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列传》是《史记》名篇之一,记述了汉代著名侠士朱家、剧孟和郭解的史实。司马迁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贵品德。这些被班固视为“罪已不容于诛”(《汉书·游侠传》)的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司马迁的笔下却成为倾倒天下大众的英雄,并对他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迫害他们的人表示极大愤慨,揭示了汉朝法律的虚伪和不公正的本质,表现了作者进步的历史观和《史记》一书的人民性。当然,作者对那些被视为“朱家之羞”的“盗跖居民间者”式的豪侠却加以否定和鞭挞。同时作者借儒形侠,又写公孙弘等的诛侠之举,委婉地表现了作者对此类儒者的愤激之情,“真极用意文字”(姚苧田《史记一精一华錄》),难怪正统的封建史学家班固称此文是“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游侠传》)。这又从另一角度显示了此文的进步性。
此文不但善于叙事,且叙事与议论相结合,行文中“咨嗟慷慨,感叹宛转”(《史记评林》引董份语),处处倾泻“愤激”“不平之气”(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且层层回环,步步转折,曲尽其妙,真“百代之绝”(董份语)。
文章结构严谨有序,前有叙论,为一篇之纲,后分叙诸侠之事,为叙论作注脚,“太史公曰”总一篇之旨,明作者之情,前后辉映,“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吴见思《史记论文》)。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以儒家经典来破坏法度,而侠士以勇武的行为违犯法令。”韩非对这两种人都加以讥笑,但儒生却多被世人所称扬。至于用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助当代天子,功名都被记载在史书之中,这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至于象季次、原宪,是平民百姓,用功读书,怀抱着特异的君子的德操,坚守道义,不与当代世俗苟合,当代世俗之人也嘲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一生住在空荡荡的草屋之中,穿着粗布衣服,连粗饭都吃不饱。他们死了四百余年了,而他们的世代相传的弟子们,却不知倦怠地怀念着他们。现在的游侠者,他们的行为虽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准则,但是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决断,已经答应的必定实现,以示诚实,肯于牺牲生命,去救助别人的危难。已经经历了生死存亡的考验,却不自我夸耀本领,也不好意思夸耀自己功德,大概这也是很值得赞美的地方吧!
况且危急之事,是人们时常能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淘井和修廪时遇到了危难,伊尹曾背负鼎俎当厨师,傅说曾藏身傅岩服苦役,吕尚曾在棘津遭困厄,管仲曾经戴过脚镣与手一铐,百里奚曾经喂牛当一奴一隶,孔子曾经在匡遭拘囚,在陈、葵遭饥饿。这些人都是儒生所称扬的有道德的仁人,尚且遭遇这样的灾难,何况是中等才能而又遇到乱世的人呢?他们遇到的灾难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世俗人有这样的说法:“何必去区别仁义与否,已经受利的就是有德。”所以伯夷以吃周粟为可耻,竟饿死在首陽山;而文王和武王却没有因此而损害王者的声誉。盗跖和庄?凶暴残忍,而他们的一党一 徒却歌颂他们道义无穷。由此可见,“偷盗衣带钩的要*头,窃取国家政权的却被封侯,受封为侯的人家就有仁义了”,这话并非虚假不实之言。
现在拘泥于偏面见闻的学者,有的死守着狭隘的道理,长久地孤立于世人之外,哪能比得上以低下的观点迁就世俗,随世俗的沉浮而猎取荣耀和名声的人呢?而平民百姓之人,看重取予皆符合道义、应允能实现的美德,千里之外去追随道义,为道义而死却不顾世俗的责难,这也是他们的长处,并非随便就可做到的。所以读书人处在穷困窘迫的情况下,愿意托身于他,这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贤能豪侠中间的人吗?如果真能让民间游侠者与季次、原宪比较权势和力量,比对当今社会的贡献,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总之,从事情的显现和言必有信的角度来看,侠客的正义行为又怎么可以缺少呢!
古代的平民侠客,没有听说过。近代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因为是君王的亲属,依仗封国及卿相的雄厚财富,招揽天下的贤才,在各诸侯国中名声显赫,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这就比如顺风呼喊,声音并非更加宏亮,而听的人感到清楚,这是风势激荡的结果。至于闾巷的布衣侠客,修行品行,磨砺名节,好的名望传布天下,无人不称赞他的贤德,这是难以做到的。然而儒家和墨家都排斥扬弃他们,不在他们的文献中加以记载。从秦朝以前,平民侠客的事迹,已经被埋没而不能见到,我很感遗憾。据我听到的情况来看,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他们虽然时常违犯汉朝的法律禁令,但是他们个人的行为符合道义,廉洁而有退让的精神,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们的名声并非虚假地树立起来的,读书人也不是没有根据地附和他们的。至于那些结成帮派的豪强,互相勾结,依仗财势一奴一役穷人,凭借豪强暴力欺凌孤独势弱的人,放纵欲一望 ,自己满足取乐,这也是游侠之士认为可耻的。我哀伤世俗之人不能明察这其中的真意,却错误地把朱家和郭解等人与暴虐豪强之流的人视为同类,一样地加以嘲笑。
鲁国的朱家与高祖是同一时代的人。鲁国人都喜欢搞儒家思想的教育,而朱家却因为是侠士而闻名。他所藏匿和救活的豪杰有几百个,其余普通人被救的说也说不完。但他始终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自我欣赏他对别人的恩德,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施舍的人,唯恐再见到他们。他救济别人的困难,首先从贫贱的开始。他家中没有剩余的钱财,衣服破得连完整的采色都没有,每顿饭只吃一样菜,乘坐的不过是个牛拉的车子。他一心救援别人的危难,超过为自己办私事。他曾经暗中使季布将军摆脱了被*的厄运,待到季布将军地位尊贵之后,他却终身不肯与季布相见。从函谷关往东,人们莫不伸长脖子盼望同他一交一 朋友。
楚地的田仲因为是侠客而闻名,他喜欢剑术,象服侍父亲那样对待朱家,他认为自己的操行赶不上朱家。田仲死后,洛陽出了个剧孟。洛陽人靠经商为生,而剧孟因为行侠显名于诸侯。吴、楚七国叛乱时,条侯周亚夫当太尉,乘坐着驿站的车子,将到洛陽时得到剧孟,高兴地说:“吴、楚七国发动叛乱而不求剧孟相助,我知道他们是无所作为的。”天下动乱,太尉得到他就像得到了一个相等的国家一样。剧孟的行为大致类似朱家,却喜欢博棋,他所做的多半是少年人的游戏。但是剧孟的母亲死了,从远方来送丧的,大概有上千辆车子。等到剧孟死时,家中连十金的钱财也没有。这时符离人王孟也因为行侠闻名于长一江一 和淮河之间。
这时,济南姓的人家,陈地的周庸也因为豪侠而闻名。汉景帝听说后,派使者把这类人全都*死了。这以后,代郡姓白的、梁地的韩无辟、陽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又纷纷出现了。
郭解是轵(zhǐ,指)县人,字翁伯。他是善于给人相面的许负的外孙子。郭解的父亲因为行侠,在汉文帝时被*。郭解为人个子矮小,精明强悍,不喝酒。他小时候残忍狠毒,心中愤慨不快时,亲手*的人很多。他不惜牺牲生命去替朋友报仇,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抢劫,停下来就私铸钱币,盗挖坟墓,他的不法活动数也数不清。但却能遇到上天保佑,在窘迫危急时常常脱身,或者遇到大赦。等到郭解年令大了,就改变行为,检点自己,用恩惠报答怨恨自己的人,多多地施舍别人,而且对别人怨恨很少。但他自己喜欢行侠的思想越来越强烈。已经救了别人的生命,却不自夸功劳,但其内心仍然残忍狠毒,为小事突然怨怒行凶的事依然如故。当时的少年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却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依仗郭解的势力,同别人喝酒,让人家干杯。如果人家的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却强行灌酒。那人发怒,拔刀剌死了郭解姐姐的儿子,就逃跑了。郭解姐姐发怒说道:“以弟弟翁伯的义气,人家*了我的儿子,凶手却捉不到。”于是她把儿子的一尸一体丢弃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凶手的去处。凶手窘迫,自动回来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郭解。郭解说:“你*了他本来应该,我的孩子无理。”于是放走了那个凶手,把罪责归于姐姐的儿子,并收一尸一埋葬了他。人们听到这消息,都称赞郭解的道义行为,更加依附于他。
郭解每次外出或归来,人们都躲避他,只有一个人傲慢地坐在地上看着他,郭解派人去问他的姓名。门客中有人要*那个人,郭解说:“居住在乡里之中,竟至于不被人尊敬,这是我自己道德修养得还不够,他有什么罪过。”于是他就暗中嘱托尉史说:“这个人是我最关心的,轮到他服役时,请加以免除。”以后每到服役时,有好多次,县中官吏都没找这位对郭解不礼貌的人。他感到奇怪,问其中的原因,原来是郭解使人免除了他的差役。于是,他就袒露身体,去找郭解谢罪。少年们听到这消息,越发仰慕郭解的行为。
洛陽人有相互结仇的,城中有数以十计的贤人豪杰从中调解,两方面始终不听劝解。门客们就来拜见郭解,说明情况。郭解晚上去会见结仇的人家,仇家出于对郭解的尊重,委屈心意地听从了劝告,准备和好。郭解就对仇家说:“我听说洛陽诸公为你们调解,你们多半不肯接受。如今你们幸而听从了我的劝告,郭解怎能从别的县跑来侵夺人家城中贤豪大夫们的调解权呢?”于是郭解当夜离去,不让人知道,说:“暂时不要听我的调解,待我离开后,让洛陽豪杰从中调解,你们就听他们的。”
郭解保持着恭敬待人的态度,不敢乘车走进县衙门。他到旁的郡国去替一人办事,事能办成的,一定把它办成,办不成的,也要使有关方面都满意,然后才敢去吃人家酒饭。因此大家都特别尊重他,争着为他效力。城中少年及附近县城的贤人豪杰,半夜上门拜访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辆车子,请求把郭解家的门客接回自家供养。
待到汉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将各郡国的豪富人家迁往茂陵居住,郭解家贫,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迁移名单中有郭解的名字,因而官吏害怕,不敢不让郭解迁移。当时卫青将军替郭解向皇上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的标准。”但是皇上说:“一个百姓的权势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这就可见他家不穷。”郭解于是被迁徙到茂陵。人们为郭解送行共出钱一千余万。轵人杨季主的儿子当县椽,是他提名迁徙郭解的。郭解哥哥的儿子砍掉杨县椽的头。从此杨家于郭家结了仇。
郭解迁移到关中,关中的贤人豪杰无论从前是否知道郭解,如今听到他的名声,都争着与郭解结为好朋友。郭解个子矮,不喝酒,出门不乘马。后来又*死杨季主。杨季主的家人上书告状,有人又把告状的在宫门下给*了。皇上听到这消息,就向官吏下令捕捉郭解。郭解逃跑,把他母亲安置在夏陽,自己逃到临晋。临晋籍少公平素不认识郭解,郭解冒昧会见他,顺便要求他帮助出关。籍少公把郭解送出关后,郭解转移到太原,他所到之处,常常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留他食宿的人家。官吏追逐郭解,追踪到籍少公家里。籍少公无奈自一*,口供断绝了。过了很久,官府才捕到郭解,并彻底深究他的犯法罪行,发现一些人被郭解所*的事,都发生在赦令公布之前。一次,轵县有个儒生陪同前来查办郭解案件的使者闲坐,郭解门客称赞郭解,他说:“郭解专爱做奸邪犯法的事,怎能说他是贤人呢?”郭解门客听到这话,就*了这个儒生,割下他的舌头。官吏以此责问郭解,令他一交一 出凶手,而郭解确实不知道*人的是谁。*人的人始终没查出来,不知道是谁。官吏向皇上报告,说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论道:“郭解以平民身份侠,玩弄权诈之术,因为小事而*人,郭解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个罪过比他自己*人还严重。判处郭解大逆无道的罪。”于是就诛*了郭解翁伯的家族。
从此以后,行侠的人特别多,但都傲慢无礼没有值得称道的。但是关中长安的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兒长卿,东陽的田君孺,虽然行侠却能有谦虚退让的君子风度。至于象北道的姚氏,西道的一些姓杜的,南道的仇景,东道的赵他、羽公子,南陽赵调之流,这些都是处在民间的盗跖罢了,哪里值得一提呢!这都是从前朱家那样的人引以为耻的。
太史公说:“我看郭解,状貌赶不上中等人材,语言也无可取的地方。但是天下的人们,无论是贤人还是不肖之人,无论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都仰慕他的名声,谈论游侠的都标榜郭解以提高自己的名声。谚语说:‘人可用光荣的名声作容貌,难道会有穷尽的时候吗?’唉,可惜呀!”
【原文】【注解】
韩子曰①:“儒以文乱法②,而侠以武犯禁③。”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④。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⑤,辅翼其世主⑥,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⑦,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⑧,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⑨,褐衣疏食不厌⑩。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11)。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12),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13),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14),羞伐其德(15),盖亦有足多者焉(16)。
且缓急(17),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18),伊尹负于鼎俎(19),傅说匿于傅险(20),吕尚困于棘津(21),夷吾桎梏(22);百里饭牛(23),仲尼畏匡(24),菜色陈、蔡(25)。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26),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27):“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28)。”故伯夷丑周(29),饿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30);跖、?暴戾(31),其徒诵义无穷(32)。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33),非虚言也。
①韩子:即韩非。所引文字见《韩非子·五蠹》。②儒:儒家学派。此指儒生。文:指儒家经典,如《诗》《书》之类。乱法:破坏法度。③侠:游侠者。武:勇武的行为。禁:禁令。④二者:指儒、侠。讥:非难。学士:指儒生。称:被人称扬。⑤术:方法。此处实指权术。⑥辅翼:辅助。世主:当代的天子。⑦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学生。原宪:即子思,孔子的学生。闾巷人:即平民百姓。⑧怀:怀抱。独行:特异之行,不同凡俗的操节。⑨空室:室内空空,极言贫穷。蓬户:蓬蒿所编成的门,极言家贫。按《庄子·让王》记原宪之贫穷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宫,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⑩褐衣:粗布上衣。疏食:粗糙低劣的饭食。厌:通“餍”,足。(11)志:怀念。(12)轨:车轨。“不轨”犹言“不合”。正义:指当时的道德准则和法律。(13)果:坚定而不动摇。(14)矜:自我夸耀。(15)伐:夸耀。(16)多:称赞。(17)缓急:复词偏义,急迫。(18)窘:困迫。井廪:水井和仓廪。按《孟子·万章》及本书卷《五章本纪》皆言舜未称帝时,多次遭其父与弟的迫害,舜修仓廪,其父瞽瞍撤梯烧仓,欲将他烧死。后又让舜淘井,舜入井其父与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但舜大难不死,皆逃脱。(19)伊尹:商汤贤臣。负:背。鼎:古炊具,如今之饭锅。俎(zǔ,祖):切肉的案板。按《孟子·万章》与本书卷三《殷本纪》说:伊尹曾寻机当了商汤的厨师,以烹调之理暗示为政之理,深得汤的赏识,被重用,建立大功。(20)傅险:又作“傅岩”,地名。据卷三《殷本纪》记载,傅说本为在傅岩服苦役的犯人,后被武丁发现,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参见《吕氏春秋·求人》(21)棘津:古代河水名。据《正义》引《尉缭子》说,姜尚年七十还未得志,只能在棘津做贩卖饮食的小贩。其人其事详见卷三十《齐太公世家》。(22)夷吾:即管仲。桎(zhì,至)梏(gù,固):古代刑具,即脚镣与手一铐。卷六十二《管晏列传》记载,管仲原为公子纠之臣,公子纠在与公子小白(桓公)争君位的斗争中失败,逃往鲁国,桓公让鲁*公子纠,将管仲缚押至齐。“桎梏”云青,当指此事。(23)百里:即百里奚。饭牛:喂牛。按《孟子·万章》、《管子·小问》、《盐铁论》等书皆言百里奚早年曾自卖为一奴一,替一人喂牛,寻找机会,取得秦穆公的信任。(24)仲尼:即孔子。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云,孔子周游列国,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卫国的匡地时,匡人见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陽虎,便将他围困起来,几乎把他害死。畏:在这里有拘囚的意思。按《荀子·赋篇》有“孔子拘匡”之句(25)菜色:指饥饿的容颜。陈:陈国。蔡:蔡国。按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路过陈、蔡两国,途中无粮可吃,被饿得面黄肌瘦。(26)犹然:尚且。菑:同“灾”。(27)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鄙:浅陋。(28)飨:享受。(29)伯夷:殷末名士。据卷六十一《伯夷列传》记载,他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故反对周伐纣,隐居在首陽山。周建立后,认为吃周的粮食是可耻的,故饿死于首陽山。丑:认为可耻。(30)文、武:指周文王与周武王。不以:不因为。贬王:损害王者的声誉。(31)暴戾:凶暴残忍。(32)诵义:称赞道义。(33)窃钩者:窃取衣带钩的人。此指小偷。按以下三句出自《庄子·胠箧》篇。窃国者:指最高统治者。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①,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②,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③!而布衣之徒④,设取予然诺⑤,千里诵义⑥,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⑦,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⑧?诚使乡曲之侠⑨,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⑩,效功于当世(11),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12),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13)。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14),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15),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16),其势激也(17)。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18),声施于天下(19),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20)。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21),虽时扦当世之文罔(22),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一党一 宗强比周(23),设财役贫(24),豪暴侵凌孤弱(25),恣欲自快(26),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27)。
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偏面理论而固步自封的学者。或:有的。咫尺之义:狭隘的道理。咫,八寸。此喻陕小。②卑论:低下的论点。侪(chái,柴)俗:迁就世俗之人。侪,等、齐。③与世浮沉:随世俗而沉浮,即随波逐流之意。④布衣:平民百姓。⑤设:大。此指重视,看重。取予:从别人那里取得,或给予别人。此指符合道义的取予。然诺:应允。⑥诵:通“庸”,从也。⑦委命:托身。⑧贤豪间者:贤人和豪侠中间的人物。间,中间。邪:同“耶”。⑨乡曲:乡间、民间。“乡曲之侠”当指民间的游侠。⑩予:通“与”,同。(11)效功:比较功业。效,通“校”。比较。(12)要:总之。功见(xiàn,现):事功显现出来,意谓事情办成了。见,同“现”。(13)靡:无,不。(14)延陵: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季札,被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他出使中原路过徐国时,徐君颇爱其剑,他心有赠送之意,末曾说出。待他回返时,知徐君已死,于是便将其剑挂于徐君墓地树上,以示重言诺之意。(见《新序·节士》)不过延陵季子为春秋时人,文中不当言“近世”。又后文并末言及延陵季子事,只说战国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崔适《史记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为衍文,可信。孟尝:即齐国孟尝君田文。春申:即楚国春申君黄歇。平原:即赵国平原君赵胜。信陵:即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代以养士闻名的好侠之士。《史记》皆有传,分别见卷七十五、卷七十八、卷七十六、卷七十七。(15)藉:依靠。土:指封地。(16)疾:声音宏亮。(17)激:激荡。(18)砥名:砥砺名节,提高名声。(19)施(yì,义):延。(20)排摈:排斥、抛弃。(21)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皆汉代侠士,见下文。(22)扜(hàn,捍):违。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23)朋一党一 宗强:结成帮派的豪强。比周:互相勾结。比,近。周,合。(24)设财役贫:依仗自己的财富役使穷人。(25)凌:侵犯。(26)恣:放纵。(27)猥:谬,错误。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①。所藏活豪士以百数②,其余庸人不可胜言③。然终不伐其能④、歆其德⑤,诸所尝施⑥,唯恐见之。振人不赡⑦,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⑧,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⑨。专趋人之急⑩,甚己之私。既陰脱季布将军之厄(11),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一交一 焉(12)。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13),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洛陽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14),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15)。吴楚反时(16),条侯为太尉(17),乘传车将至河南(18),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騷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19)。剧孟行大类朱家(20),而好博(21),多少年之戏(22)。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23)。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24)。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一江一 淮之间(25)。
是时济南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後代诸白(26)、梁韩无辟、陽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①鲁:指汉代封国名。用:因。②藏活:藏匿而使其活命。③庸人:普通人。④伐:自夸。⑤歆:欣喜,自我欣赏。德:恩惠。⑥尝施:曾经施舍。⑦振:通“赈”,救济。赡:足。⑧完采:完整的花纹。⑨軥(qú,渠):车辕前端驾于马脖子上的弯曲横木。“軥牛”犹言用牛驾车。⑩趋:奔走。急:危难。(11)陰脱:暗中使其摆脱。季布原为项羽的将领,项羽失败后,逃到濮陽隐藏在周家。后来刘邦悬赏捉拿他,周氏无奈将季布转到朱家那里。朱家通过汝陰侯夏侯婴劝说刘邦,赦免了季布,并重用他为中郎将等职。此处“陰脱”即指上述事实。见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12)延颈:伸长脖子。此指急于相见、相一交一 。(13)父事:像对待父亲一样服侍他。(14)周人:指洛陽人。商贾:做买卖。资:生活的资本。(15)任侠:讲义气,抱打不平。显:显扬。(16)吴、楚反:指吴、楚七国之乱。汉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联合楚国、赵国、济南、胶东、菑川六国诸侯王反叛中央,被太尉周亚夫率军平定。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17)条侯:即周亚夫。(18)传车:驿站所用的车驾。河南:汉朝郡名,此指洛陽。(19)宰相:指周亚夫。亚夫为太尉,相当于副宰相。敌国:与一个国家相匹敌。此极言剧孟地位的重要。(20)行:行为。大类:很像。(21)博:指六博棋,古代一种棋类游戏。(22)戏:游戏。(23)千乘:千辆。古代一车四马谓之“乘”。(24)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在汉代一斤或一镒黄金称一金。(25)称:称颂。(26)诸白:诸位姓白的。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①。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②。解为人短小一精一悍,不饮酒。少时陰贼,慨不快意③,身所*甚众④。以躯借一交一 报仇⑤,藏命作奸剽攻⑥,(不)休(及)〔乃〕铸钱掘冢⑦,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⑧,窘急常得脱,若遇赦⑨。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⑩,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11)。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12),不矜其功,其陰贼著于心(13),卒发于睚眦如故云(14)。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15),与人饮,使之嚼(16)。非其任(17),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剌*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吾子,贼不得(18)。”弃其一尸一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19)。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之固当,吾儿不直(20)。”遂去其贼(21),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22),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23),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24),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陰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25)。”每至践更,数过(26),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27)。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①相人:给人相面。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及卷四十九《外戚世家》分别载许负给周亚夫和薄姬等相面之事。②孝文:汉文帝。③陰贼:内心陰险狠毒。慨:愤慨。不快意:不满意。④身所*:亲自所*。⑤借:助。一交一 :指朋友。⑥命:指亡命。作奸:干坏事。剽攻:抢劫。⑦休:止。掘冢:盗掘坟墓。⑧适:遇到。天幸:上下保佑。⑨若:或。⑩更:改。折节:改变操行。俭:通“检”,检束,检点。(11)薄望:怨恨小。(12)振:救。(13)著:附着。(14)卒:通“猝”,突然。睚眦(zì,牙字):怒目而视。(15)负:依仗。(16)嚼:通“釂”,干杯。(17)不任:不胜任。此指酒量不行。(18)贼不得:抓不到*人者。(19)微知:暗中探知。(20)不直:理曲。(21)去:放走。(22)多:称赞。(23)箕倨:岔开两腿坐着,像簸箕之状,是一种无礼不恭敬的表现。倨,通“踞”。(24)居邑屋:在家乡居住。邑屋:乡里。见:被。(25)陰:暗中。属:同“嘱”。(26)急:关心。践更:按汉代法律,在籍男丁每年在地方服役一个月,称为卒更。贫苦者想得到雇更钱的,可由当出丁者出钱,每月二千钱,称践更。脱:免。(27)数过:犹言多次轮到。(28)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
洛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①,终不听。客乃见郭解②。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③。解乃谓仇家曰:“吾闻洛陽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⑥,(待我)待我去,令洛陽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⑦,不敢乘车入其县廷⑧。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⑨,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⑩,然後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11)。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12),请得解客舍养之(13)。
及徙豪富茂陵也(14),解家贫,不中訾(15),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16)。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17),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18)。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①居间:从中间调解。②客:这里指门客。③曲听:委屈心意而听从,以示对劝说人的尊重。④幸:谦词,使我感到荣幸。⑤他县:别的县。郭解是轵人,对洛陽而言,是外县之人。权:权力,实指声望。⑥且:暂时。无用:不便听我的话。⑦执:谨守。⑧县廷:县衙门。⑨之:前往。出:得到解决。⑩厌:通“餍”,满足。(11)严重:尊重。为用:替他出力。(12)过:拜访。(13)客:指郭解的门客。舍养:供养在自家房舍之中。(14)徙:迁移。茂陵:汉武帝的陵墓。按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为扩充新修的茂陵的居民人数,“内实京师,外销奸滑”,迁移全国家财在三百万以上的人家到茂陵居住;至元朔二年(前127),又迁郡国富豪人家到茂陵居住。郭解就在这时迁居茂陵。(15)訾:通“资”,钱财。(16)卫将军:指卫青。为言:替他谈话。(17)权:权力。(18)举:检举。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和,闻其声,争一交一 欢解①。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杨季主②。杨季主家上书,人又*之阙下③。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④,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⑤,解冒⑥,因求出关⑦。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⑧。少公自一*,口绝⑨。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⑩,为解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者。*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之。当大逆无道(11)。”遂族郭解翁伯(12)。
①一交一 欢:结为友好朋友。②已:不久。③阙下:宫阙之下。④亡:逃跑。⑤籍少公:人名,姓籍,名少公。⑥冒:冒昧。此指冒然相见。⑦因:顺便。⑧迹:追踪而来。⑨口绝:灭口。⑩穷治:深究其事,追问到底。(11)当:判处。(12)族:灭族。
自是之後,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①。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②,临淮兒长卿③,东陽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④。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陽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⑤。
①敖:通“傲”,傲慢无礼。②卤公儒:《汉书》写作“鲁公儒”。③兒长卿:又作“倪长卿”。④逡逡:谦虚退让的样子。⑤乡:通“向”,从前。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①。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②!”於戏,惜哉!
①不足采:不值得采取。②既:尽。於戏:通“呜呼”。表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