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卷一 闺房记乐
原文
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萎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徐,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面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研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锡,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劳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系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莹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日:“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谈,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劳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调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跟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鬃所簪莱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口:“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口:“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劳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于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卷二
闲情记趣
我记得自己童年之时,能够睁大眼睛直视太阳,还能够清楚地看到细微的东西。见到藐小微物,就仔细观察它的纹理结构,所以经常有超凡的乐趣。夏日蚊声如雷,我将它们想象成一群仙鹤在空中飞舞;心里一旦这样想了,成千成百的仙鹤果然就出现在前。仰首观看它们,脖子都因此僵硬了。
我又把蚊子留在白色蚊帐之内,慢慢以烟喷覆它们,让它们冲着烟气飞鸣,我则把它们看作青云白鹤,它们就果然像白鹤于云端鸣叫一样,令人愉悦称赞。
在土墙的凹凸不平处,花台小草丛生处,我常常蹲身旁边,与花台一样高,凝神细看。以丛生杂草为森林,以昆虫蚂蚁为巨兽,以高起的土块为山丘,以地面凹陷的地方为沟壑,我神游其中,得意非常。
有一日,我看到两只虫子在草丛间打斗,正观看得入迷,忽然来了一个庞然大物,以拔山倒树的气势而来,原来是一只癞蛤蟆,它舌头一伸将两只虫子全部吞入腹中。我当时年龄还小,看得正出神,不由惊吓得呀然一声尖叫。待心神安定下来,捉住癞蛤蟆,鞭打了它数十下,把它驱逐到了其他院落。
长大之后回想此事,两虫打斗,大概是一方图谋奸诈而另一方并不依从。古语所说“奸近*”,即便虫子们不也是如此吗?我迷恋这种草丛观察的乐趣,以至生殖器被蚯蚓所吸,吴地俗语称生殖器为卵,肿得不能小便。仆人捉了鸭子,让它靠近我的生殖器张嘴来吸,以解蚯蚓之毒,仆人突然松开了手,鸭子猛然抬起脖颈做出吞噬的样子,惊吓得我不由大哭起来,从此传为话柄。
这些都是我童年时期的闲趣之事。
年长之后,爱花成癖,喜欢剪裁盆景。但认识张兰坡后,才精通剪枝养节的方法,接着明白了接花叠石的秘诀。花以兰花最佳,是因为其难得的幽香韵致。至于瓣品,稍堪入于花谱的,更是不可多得。兰坡去世前,赠送与我一盆荷瓣素心春兰,肩平心阔,茎细瓣净,是可以入于花谱的,我像宝玉一样看重它。
我在外游幕之时,芸亲自为它灌溉,花叶颇为繁茂。然而不到两年,突然枯萎而死,拔起根茎检视,根系洁白如玉,而且花芽生机盎然。最初难以理解其中原因,以为自己没有福气欣赏它,只有叹息而已。事后很久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有人想分植一盆,而我没有同意,那人便用开水把它浇*了。从此以后,我发誓再也不养兰花。
花卉之中,第二是杜鹃,虽然没有香气,但花色可以长久赏玩,而且容易剪裁。只是由于芸爱惜花草的枝叶,不忍心修剪,所以很难养大成树。其他盆景也都是如此。
惟有每年秋天菊花绽放之时,我便秋兴大发。喜欢摘花插瓶,不爱盆栽。并非盆栽不足观赏,而是因为家中没有园圃,没有地方亲自栽植,于集市购买,又都杂乱没有韵致,所以宁可不玩盆栽。
插花中的花枝,数目宜选单数,不宜选双数。每只花瓶选取一种花枝,不选两种颜色。瓶口选取阔大的,不选窄小的;花枝插入阔大的瓶口,才能够舒展自然。不论是五枝花七枝花,还是三四十枝花,瓶口中间一定要有一丛花枝怒起,以不散漫、不互相挤轧、不靠近瓶口最佳,这就是行家所说的“起把宜紧”。
至于花枝的形状,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但花枝之间要参差有致,中间可以用花架间隔,以免出现杂耍一样“飞钹耍盘”的弊病。花枝的叶子不能芜乱,花梗不能太硬,用连接的针要隐藏起来,针长宁可截断,也不要让针露在梗外,这就是行家所说的“瓶口宜清”。
根据桌子的大小,一张桌子放置插花三瓶至七瓶之间,多了就显得眉目不清楚,如同市井之家的菊花屏障一样了。几案的高低从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为止,必须高下参差,错落有致,互相照应,以气韵融洽为佳。如若中间高两侧低,或后面高前面低,成排成列的,就又犯了俗称“锦灰堆”的那刻意自然的弊病了。
插花置瓶,或密或疏,几案排列,或进或出,全在于懂得造物之美的人能否安排得如在画中才算及格。
如若用盆、碗、盘、洗等器物,可以先把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调以稻灰,熬成胶。把铜片穿上钉子,顶尖朝上,再将胶膏用火融化,然后把铜片粘在盆、碗、盘、洗中。待冷却后,将花枝用铁丝扎成一把,插在钉上,略呈偏斜之状,不要居中竖立;花束最好枝疏廋清,不要拥挤。这时再加上水,用少许细沙掩埋住铜片,使观赏的人认为花丛就生长于碗底才算佳妙。
如若用木本的花果插瓶,剪裁的方法(不能每种花枝都亲自寻觅,请人攀折所得又每每不合心意),一定要先执于手中,从横、斜两个角度审看它的态势,再从反、侧两面选取它的形态。选取确定后,剪掉杂乱枝丫,以体现疏朗、瘦劲、苍古、独特为最佳。
然后则考虑如何将枝梗插入瓶内。或折断或弯曲,插入瓶口,才能避免叶背花侧的麻烦。如若一枝在手,便先将直梗的花枝插入瓶中,态势必然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以选取表面的态势,也更没有韵致了。折梗打曲的方法,锯掉一半梗,以砖石垫嵌其中。如此,直梗也就有曲折之态。如若担心梗会倾倒,就敲入一两枚钉子固定一下。这样的话,即便是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可以做插花入瓶的材料。或者以一竿绿竹,搭配几粒枸杞;或者几茎细草,配上两枝荆棘。假如位置合宜,还会另有一番超凡脱俗的情趣。
如若是新栽的花木,不妨歪斜着取势,听任它生在盆侧,一年后枝叶自然向上生长。如若每棵树都是直直地栽植,也就很难获取上好的态势了。
至于盆树的剪裁,先选取根部呈鸡爪形状的,从左至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干上切忌对节如肩膀,枝节则忌讳臃肿得像鹤膝。枝节一定要盘旋而出,不能够只留左右的,才能避免“赤胸露背”的弊病;但也不能前后直出枝节。坊间有所谓“双起”“三起”的,就是一条树根却培植出来两三棵树的意思。如果根部不是鸡爪形状,就成了直接插树,所以不取此类根节。
然而一株盆树剪裁而成,至少需要三四十年。我平生仅见到我的同乡万彩章老先生,一生剪出来几棵。又在扬州一家商铺,见到虞山的游客所送的黄杨、翠柏各一盆,可惜明珠暗投,我并没有看到它们被人稍加珍惜。如若剪裁后留出的枝节盘曲如宝塔,扎定的枝干曲折如蚯蚓,便又成了匠气的盆树了啊。
盆景中的花石点缀,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神游其中。一杯清茶,能让人凝神入志,才能供幽斋品味。
种植水仙没有灵璧石,我尝试过用具有岩石意蕴的木炭替代。黄芽菜的菜心,白皙如玉,取大小不一的五六枝,用沙土培植在长方形的盆内,再用木炭代替石头,黑白分明,颇有情致。以此类推组合,幽趣无穷,难以尽述。
譬如,将石菖蒲所结之籽,与冷米汤一起咀嚼,喷于炭木之上,放置到阴湿的地方,便能长出细幼的菖蒲;再随意移养到盆或碗中,绿意茸茸可爱。
把老莲子的两头磨薄,放入蛋壳之内,让母鸡暖孵它,待幼芽长出就取出来,再用陈年的燕巢泥加少许天门冬的块根,捣烂拌匀,将老莲子幼芽植入小的器皿中,用河水浇灌,早晨沐浴日光;不久花开之后,花朵大如酒杯,叶片却缩如碗口大小,亭亭可爱之极。
诸如布置园亭楼阁、套室回廊,或者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要讲究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其间微妙,不仅在于“周回曲折”四个字,也不在于地广石多,那样只是徒费工夫财力。譬如掘地堆土成山,堆土之后,在上面散置一些大石,间杂一些花草,以梅树作篱笆,引藤树为墙,如此即便没有山也有山了。
所谓大中见小,譬如在开阔平坦的地方种植容易生长的竹子,用茂盛的梅树编织篱笆作为屏障。所谓小中见大,譬如狭窄的院落围墙,最好做出凹凸起伏的样子,墙面用绿色装饰,墙角引植上藤蔓,墙体嵌入大石,上面绘图凿字做碑,届时,推窗望去,如临石壁,便会觉得峻峭开阔。所谓虚中有实,譬如在假山池水的尽头,一转弯而豁然开朗;又如,在轩室阁楼设置进餐的地方,一开门而可以通至别的院落。所谓实中有虚,譬如,开门通往并不存在的院落,而是一处竹石掩映的假门,仿佛有门其实没有;又如,于墙头上面设置低矮的栏杆,仿佛上面有一处月台,实际上并没有月台。
贫寒之士屋少人多,应当仿照我乡里太平船后舱的设置,再加以变化。中间的台阶做床,前后紧凑一点儿,可以布置三张床;中间再以木板隔开,上面裱糊以纸,这样的话,前后上下就都隔开了。领悟了这个方法,仿佛行走于漫漫长路,也就感觉不到它的狭窄了。我们夫妇侨寓扬州时,曾经仿照此法。当时房屋仅有两间,上下卧室、厨灶、客厅都是隔挡布置,空间还显得绰绰有余。芸曾经笑着说:“如此布置虽然精致,但是终究不是富贵人家的气象啊。”
事实的确如此啊!
我在山中扫墓的时候,捡到纹路如山峦的石头,回来与芸商量说:“人们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上,是因为它们色泽协调。本地的黄石虽然古朴,但如果也用油灰粘连,则黄白之色相夹杂,凿出的痕迹完全暴露在外,怎么办呢?”
芸说:“选择那些劣质的黄石,捣成末状,于油灰粘连的地方,趁它们还湿的时候涂抹上,风干之后颜色或许一致吧。”我于是按照她所说的,用宜兴窑产的长方盆叠起一座假山,左边倾斜右侧凸起,背部是横方的石纹,仿佛根据云林石法一样,巉岩凸凹,起伏有致,如江边石矶;空出的一角,用河泥种植了千瓣白萍;假山上面则种植了茑萝,就是俗语所说的云松。
花费了数日工夫,才布置完成。
到了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像是藤萝悬挂在石壁之上,花朵是正红之色,白萍也浮出水面绽开花朵,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上了蓬莱仙岛。把假山放置到屋檐下面,然后和芸一起观赏品评:此处可以布置水阁,此处可以立一处茅亭,此处可以凿六个字:“落花流水之间”,此处可以居住,此处可以垂钓,此处可以远眺。心胸之中,构想多多,好像即将移居到此假山中的样子。
一日傍晚,猫儿打架争食,从屋檐上坠落而下,连盆带架,顷刻之间全部破碎掉了。我叹息着说:“即便是这么小的一件小玩意儿,也犯了造物主的忌讳吗?”两个人不禁为之伤心泪落。
静室焚香,是闲暇中的雅趣。
芸曾经把沉香、速香等香,放在饭锅里蒸透,又在炉子上放一个铜丝架子,距离火焰半寸左右,慢慢烘烤,这时的香气幽静蕴藉,而且没有烟气。
佛手忌讳醉酒之人用鼻子嗅闻,一经嗅闻则容易腐烂。木瓜忌讳出汗,一有汗出,即可用水清洗。惟有香橼没有什么忌讳。佛手、木瓜,也有供养的方法,此处不再一一书写。
每次见人将摆好的供品随手取下嗅闻,又随手放置一边,便知这些都是不懂供养之法的人啊。
我闲居之时,案头瓶花从未断绝。
芸说:“你的插花,能够具有风晴雨露之时的意态,可以说是精妙入神了。绘画中常有草虫细绘之法,为什么不仿照此法试一试呢?”
我说:“虫子跳跃腾挪,不受控制,如何仿效呢?”
芸说:“我有一个方法,只是恐怕会有以活物为偶佣的罪过。”
我说:“你说说看。”
芸说:“虫子死后色泽不变,寻觅螳螂、蝉、蝴蝶之类,用针刺死,用细丝套住虫子脖颈,系在花草之间,调整它们的手脚,或怀抱枝梗,或足踏枝叶,宛然如生,不是很好吗?”
我闻之欣喜,按照这个方法,在插花时也做了草虫,看到的人无不惊艳称绝。今日即便询问闺房中人,恐怕也未必有这种体悟微妙的心思吧。
我和芸寄居于锡山华氏家时,当时华夫人让两个女儿跟随芸学习认字。
居住在乡间,院落空旷,夏日阳光逼人。芸教他们家做“活花屏”的方法,甚是巧妙。每个花屏一扇,用长度四五寸的木梢两枝,做成矮条凳的样式,中间虚空,装置上四个横挡,均宽一尺左右,四个角凿上圆眼,插入竹编的方眼,屏高六七尺。再用砂盆种扁豆,置入屏中,让枝蔓攀缘于屏上,两个人就可以移动。多编织几扇花屏,随意遮拦着,恍如绿荫满窗。这种屏风,透风蔽日,迂回曲折,随时可以更换,所以叫“活花屏”。有了这个方法,一切藤本香草便可以随地采用。
这真是乡居生活避暑的好方法啊!
我的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擅于画松柏以及梅菊,长于隶书,又精通篆刻。我寄居他家的萧爽楼中有一年半之久。
这座楼共五间,坐西朝东,我们居住其中的三间。早晚与风雨之时,都可以远眺。庭院中有一株木樨花树,清香撩人心旌;又有走廊与厢房,环境极其幽静。移居而来的时候,带了一个仆人一个老妇人,还带了她们的小女儿来。仆人会做衣服,老妇人可以纺织。于是,芸做刺绣,老妇人织布,仆人则做成衣,以供日常开支。
我素来好客,饮酒必行酒令。芸擅于花费极少的厨艺,瓜蔬鱼虾,一经芸的烹调,便有不俗的味道。朋友们知道我不宽裕,来时经常出买酒钱,然后畅谈终日。我又喜欢干净,地面纤尘不染,而且不受拘束,不嫌放纵。当时有杨补凡,名昌绪,擅于人物写真;袁少迁,名沛,工于山水;王星澜,名岩,工于花卉翎毛,他们也很喜欢萧爽楼的幽雅环境,都带了画具过来。我则跟从他们学习绘画,写草篆书法,镌刻印章,收取的润笔费用,交付芸准备茶酒招待客人,就这样终日不歇,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和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燕子自来去回,毫不客套。芸则拔钗沽酒,不露声色,对于良辰美景,从不轻易放过。今日众人天各一方,风流如云散,加上我的妻子玉碎香埋,一切往事不堪回首啊。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职升迁,论官府时事,作八股时文,赌看牌掷骰。有犯四忌的,必罚酒五斤。有四样倡导: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夏日炎热无事,便以考试对句为会。每会八个人,每人各带两百铜钱。先抓阄排序,得第一的人为主考,坐在旁边监考;得第二的人负责誊录,也即可就座;其余的人做举子,每个人去誊录处取一张纸,盖上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燃香计时,行走或站立构思,不准交头接耳。对句写好后,放入一个匣子内,方可就座。每个人交卷完毕,负责誊录的人打开匣子,将对句抄成一卷,转呈于主考,以杜绝徇私的行为。
十六个对句中,选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获得第一的人,即为下一任主考,第二名为誊录。有人两联都没有被选取的,罚钱二十文;选取一联的,少罚十文;超过时间限制的,则加倍处罚。一场下来,主考得钱一百多文。一天可以考十场,积攒上千文钱,如此下来,酒钱很是充足啊。惟有芸例外,她被大家推为官卷,允许她坐下来构思考题。
杨补凡曾为我们夫妇绘了一幅栽花小影,神情肖似。当日晚上,月色颇美,兰花的影子映于粉墙,别有幽致。星澜喝酒醉后,情致大起说:“补凡能为你绘像,我能为花绘出影子。”我笑着说:“花影能像人影吗?”
星澜取出白纸,铺到墙壁上,对着兰花的影子,就用墨浓淡参差地绘制起来。到了白昼取出观看,虽然还不能成为一幅画,然而花叶疏朗萧散,自有一番月下闲趣。芸非常珍视这幅小画,大家也都在上面题诗落款。
苏州城有南园、北园两个地方,菜花黄的时候,苦于没有酒家可以喝酒,携带着酒具食盒过去,对着花喝冷酒,实在毫无趣味。有人建议就近寻觅酒馆,有人提议看花归来再喝酒,终究不如对花热饮快意。
众人争议了很久,不能确定下来。芸说:“明日只需各人出酒钱,我自担炉子来。”
众人笑着说:“好啊!”
众人回去后,我问她:“你果真亲自担炉子而去吗?”
芸说:“当然不是的。我见集市中有卖馄饨的,他的担锅、炉灶都有,雇他而去怎样?我先酒菜准备妥当,到那里后再热一下,茶与酒就都有了。”
我说:“酒菜固然方便了,还缺少烹茶的器具。”
芸说:“到时我带上一个砂罐去。用铁叉串起罐的把手,把锅取下来,将砂罐悬挂灶上,添加柴火煎茶。如此,不也很方便吗?”我鼓掌赞叹不已。
街头有一个姓鲍的,以卖馄饨为生计。用一百文钱雇了他担负锅灶与砂罐,约定了明日午后。姓鲍的人欣然同意了。第二日看花的人到了后,我告诉他们原因,众人无不叹服。饭后我们一起出发,并且带了席垫。到达了南园,挑了柳荫下团团围坐。先烹茶煮茗,饮茶过后,接着烫酒热菜。
这一日风和日丽,遍地黄金之色,青衫红袖,穿行于田间小径之上,四周蝶蜂飞舞,令人不饮自醉。不久,酒菜已经热好,众人坐于草地之上大吃起来。姓鲍的担者也颇不俗,拉他过来一起饮酒。游人看到我们,无一不羡慕我们的这些奇思妙想。待饮酒至杯盘狼藉之时,众人都已陶然欲醉了,有人坐着,有人卧着,有人歌吟,有人长啸。红日将要落山之时,我很想念粥之滋味,姓鲍的人即刻又买了米煮了粥。众人饱腹而归。
芸说:“今日的游玩愉快吗?”众人回答说:“如若不是夫人的才智,哪会有如此快乐的光景啊!”众人大笑而散。
贫寒之士的起居、服饰、饮食,以及器皿、房屋,都应当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即是“就事论事”。
我喜欢喝点薄酒,不喜欢很多菜点。芸为我设计了一个梅花盒:用两寸大小的白瓷深碟子六只,中间摆放一只,周围摆放五只;用灰漆漆好,它的形状像一朵梅花。底部和盒盖均留出凹楞,盒盖之上的手柄有如花蒂。把它放到案头,就像一朵墨梅覆盖在桌子上面。打开盖子细看,仿佛菜肴装在梅花瓣中,一盒之内,六种颜色,两三个知己可以随意取食,吃完便再添续。另外做了一只矮边圆盘,便于放置酒杯、食筷、酒壶之类,可以随处摆放,挪移拾掇也很方便。这也是省俭食物的一个方面吧。
我的帽子领袜,都是芸自己所做。衣服破了,移东补西,务必要干净、整洁;衣服颜色都是选取暗淡的,以免垢迹明显。既可以出来会客,又可以作日常之用。这也是服饰省俭的一个方面吧。
刚到萧爽楼的时候,我嫌光线太暗,就用白纸糊墙,房间这才明亮了起来。到了夏日,楼下去掉了窗户,又没有护栏,我觉得空洞没有遮拦。
芸说:“有个旧的竹帘,为什么不用它来替代栏杆呢?
我问:“怎么替代呢?”
芸说:“用黝黑色的竹子数根,一竖一横,留出走路的空间。截半截竹帘搭在横着的竹子上,垂至地面,高度和桌子齐平,中间竖立四根短竹,用麻线扎结实。然后,在横竹上搭帘子的地方,寻一些旧的黑布条,连着横竹子一起裹起来缝上。如此,既可以遮拦作装饰,又不费钱。”这也是“就事论事”的一个方法吧。以此类推,古人所说的竹头、木屑都有用处。还真是所言不虚啊。
夏月之时,荷花初开的时候,晚间含着花苞,早晨时开放。芸就用小纱囊包上一些茶叶,放在花心里。次日早上再取出来,烹煮雨水冲泡,香韵尤其妙绝。
原文: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陽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癣,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况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菀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陰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蓬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陽,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 ,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 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陰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昧.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 ;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 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今则天各一方,风流 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 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 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 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 ,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入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三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昧。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末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陰下团 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但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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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沈复沈三白
《浮生六记》是清朝长洲人沈复(字三白,号梅逸)著于嘉庆十三年的自传体散文。以作者夫妇生活为主线,赢余了平凡而又充满情趣的居家生活的浪游各地的所见所闻。作品描述了作者和妻子陈芸情投意合,想要过一种布衣蔬食而从事艺术的生活,由于封建礼教的压迫与贫困生活的煎熬,终至理想破灭。本书文字清新真率,无雕琢藻饰痕迹,情节则伉俪情深,至死不复;始于欢乐,终于忧患,漂零他乡,悲切动人。
王韬跋
余妇兄杨醒逋明经,曾于冷摊上购得《浮生六记》残本。为吴门处士沈三白所作,而轶其名。其所谓六记者,《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今仅存四卷,而阙末后两卷。然则处士游屐所至,远至琉球,可谓豪矣。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卜宅沧浪亭畔,颇擅山水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几何时,一切皆幻,此记之所由作也。
余少时读书里中曹氏畏人小筑,屡阅此书,辄生艳羡,尝跋其后云:
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能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妇准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色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
呜呼!人生有不遇之感,兰杜有零落之悲。历来才色之妇,湮没终身,抑郁无聊,甚且失足堕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难之。乃后之人凭吊,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寿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妇得才人,虽死贤于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
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
是书余惜未抄副本,旅粤以来时忆及之。今闻醒逋已出付尊闻阁主人以活字板排印,特邮寄此跋,附于卷末,志所始也。
丁丑秋九月中旬 淞北玉魫(shen)生王韬病中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