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前200年~前168年,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少有才名,十八岁时,以善文为郡人所称,汉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受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故后世亦称贾长沙、贾太傅。三年后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自伤无状,忧愤而死,时仅33岁。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1、非才之难:一个人有才能并不难; 2、自用:运用自己的才能; 3、贾生:即贾谊,汉代称儒者为“生”; 4、王者之佐:辅佐帝王的人才; 5、所取者:所求取的东西,指功业;远:远大; 6、待:等待; 7、所就者:意同“所取者”,也指功业; 8、可致之才:能够建功立业的才能; 9、行其万一:施展其才能的万分之一; 10、时君:当时的君王。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
1、虽:即使;三代:指夏、商、周;过:超过; 2、汉文:指汉文帝刘恒,高祖刘邦第四子,母薄姬,惠帝刘盈之弟,前180年,吕后死,太尉周勃、丞相陈平等把诸吕一网打尽,迎立代王刘恒为帝, 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使汉朝进入强盛安定的时期,为西汉前期最有作为的君主之一; 3、不用死:不被重用,抑郁而死; 4、然则:既然如此,那么;为:作为。
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shù)几(jī)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rǎn)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
1、仲尼:即孔子,名丘,字仲尼,前552年~前479年; 2、历试于天下:指孔子为了说服各国诸侯实行自己的主张而周游列国; 3、苟非:除非,如果不是; 4、庶几:也许可以,表示期望;一日:有朝一日; 5、之:到;荆:楚国的别称;冉有和子夏都是孔子的学生;是说孔子想要受聘于楚,先后派冉有和子夏去探问楚可仕与否。
孟子去齐,三宿(xiǔ)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
1、孟子:即孟轲,战国时邹(今山东省邹县)人,是孔子之后、荀子之前的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与孔子并称"孔孟";去:离开;三宿:三个夜晚;昼:齐国地名;是说孟子见齐王不行王道,便辞官,以此便齐王醒悟,孟子辞官后,在齐国的昼地停留了三天,等待齐王改悔,重新召他回去。
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
1、公孙丑:孟子学生;豫:喜悦;其:同“岂",哪还有;此段对话应为孟子与其弟子充虞的对话,系苏轼误记;《孟子·公孙丑下》: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 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如果做到了这样,还是得不到施展,那么就应当明白世上果真已没有一个可以共图大业的君主了,也就可以没有遗憾了。像贾谊这样的人,不是汉文帝不重用他,而是贾谊不能利用汉文帝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啊!
夫绛(jiàng)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fèn),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1、绛侯: 即周勃,随刘邦起兵反秦,转战南北,是西汉开国和安刘的重臣,官至太尉,封绛侯; 2、灌婴:汉朝开国功臣, 随刘邦转战各地,屡立战功,汉高祖六年(前201年),受封颍阴侯,吕后死后,诸吕想篡夺刘家天下,因与周勃等拥立文帝有功,升为太尉,孝文皇帝三年(前177年),灌婴继周勃为相; 3、雌雄:比喻高下、胜负; 4、“岂特”句:难道只是父子、兄弟等骨肉之情吗?指绛、灌等旧臣同皇帝的关系比父子、兄弟还亲;特:只。
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jù)为人“痛哭”哉!
1、“贾生”句:贾谊原是洛阳的一位少年,二十岁任博士,他的资历、威望比绛、灌差得很远,他想要朝廷短期内便废弃旧法,实行他的新主张,是很困难的; 贾谊为太中大夫时,曾向文帝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 乐”以及列侯就国,更改律令等一系列建议,为绛侯、灌婴等人所嫉,进言诽谤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2、优游:从容不迫的样子;浸渍:逐渐渗透; 3、忌:嫉妒,猜忌; 4、“安有立谈之间”句:谓贾谊操之过急;贾谊《治安策序》: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遽:突然。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yíng)纡(yū)郁闷,趯(yuè)然有远举之志。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
1、吊屈原:贾谊因被朝中大臣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路过湘水,作赋吊屈原; 2、萦纡:盘旋弯曲,此处比喻心绪烦乱,不安宁; 3、趯然:犹超然,高超出俗的样子;远举:高飞,此指“隐退”; 4、“其后”句:文帝拜贾谊为梁怀王太傅,怀王坠马而死,贾谊自伤哭泣岁余而死;夭绝:早死,贾谊死时33岁; 5、处穷:处于困窘的环境。
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1、量:器量、胸怀。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lěi)。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
1、遗俗:不合时宜,见弃于人;累:忧虑; 2、睿智:见识卓越,富有远见; 3、苻坚:南北朝时前秦的国主,氐族,357年~385年在位; 4、王猛:字景略,少年倜傥有大志,隐居华山,后被苻坚重用,官至丞相;草茅:比喻在野;斥;贬退;旧臣:指仇腾、席宝等人;王猛被用后,受到苻坚的宠信,屡有升迁,权倾内外,遭到旧臣仇腾、席宝的反对,苻坚大怒,贬黜仇、席二人,于是上下皆服; 5、匹夫:有勇无谋之人,指苻坚;略:夺取。
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juàn)介(jiè)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1、备:详备,完备; 2、狷介:孤高自守; 3、病沮:愁苦沮丧; 4、发:这里泛指立身处世,即所谓“自用其才”。
《贾谊论》全文: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shù)几(jī)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rǎn)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
孟子去齐,三宿(xiǔ)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
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jiàng)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fèn),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jù)为人“痛哭”哉!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yíng)纡(yū)郁闷,趯(yuè)然有远举之志。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lěi)。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juàn)介(jiè)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清 吴楚材 吴调侯《古文观止》评:
贾生有用世之才,卒废死于好贤之主,其病原欲疏间绛、灌旧臣,而为之痛哭,故自取疏废如此,所谓不能谨其所发也。末以苻坚用王猛,责人君以全贾生之才,更有不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