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 泉子
爸爸在离开故乡前
再一次来到你的墓前,
和你说说话。
这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人,
越来越敏感而细腻,
他越来越耽于回忆,
也越来越愿意
去讲述你曾经的好,
包括一些之前
在你面前羞于说出的话,
并叹息于
自从你走后,
他的记忆力急遽地下降。
他说,他最担心的
是有一天再见到你时
已把你忘记。
劈柴的男人,或者父亲 | 鹤乡
他站在木头中间
像一截沉默的木头
手握一把斧子
斧刃锋利,斧柄光滑
像一把沉默的斧子
他抡起斧子,劈开木头的年轮
沉默的木头应声倒地
散发出蕴藏已久的
树的气息。日子就这样被劈开,劈成
一个个更细小更琐碎的日子
古铜样的肌肉凸起,落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给了木头
温暖了一家人
最后,他用尽了力气
躺在木头里
成为一截真正的木头
他被炉火吞没
和父亲整理我的藏书 | 陈翔
奥德赛伊利亚特本雅明博尔赫斯……
父亲坐在这些名字上,不知该怎么办。
书太多了,出租屋的天空已被压弯。
他抽烟;鼻孔喷射出一团团云朵。
室内像一顶高压锅,扣压住我们。
这里的空气,和悲哀的童年没有分别。
那时,我们也这样坐着:静静地,
父亲在云端;我在门外。
松弛在书堆和书堆里的父亲,被我读着:
他的腰痛,额头的犁沟,黑色的痣,
粗大的手,还有指甲缝里的泥。
我读着他,像读着一块田野。
童年的家是一具烟盒,父亲躺着,
抽着自己,抽着我们的命。二十三年了,
我好像从未认清这个男人的面孔。
(二十三岁时,父亲已有了我。)
你拍拍我的肩。于是,我站起身,
像神话的阿特拉斯搬运天空。把那些
方形的内脏,掸去灰,输入一个个
纸箱。如同把死亡,输入一副副棺椁。
你读着我。我在地板上摊开身体,
像一册幼稚园的大字本。你读着
我的房间,鼻炎,微微弯曲的脖颈。
你说:应该/不应该;我说:是/不是。
父亲,多么遗憾。多年来,
你是盲的,从来看不见那伟大的教诲。
生活是你骄傲的大学(自由是我的)。
我来了,看见了,听见了,却还不能信。
父亲,沉默吧……
尽管我是你的回声。
两代人的沉默,多么美好。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明白。
父亲 | 麦豆
车子向北,啊,车子一直向北
别人不相信,父亲,别人不相信
那林子里放羊的人就是你
秋天的林子里哪有什么青草
白杨的叶子变黄,大地也无能为力
想到过冬的羊群和你,父亲
我还是从南方乘车向北来了
我就知道,这个秋天比以往更加空旷
叶子从很高的枝头掉落,声音一定很响
一定比夏天的洪水更让大地感到荒凉
你们都在想些什么呢?大学四年
你和羊群替我守着漫无边际的白昼
在城市,有些时候,我吃饭吃着吃着就开始发呆
那么空旷的林子里,你和一群羊都在想些什么呢
生活,啊,我多么不好意思谈起我的生活
我执意辞掉了工作,没有事先和你商量
我丢掉了赚钱的手艺,两手空空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车子向北,它心地荒凉地一路向北
爸,啊,我的喊声砸在了你的心上
你就像一个受惊吓的孩子从空旷中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