老丈道:“敏轩先生啊,前两日,小儿刚从夫子庙打得一坛花雕老酒,今日正好小酌。”
吴敬梓笑着答道:“今日,我特地绕道水西门,斩一只鸭子,就是为讨老哥一杯酒啊!秋高气爽,把酒临风,不亦快哉!哈哈!”
正说笑间,从门前来了个人,此人身材不高,下巴留有一撮胡须,疏朗洁净,身着麻布对襟长衫,后背一古琴。
于老丈赶紧迎了上去,说:“贵客,贵客!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人微微一笑说:“今个儿,秋风正起,我就想着到老爹这儿讨杯茶喝。”
这园中有石凳石几,于老丈随即招呼大家坐下。
老丈指着吴敬梓对来人说道:“这位是全椒吴敬梓吴敏轩先生。”又对吴敬梓说:“这位荆三爷,家住三山街,是个开裁缝铺的,平时喜欢作诗弹琴。”
荆三爷赶忙站起来对吴敬梓作揖道:“敏轩先生的大名,在下真是久仰!读过先生很多诗赋,爱不释手。”吴敬梓站起来作揖还礼。
此时,山风正起,林间落叶纷飞。吴敬梓说道:“老爹这里真是南京城里独一处的城市山林啊,秋风正起,荆先生何不雅奏一曲?”
荆三爷也不客气,把琴置于石几之上,缓缓调了弦,说了声献丑,就弹了起来。琴声响起,金石铿锵,宫商缥缈,声振林木,落在树枝间的鸟雀也都侧身窃听。一曲琴罢,荆三爷缓颊泰然,说:“此曲名为《酒狂》,传说乃是阮籍所作。阮籍深感道不行、与时不合,为避免祸患,便隐居山林,放浪形骸,弹琴吟诗,乐酒忘忧。”
吴敬梓接过话茬说:“荆三爷弹得好,此时此景,此曲最妙不过!阮嗣宗有诗云:‘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老丈搬来一只火炉,一套茶具,烹茶煮茗。
吴敬梓一边饮茶,一边赞叹说:“老爹的茶色、香、味俱佳,这里山泉水更是清洌甘甜。扫叶楼下,清凉山中,好比天上人间,此时此景,夫复何求?”荆三爷端起茶杯,细细品味,也不免由衷赞叹起来。
树荫下有石台石凳,有俩人坐在那儿下围棋。
于老丈说:“敏轩先生最近可听得什么有趣的事吗?”
吴敬梓说:“要不这样,我们三人,一人说一个,以助茶兴。”
老丈接着道:“好啊,我再弄几个小菜,加上花雕老酒,边饮边聊。”老丈虽上了年纪,可手脚麻利,一炷香的功夫,就炒得几盘蔬菜,一盘油炸花生米,加之吴敬梓带来的盐水鸭,在这山林之间已是颇为丰盛。
老丈饮了一口黄酒,说道:“我先说个事,二位先生看看有趣没趣?上个月,我挑一担子蔬菜去乌龙潭卖,正好看到树荫下有石台石凳,有俩人坐在那儿下围棋,二位衣着光鲜,器宇轩昂,一位年长,一位年轻。据说年长者乃是国朝大国手马先生,大家都来凑热闹,围了一圈子的看客,里外两层。只听得那年轻人说:‘先生天下无敌,让我三子如何?’年长者哈哈大笑:‘让你四子无妨!’这时,看客中有位衣衫褴褛的青年,手拿一杆秤,侧身拼着命从外层向里层挤过去,下人们见他如此穿着,推推搡搡,不让他靠近。大国手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对青年说:‘莫非你也懂得纹枰之道?’青年说道:‘我只爱下棋,多少还是晓得一点的。’青年站在边上看他们下棋,看着看着,竟然嘻嘻地笑了起来。大国手就说:‘看你笑的样子,莫非下得过我们?我让你四子如何?’那青年笑着说:‘也不须你让子,我勉强将就下一盘吧!’在场的看客哄堂大笑,起哄道:‘大国手要让这小子出个丑,让他知道天高地厚。’那青年也不谦让,坐下就开始下棋。俩人起先落子如飞,从容不迫,当黑白子大面积散落在纹枰上,俩人出手则时缓时急,但都不做声,脸上不见悲喜。看官们不知深浅,也都屏住呼吸。棋到一半,大国手站了起来,表情默然,说:‘我输了,输半子。’看客们大吃一惊,一阵唏嘘,哄抬着要拉青年去吃酒。那青年大笑道:‘天下哪有快活如*矢棋的事!快活,快活!哪有心思去吃酒吆!’”矢棋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臭棋篓子之意。
“矢棋!矢棋!矢棋!”吴敬梓、荆三爷、于老丈齐声笑道,说完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于老丈又说:“这人不是别人,叫王太。他爹原来跟我一起在三牌楼卖菜,也是认识的。他爹生了一场大病,把祖上的菜园子也卖了,做不得卖菜的营生了。现在,他在虎踞关一带以卖火纸筒为生。”
荆三爷捻了捻胡须,说:“老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人,你们看算不算奇人?有趣没趣?此人姓盖,排行老五,原来离寒舍只隔着一条巷子。盖家原来是个大户人家,开有当铺,老家有些田地,洲上还有一块芦苇场。少年时,也曾读过些书。二十多岁后,就成天躲在书房里读书写诗,还画一些竹石,也不与周边亲戚本家走动,嫌他们俗不可耐,见面只谈买卖盈亏和张家长李家短。渐渐地,他周围就有一些读书的、写字的、作诗的、画画的。这些人虽不如他,他也不怪,他爱人之才,又爱人家的风雅,来人必是大酒大肉招待着,吃茶喝酒自然不在话下。他周边聚集的这些朋友,大都也是穷困之人,家里免不得逢上婚丧嫁娶之事,没有银两,就向盖五开口。只要开口,盖五总是来者不拒,从不推脱。他家的伙计也看出些端倪来,都暗暗称他为呆子,慢慢地弄虚作假,作奸犯科,把他的当铺就弄没了。后来,为了过活,盖五又变卖了乡里的田产和洲场。没几年,日子越发艰难,妻子又得病死了。他就带着一儿一女,搬到舍下隔壁的僻静小巷内,开起了茶馆。开茶馆没人打扰,既可以读书画画,又可以养家糊口,岂不是一举两得?茶馆弄得也是雅致的,随处摆一些古瓶古罐,适时采得一些野花野草插在里面,又用两口大缸接得天然的雨水来煮茶。然而,利小不足养家,家里的东西渐渐也都快变卖完了,还有几函旧书,他死活不卖。到冬天,还穿着春秋时的单衣,家里儿女还嗷嗷待哺,等米下锅。一天,有一读书模样的人要出高价买他的宋版书,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买他的汲古阁抄本《金石录》。盖五竟对来人说,就是我饿死了,也不卖。那人只得悻悻而去。”
三人都默不作声,又喝了口酒。吴敬梓说道:“这盖五真是可怜可悲,却可叹可敬啊!”
荆三爷道:“可不!后来,我听说,徽州府有一富商认识他,知他处事高洁,不坠流俗,家里公子也喜欢附庸风雅,吟诗作画,就请他去坐馆了。他一家三口还在徽州,不知现在如何了!”
吴敬梓道:“我也说个人,你们觉得如何?说有一人叫季遐年,不知从何而来,自小无爹无娘,在寺院长大。现如今仍是赤条条无牵挂,无家无业。他字写得极好,但又不肯拘泥于古人法帖,倒是喜欢寻得罕见的碑篆来临。又独喜王铎、傅山和八大山人,格调奇崛,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写。南京地面上的一些书家,对他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当然,他也不理会这些所谓的名家。如果有人请他写字,得需一段时日。说要准备,第一天要沐浴斋戒;第二天要磨一天的墨,别人还不能来帮忙;第三天才写。写字,也必须等他心甘情愿时才下笔。如不情愿的话,你求他写字,管你王侯将相天王老子,大把大把的银子奉上,他照样不看你一眼。求他写字的人也多,相应也得了不少润格银子,自己留下点,够三五日吃饭喝酒的,剩下的全都不要,碰到随便一个不相识的穷困人,就送给人家了。他自己从来不修边幅,一年四季穿着一件邋遢的衣衫,拖着一双蒲鞋。话说,浮桥有位家底丰厚的施老爷,祖上是做过御史的,也算是名门望族,学识诗赋不懂多少,但极喜附庸风雅,不管真假,他就是喜欢季遐年这落拓不羁的性格和他风格鲜明的字,就想方设法求字。闻得季遐年在天界寺住,就着下人去访,还带来纹银一百两。下人来到天界寺,正好碰到季遐年,又不识佛面,下人开口问道:‘可有个姓季的住在这里?是个写字的。’季遐年回道:‘你找他做什么?’下人说:‘我家老爷要他明日到府上写字。’季遐年说:‘哦,他现在不在家,明天我叫他去府上就是了。’第二天,季遐年还是穿着他那件破长衫,趿拉着蒲鞋,就摇摇晃晃地到浮桥的施府去了。刚到门口,就被施家的家人拦下了,问道:‘你是什么人?别往里闯,出去出去!’昨天来天界寺的下人看到了,过来说:‘原来就是你,你就是姓季的,会写字?’就带着季遐年向厅堂里走,那施老爷闻得风声,就从屋内迎了出去,说:‘鄙人想求先生的墨宝啊!’季遐年见得施老爷油头粉面、大腹便便,便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叫我来写字!我不贪你的钱,不慕你的势,也不想借你的光,你凭什么叫我来写字!’劈头盖脸,季遐年把这施老爷骂得哑口无言。骂完之后,他趿拉他那双散发出难闻气味的破蒲鞋,大摇大摆地穿过夫子庙,又回到天界寺睡觉去了。前几日,我和朋友去天界寺玩,听一个小沙弥讲了很多季遐年的奇闻轶事。可惜,这季遐年现在已经不在寺里了,遗憾得很,未见得真容。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有人说他做个托钵僧,云游四方去了。”
于老丈和荆三爷略深思一会儿,都说:“真是个奇人啊!”
于老丈又向吴敬梓说道:“听闻敏轩先生正在写一部稗史,写的都是士子风流、文人困厄之事,不知我们今天所道之人,可否进入先生的稗史啊?”
吴敬梓捻了捻胡须,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此刻,荆三爷轻拨一根琴弦,说:“我近来跟一位老和尚学得一些小琴曲,都是不常见的曲目。略有醉意,不免想献丑,此曲名为《墨子悲丝》。”琴声响起,凄清委婉,如清风过林,正如这秋日的清凉山,顿生幽远悲凉之感;时而,又有激扬之音,意气奋发,顿挫之间,圆转流利,如溪水跃石,酣畅淋漓。
曲罢,吴敬梓和于老丈一起拍手称快。三人又痛饮一杯。吴敬梓又道:“阮嗣宗有诗云: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好诗!荆三爷这一曲《墨子悲丝》,清越悠远,慷慨激昂,好曲!真乃天人之合。”
三人又喝了些酒,天色渐暗,乘着暮色,吴敬梓和荆三爷也各自回家去了,正可谓“酒阑意未尽,曲终人散去”。
八 人生只合扬州死
扬州乃淮左名都,自古繁华。从隋纵贯大运河之后,扬州便成为南北黄金水道之上的要津,成为整个东南地区的财经贸易枢纽、漕运中心。
隋炀帝杨广为了一睹琼花风采,贯通大运河,大兴土木,建起迷楼。关于繁花与*的传说,在扬州的上空流播了千百年。李太白为他的朋友孟浩然写下“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千古绝唱。扬州少女们羞赧的面孔,桃叶眉头那淡淡的忧伤,时时浮现在诗人徐凝的脑海里,他挥笔写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普天之下其他城市的夜色无不黯然失色。“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可以想象廿四桥畔,月光如水,清风徐来,伊人凭栏,酥手弄箫。箫声呜咽,明月之下的扬州真可谓风月无边,一座桥便不知引出多少风流韵事来。风流才子杜牧之放荡形骸,在扬州城中夜夜笙歌,诗酒年华,当他追忆在扬州城的似水年华之时,唏嘘不已,不禁留下“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以及“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无限感慨。
唐宋之际,扬州的繁盛自不必说。经过宋末元初短暂的萧索之后,扬州城又勃发出新的活力。1645年,清军南下至扬州,遭到史可法部的激烈抵抗。入城后,清军屠戮劫掠,十日不封刀。世代繁华的扬州城,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瞬时成为人间地狱。清朝在中原站稳脚跟后,至康熙年间,扬州又重新勃发出新的活力。
1714年(清康熙五十三年),十四岁的吴敬梓跟随嗣父吴霖起前往江苏北部赣榆县赴任教谕,一路水道,从扬州路过,就深深地爱上了这座水木清华的文化名都。
吴敬梓的一生,在家乡全椒生活到十四岁,后跟随父亲在江苏赣榆生活了八年多,从赣榆回全椒后,至三十三岁,移家南京,主要在南京生活。在南京生活期间,游玩小住最多的地方便是扬州。
吴敬梓从移家南京后不久,就开始写作《儒林外史》,断断续续大约用了近十年时间。去扬州游玩时,也带着书稿,不时修改润饰。
在扬州时,吴敬梓与金榘、金兆燕走动频繁。
金榘既是吴敬梓的表兄弟,又是连襟。金榘为人耿介有气节,有操守,诗文不拘一格而能独出机杼。在全椒时,吴敬梓与金榘关系就甚好,金榘虽大吴敬梓许多,但俩人惺惺相惜,是最为谈得来的至交好友。金兆燕是金榘的儿子,颖悟聪明,作文作诗,下笔千言,往往挥笔而就,在小时候被称为“神童”。他思维活跃,活泼开朗,喜欢交游,言谈举止幽默风趣,时人戏称其为“喜鹊”。吴敬梓看着他从小长大,心里极喜欢这位小他二十岁的世侄,视他为忘年交。金兆燕渐渐年长,越发钦佩仰慕世叔吴敬梓的人品学问、才情见识,一有机会,就追随在吴敬梓左右。
在扬州时,吴敬梓常住徐凝门一带,而表侄金兆燕也住着附近。他们俩不拘辈分,经常结伴出游,常通过方圈门、蒋家桥、皮市街来往于琼花观与徐凝门之间,纵情山水,谈诗论道,把酒言欢,度过了许多逍遥快活的大好时光。
一日,俩人遛达至琼花观。这里可是扬州最为著名的赏玩琼花圣地,原为后土祠。正值那琼花开放,有一株高大无比、枝条上开满了琼花,洁白如玉,风姿淡雅,而又有奇葩迭出,有的像蝴蝶戏珠,有的似八仙起舞,芳姿绰约,令人陶醉。
金兆燕指着琼花,对吴敬梓说道:“表叔,这琼花观就为了一株东汉时留下的琼花而建。扬州人自豪地宣称:天下无双独此花。据说,隋炀帝到扬州来,就是为了看这株琼花。可惜可惜,为了看琼花而丢了大好江山。欧阳文忠公知扬州时,因感这琼花绝世无伦,就在观内琼花树后垒石成假山,在山上筑亭,叫‘无双亭’,作饮酒观赏琼花之所。还写了一首诗,诗中写道:‘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
吴敬梓说道:“我们都知道杨广是荒淫无道的昏君,其实比他更为刻毒阴鸷的帝王数不胜数。你看它是盛世祥和,实则庙堂乌烟瘴气、乡间饿殍遍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又大兴文字狱,这样的帝王比杨广更为可恨。当然了,没有杨广开凿贯穿南北的大运河,也就没有今日这繁花似锦的扬州城。他还是一位颇有才华的诗人,也写下‘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这样好诗句,还写过两首《春江花月夜》,比扬州人张若虚写的早了许多年啊!可他作为帝王,逆天而行,使得宇宙崩离,生灵涂炭,丧身灭国,正可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可叹他在扬州建造的迷楼,这座让人迷失的宫殿,罗绮散尽,繁华凋敝,如今也就只能听得到凄凉的乌鸦叫声罢了!”
俩人感慨一番,抄小道,径直去西北方向的蜀冈。
一路上花木扶苏,亭台掩映,时冈时岭,又有嶙峋怪石,出没其间,千姿百态。说笑间,二人就来到了蜀冈中峰,此处便是欧阳文忠公修建的平山堂。
俩人站在堂前,向长江的方向望去,曲水横塘,青山如簇,乡野田畴,尽收眼底。金兆燕说道:“当年,欧阳文忠公激赏这清幽古朴的风水宝地,而兴建此堂。建成后,携友人学生来此游玩,凭栏远眺,因感慨‘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含青吐翠,飞扑于眉睫,似与堂平,就取名为平山堂。”
吴敬梓接话道:“兆燕啊,文忠公一句‘平山栏槛倚晴空’,便得潇洒旷达之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的文章风流、道德品行,千古以来都是一等一的。他的风流乃是山水,乃是诗酒,哪像我朝这些文人官员,满口仁义道德,满口举业文章,一个个却不知永叔、东坡,了然无趣,一门心思只晓得在肮脏的官场中阿谀奉承、摧眉折腰。”
金兆燕说道:“表叔大先生,你不晓得,扬州城流传了‘六精’的说法哩,真是好笑!”
“说来听听,是哪‘六精’?”
“轿里坐的是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头上戴的是水晶。出入盐府衙门、盐贩豪宅的,尽是这些人啊!”
吴敬梓哈哈大笑,说:“我看那些出入盐府的士子清客,有的帮盐呆子作诗,有的帮撰联写字,溜须拍马,丑态百出,不也都是大屁精嘛!”
金兆燕说道:“这扬州城里,有很多富可敌国的盐商盐贩,他们穷奢极欲,大字不识一篓,却个个附庸风雅,闹出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来。”
吴敬梓急迫地说:“贤侄,你赶紧说来与我听听。”
金兆燕说:“有个姓万的盐商,凭着运司衙门的便利,贩卖所执专利运盐凭照,一夜暴富,家财多到不可计,人传他富可敌国,堪比前朝富商沈万三。他家中修得一园,亭台楼阁,朱栏玉砌,弯弯曲曲,走上半天竟然未到尽头。所到之处,摆设许多桌椅,尽是金丝楠木做成。家中中堂竟然挂了一幅倪云林的山水,真是焚琴煮鹤啊!除去正室之外,这万老爷还娶了十几个小妾,只要是他看上的,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村姑民妇,或者青楼女子,他定然使白花花的银子把她们迎进家门。他在招待客人吃茶喝酒之前,都要一碗冬虫夏草汤,然后悠悠地说:‘此乃方外之物,非中原可产,出了我万家的门,扬州城是找不到第二碗的。’他的第七个小妾生了寒症,医生说要用一种叫‘雪虾蟆’的药,这是一种产自昆仑雪山上长得像虾蟆的东西,据说身上还长满金钱斑纹,满身铜臭味,大概只为治家中堆满金钱财宝之人生病而生吧!需花三百两银子才能购得一只。真可谓‘好马配好鞍,虾蟆配盐商’。”
吴敬梓听了,不禁爽朗地大笑起来,说道:“这万员外真是名声在外,还好个附庸风雅哩!我听说这万家还养了一帮子帮闲清客,得空还舞文弄墨,作诗画画。他家的回廊楼台上有很多楹联,却是请我的一个朋友所作,书丹亦是朋友所为,落款署名却是他万员外。只因我那朋友吃他的嘴软,拿他的手短,亦是无赖啊!”
“表叔,这扬州城还有一个怪人,郑燮郑板桥,也中得过进士,做过山东潍县县令。写字作画都是明码标价,绝不扭扭捏捏。他家门口挂着标价哩: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
“板桥先生还说,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作无益语言也。哈哈!多年前,我在淮南监运使卢见曾老爷府上见过他,还同在一幅画上题诗哩!板桥先生真是个妙人儿!听说他近年又去山东赈灾,适逢今上要登临泰山,封他为‘书画史’,参与筹备布置天子登泰山诸事。据朋友言,他还以此自豪,镌一印章云‘乾隆柬封书画史’。鸱得腐鼠,可悲不自知!见得主子,摇尾乞怜,可惜可叹!”
金兆燕说:“表叔说的是。可哪个文人不想建功立业、兼济天下,把自己的一身才华卖与帝王家呢?”
吴敬梓和金兆燕在堂前找了两个石凳,坐了下来。吴敬梓说道:“不说这盐呆子的话了,也不说板桥先生的润格了。遥想在这平山堂建成后,欧阳文忠公恨不得日日得闲,登临燕游。他写下‘我欲四时携酒去,莫叫一日不花开’的诗句,可见他是多么钟爱平山堂!一个夜晚,在平山堂,他与一干亲朋好友玩游戏。是时,月朗星稀,清风徐来,大家先是品茗清谈、对琴待月,然后开始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荷花不停地在朋友们手上传递,到‘摘叶尽处’则遭遇美丽的‘惩罚’—现场作诗一首或饮酒一盅。朋友们一一尽兴,个个微醺,载月而归。李太白的‘坐花醉月’,是孤寂的自我迷醉;而文忠公和他的朋友们夜夜‘坐花载月’,则是风流旷达的众人之乐,千古风流尽被风吹雨打去啊!”
随后,二人出了平山堂,漫不经心地溜达到蜀冈上的竹西芳径。不一刻,就是一大片黄墙黛瓦的建筑,此处便是禅智寺,又称竹西寺。
进入山门,就见到山顶中间有一巍峨的大雄宝殿,殿前却有一片平地,长满了芍药。此时正是芍药盛开之时,红醉浓露,花容绰约。左边则有长廊小径,迤逦而上。二人踱步至廊间。
金兆燕指着一块嵌在廊上的石碑对吴敬梓说:“表叔,你看,这块碑叫‘三绝碑’。哪三绝呢?一是吴道子画的宝志和尚像,一是李太白的赞语,一是颜鲁公的书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