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言原文,老人言全文及译文

首页 > 教育 > 作者:YD1662024-05-04 22:18:14

一家言原文,老人言全文及译文(1)

李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子美是唐雅。徐而菴说唐诗云︰

诗总不离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

此评甚所见。惟于摩诘,似不相称。唐诗的灵魂与规模,寄托于子美。子美不但述,而且作。所以叫「一代规模」。元稹赞杜甫曰︰

唐兴,官学大振。历史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沉宋之流,研鍊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之后,文体之变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閒暇则纤穠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下该沉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离。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之所独专矣。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状浪纵恣,摆却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情深,属对律切而脱离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此评可谓允称老杜身分。而仇兆鳌犹以为未足,以为如稹所云,无异于词人。仇意杜诗关于世运乃作诗之实,关于性情伦纪,乃作诗之本。此实此本,固是杜继承《风》《雅》之旨,且歌咏时事,关心民瘼,为诗界开一新天地,其不只词人者,自亦有在,即《风》《雅》遗音是矣。是故杜继承《风》《雅》,又能张大其辞,成为一代规模,是诚一世之雄也。

此所称誉,于杜甫固无憾矣,但止于此,则未尽善。杜甫学问自工夫得来,谓其为上薄《风》《*》,下该沉(佺期)宋(之问),集古今之大成,亦不算错。其诗属对律切,格式精严,谓其为铺陈终始,排比声韵,亦是的当。其诗意继承三百篇《风》《雅》遗旨,咏事刺时,谓其为有关伦纪世运,自亦知音之言。然此皆外的,可得而言也。其内尚有不足者,此则难言。人皆盛赞其所可言而不道其所不可言,遂以为子美至矣、尽矣、无以加矣,其实皆拘泥字句,循径而窥,未能脱落尘想者也。惟杜甫学问充实,工夫厚重,其吸引力亦至大。读其诗而不觉堕其术中,如饮醇酒而不克自拔,亦此老之魔力也。

一家言原文,老人言全文及译文(2)

吏部文章工部诗,皆有唐之典范,一代之规模。其二人长处相见,短处亦相近,性格亦相似。长处是学问富,工夫老;短处是气象不高。有形下的工夫,无形上的函养。博之以文,未能约之以礼;博学而识之,未能一以贯之,是以高明之道缺焉。性格相似者,都在陷于情障,痴迷而不可自拔,其所不足者此也。此有关学问,非博闻强记所能奏效。陷于痴迷,故境界不高,遂之其诗格亦不高。盖诗格有具体的,有言外的。排比声韵,属对律切,文情绵密,一字不苟,此是具体的诗格。杜甫于此可称无憾。但言外的诗格,即个人的意境,则老杜却无足取。故名之为诗圣,为集大成,皆不免过誉。若限于文辞,吾无间言,是少陵究不免为词人也。

李才大而轻,未能济之以学,动以甯之徐生,故有时调虽美而格不高。杜性重而浊,未能养之以天,浊以静之徐清,故有时调虽老而格亦不高。此皆学问不足者也。然自文论之,总是一代规模。杜诗有以下五点︰

一、杜诗有格律;

二、杜诗无古意;

三、杜诗述悲苦;

四、杜诗表时事;

五、杜诗是散的而无诗意与诗境。

论格律,一代规模,可为千秋法。论诗格,则无意境,不见一己之智慧,不表人类之灵魂,不显时代之精神。

何谓人类之灵魂?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孔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曹植曰︰「孔氏删《诗》、《书》,王业粲以分。骋我迳寸翰,流藻垂华芬。」陶潜曰︰「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又曰︰「如何绝世下,六藉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人类之权力,人类之智慧,人类之文化性、责任性,以及永恆不变之人性,皆人类之灵魂也。此大值得讴歌。中国诗人对此尚无深切感觉。人类固属渺小,受无常之支配,然其中要必有一常住不变之主宰,为安心立命之根基以支持其存在。此则非有静觉与慧解者见不及此也。

谓一己之智慧?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孟子曰︰「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大力运天地,羲和无停鞭。」此李白之智慧也。「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大象转四时,功成者自去。借问衰周来,几人得其趣。」此陶潜之智慧也。「颓然居一室,覆载纷万象。高柳早莺啼,长廊春雨响。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兴来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王维之智慧也。个人的智慧即个人的意境与气象。杜甫于此甚为欠缺。见下〈诗意篇〉、〈诗境篇〉。

何谓时代之精神?「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诗句)这正是大唐天下的太平统一气象。「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姦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韩愈文)这是表现时代精神之作法。太白诗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一家言原文,老人言全文及译文(3)

这是李白历述各时代诗的精神。雅者,正也。《诗》有《大雅》、《小雅》,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大雅》不作,则斯文衰矣,宪章沦矣。平王东迁,黍离降于《国风》,终春秋之世不复能振。战国迭兴,王道榛塞,干戈相侵,以迄于秦中正之声,日远日微,一变而为〈离*〉。所谓「正声何微茫,哀怨起*人」是也。司马、扬雄,激扬其颓波,疏导乎下流。辞意闳肆,放乎无穷。富丽有馀,典章不足。所谓「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是也。建安诸子,夸尚绮靡,摛章绣句,竞为新奇。降至南北朝,拾两汉之馀沫,务雕虫之小技。诗格至此,萎靡极矣。至大唐以来,群才休明,乘运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此唐代诗界之蓬勃象也。太白此诗即时代精神之讴歌。时代精神不只一面,有政治、有经济、有社会、有风尚、有思想、有诗文,无不可取而讴歌之、赞叹之、批评之、颂扬之。于此方可显时代之精神。譬如贾波林演《摩登时代》,即很足以表现现代社会之机械性、组织性,而人类精神与自由沉溺于机械而不得自主不可自拔,极尽讽刺之能事。始之谓时代精神之表现。故时代精神之表现必须是自觉的、批评的,发之于咏歌亦然。徒事象模写,不足言也。杜甫咏时事则有之,表现时代精神则未也。

何谓杜诗有格律?

杜诗为近体诗,所谓唐雅者是也。近体诗即律诗。由沉、宋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起,至杜甫而集大成。此研练精切稳顺声势之精神为古诗所未有,此乃近体诗之特殊表现。故近体之所以为近体者在格律、整齐、繁富、才华、自觉、稳健。此皆为古诗所无者。惟从容和平,富贵气则有之,而高简风致则损焉。杜诗是近体诗专意之製造者,故云杜诗有格律。所谓「近体之攻,务先法律」者是也。此种精神,自是一种进步。自秦汉一统而后,魏晋南北朝,历代扰攮,世事多变,世风浮靡,人心无主。李唐统一天下,版图之广,为从来所未有,所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正是这个伟大气象之歌咏。政治清明,人心振作;国土强大,士气健美。是以文人多暇,得优悠于声势之稳顺︰前之简略者期其详尽,疏落者期其整齐,质朴者期其华美,急切者期其从容,无心者期其自觉。字字推敲,句句稳练。人才辈出,文质彪炳。李白所谓︰「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正是描写诗坛之隆盛。此是一种精神之深入,「真积力久则入」,巧夺天工,不能不说是人类精力之健康表现。譬若先秦思想是启蒙时期,光华灿烂,未至成熟。及炎汉统一,系统整然,贯通天人,囊括古今,此当然亦是一种进步。于文坛则有司马、扬雄舖扬激励,放乎无穷,此亦是精力充沛乎【编按:原稿此处空一格,疑缺一「其」字。】中,发其所不得不发。李白虽云「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然实是一种伟大气象,不可否认。唐之律诗,亦犹汉之经纬,皆力与气之未也。惟此种风气,历久不变,推而至于其极,必呆板生气,埋没自然,减少风趣。虽云巧夺天工,其致究非是天。性灵浸润其中,而不得大解脱,亦是苦事。此所以于思想而有魏晋之清谈、宋明之理学,于文学而有元和之复古(韩愈、元、白皆有复古意)、公安之性灵。此皆是一种反动。降至今日,欧风东渐,反传统精神乃一洩而无馀。于思想则讲先秦,不特汉无与(近人最厌汉,其实无力以赏识),即宋明亦无与。于诗则讲《三百篇》、古乐府、公安小品,而唐诗、汉赋则无人过问。此亦可说是一种反中世纪古典主义的浪漫运动。有人谓之为文艺复兴,则实未见其然。盖时代扰攮,人自为政,暴乱之气则有之,而云真积真力真自由则未也。近日政治腐败,人心颓丧,国土弱削,士气无主,一方崇外而自卑,一方藉古以傲今。此是下流卑劣习气,若云臭味相投可也,若云文艺复兴则不可。惟每至衰世,于颓废堕落中,必有一二佳人不追物逐臭。怡然自得,求其在我,甘为世嘲,甘自冷落,出污泥而不染,植根基于混浊。未来之开明盛典俱出乎此,斯乃圣贤之承斯文,历万古而如一。后生小子,不知此义。竟乃谓旧时代衰落之时,怀疑论必流行,新时代要到来,唯物论必流行。如是沾沾自喜,鼓吹唯物,以为时代之所以新,端寄託于唯物,实乃怀疑、唯物皆衰世之徵象。苟能学究天人,何须用其怀疑?道彻至理,何必泥执唯物?人心无主,士气浮靡,随波逐流,耳食为真。为有心人鞭挞之对象,视之为磨练真理之魔鬼可,若谓新时代即寄于此则不可。吾人方哀之不暇,何暇赞叹乎?是以今日之烦闷、燥恼、多变、急促、物感、无主,实不能久假不归,将来终须趋于稳定、理性、开明、自觉、格律、整严,此之谓新古典主义。然则杜甫之诗必有大运兴焉。浮薄如今日,自不能有所领悟。

何谓杜诗无古意?

杜诗有格律,是其诗之形式。有新形势,必有新辞以表现之。所以不能不戛戛独造,自铸伟辞。既不拟古,亦不摹*。故云: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此真所谓壁立千仞,自我作古者也。古诗飘忽,杜诗沉著;古诗错落,杜诗严整;古诗呈意象,杜诗摹事实;古诗有风致,杜诗显意匠;古诗有性灵,杜诗有学问。近体律为杜所擅长无论矣。四言亦不为,是不摹诗也。不拟乐府,是不袭汉也。五言排律所在多有,然此又与阮藉、李白之拟古不同也。七古歌行为唐所独有。胡应麟曰︰

古诗窘于格调,近体束于声律。惟歌行大小短长,错综阖闢,素无定体,故极能发人才思。李、杜之才,不尽于古诗,而尽于歌行。

一家言原文,老人言全文及译文(4)

歌行渊源,固不自唐始,然张大其军,发挥才思者则自唐。李白尚拟古,拟乐府,且时有四言,故云李有古意。杜则古意概无。他人借五古以发才思,若曹子建、陈子昂、阮藉、陶潜皆是。杜则不为。发杜之才思者在七古歌行。七古歌行之于杜,犹乐府之于曹、陈、阮、陶也。他人五古拟十九首,有古意。杜五古不拟十九首,无古意,然亦杜之乐府也。是故,〈三吏〉、〈三别〉、〈出塞〉、〈北征〉、〈咏怀〉、〈九成宫〉、〈玉华宫〉、〈羌村〉、〈昭陵〉,皆杜古也。〈哀王孙〉、〈丽人行〉、〈兵车行〉、〈洗兵行〉、〈塞芦子〉、〈哀江头〉、〈悲陈陶〉、〈骢马行〉、〈醉歌行〉、〈送孔巢父归江东〉,皆杜乐府也。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词气豪迈,属对律切,可谓盛矣。「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此皆绝妙唐雅佳句。而〈送孔巢父〉、〈洗兵行〉又极整严律切之能事。

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

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

深山大泽龙蛇远,春寒野阴风景暮。

蓬莱织女回云车,指点虚无是征路。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贵何如草头露。

蔡侯静者意有馀,清夜置酒临前除。

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

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

──〈送孔巢父归江东〉。

而〈洗兵行〉首段云︰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祇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

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喂肉蒲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末段云︰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

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清河颂。

田家望望惜雨乾,布穀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嬾,城南思妇愁多梦。

安得壮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长不用。

一字一句皆从意匠中滤出,绝不使轻易放过。而一句一段皆紧凑绵密,互相贯注,绝无赘词赘句有「强弩之末」之态。此诗格之精严者也。王世贞曰︰

歌行有三难︰起调一也;转折二也;收结三也。惟收为尤难。如作平调,舒徐绵丽者,结须为雅词,勿使不足。奔腾汹涌,驱突而来者,须一截便住,勿留有馀。中作奇语,峻夺人魄者,须令上下脉相顾,一起一伏,一顿一挫,有力无迹,方成篇法。

如吾所云,便是理事情景,贯注绵密,总归之曰成熟曰老练,曰精曰重。此则只好让杜甫矣,李白不足道也。而所谓有格律无古意亦都于此得其解。

又无古意者,其诗之调与古不同也。据上篇所列,古调为连绵调,而杜诗如此所举,则为排律调。对偶性多,连绵性少。排比前进,而非起伏前进。故古调为前后的、因果的、时间的,在唐雅则为同时的、对偶的、空间的。此即所谓属对律切,亦即所谓排比声韵。古今体根本不同在此。古为动,今为静;古有风致,今有规模。风致难揣,规模易见,然杜亦伟矣哉。此其所以为后人之所宗也。

惟亦因排比声韵,少自然之致;属对律切,多生硬之辞。上所列举乃杜诗之精华,尚不见若何破绽。其他炉火未纯精者,滞塞杂揉之词甚多。此其弊在于无古意。若能函养之以古,则必更见高简、灵活,其诗格将更高雅。于此而韩愈似稍胜一筹。〈元和圣德诗〉、〈平淮西碑〉,皆古色古香,制作如经。李商隐所谓「窜点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正是实赞。以此而作唐雅唐颂,则庶几其可矣。韩之所以胜于杜者,以韩能文、才气大、方面广,故左右皆逢源也。人决不可立志作文人作诗人。杜则立志作诗人者也,虽欲不以「词人」目之,不可得也。

何谓杜诗述悲苦?

杜处天宝之末,国家多故,己亦不偶。家国两渺茫,一身独流离。其苦可知。惟此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成得一个诗匠,其气象殊不高。苦则苦矣,何必日事悲涕,作可怜相。歌咏生民艰难,社会愁苦,则为伟大之同情心。若篇篇自家告艰难,唠叨不已,则为看财老、村夫子之恶习,诗人不应有此。杜与韩皆有穷酸气,所谓限于痴迷者也,累其诗格多矣。记闻之学广,自得之处少,每有此病。若能留意孔、颜,则静觉慧解滋于内,空脱灵活发于外,意境气象必不让渊明、子建专美于前矣。今打开诗集一阅,述悲苦者十之八九,凡有所投赠,必结之以告艰难,望汲引,此大不好。如「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丈〉)此哀怜也。「无复随高凤,空馀泣聚萤。此生任春草,垂老独漂萍,傥忆山阳会,悲歌在一咡。」(〈赠翰林张四学士〉)此望其垂青也。「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饥饿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君不见空牆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投简成华两县诸子〉)与乡里晚辈后生诉苦,更其不堪。当然是真气激出,不能隐忍,并非不准诉苦,乃只云气象不高耳。护杜者流,无往而不曲为之说,是则自甘不长进,吾亦无如之何!又「交合丹青地,恩倾两露辰。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奉赠鲜于京兆尹仲通〉)按:仲通与国忠交合,施恩正易为力,此亦望汲引也。凡此诗例,举不胜举。于自己固显得不好,于诗格亦显千篇一律。故杜诗有格律有学问,形下之格大;无自得,无古意,形上之格低。人但见其大而不知不高也,故吾云「杜有广度而无深度。」

何谓杜诗表时事?

杜值国家丧乱,此是一个伟大时代,诗材甚多。加之杜性灵不高,学富五车。其所咏歌,不是境由意出,乃是词以运境。境由意出,疏宕有逸气;词以运事,化腐朽为神奇。杜是炮製家,不是创造家。重浊以物累,物于物而不离物者也。境由意出,物物而不离物者也。物于物,故杜万景皆实;物物,故李万景皆虚。而或者不明此意,以为「诗有虚有实、有虚虚、有实实、有虚而实、有实而虚,并行错出,何可端倪?且杜若〈秋兴〉诸篇,託意深远,〈画马行〉诸作,神情飘逸,直将播弄三才,鼓铸群品,安在其万景皆实?李如〈古风〉数十首,感时託物,慷慨沉著,安在其万景皆虚?」此言也,实不知端旨,逐物追寻,未能通其脉络者也。

杜诗物于物而表时事,故云为诗史,惟所歌咏不离一代,所取材不离一身。作杜谱观可,作唐经读不可也。〈三吏〉、〈三别〉、前后〈出塞〉、〈北征〉、〈兵车行〉、〈洗兵行〉,固于时事有所指陈,但若云其能表现时代精神,则未免浅乎其观。杜之识见未足以语此也。苟能继承《风》《雅》遗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诛姦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典章文物,风尚习俗,一皆讽咏之、刺美之、推明之、批评之,发而为诗,则杜之为杜将不可限量。岂止但丁、歌德而已哉?此真可谓唐雅,可谓诗圣矣。此是何等事业,奚暇述悲苦告艰难乎?然而杜学问不足以语此。学问不足,则器识不高。器识不高,则诗格不高,而流于痴迷矣。杜广度有馀而深度不足,亦憾事也。郑板桥有云︰「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殊不知题高亦须识高,识不高诗则终不会高。识,智慧事。杜诗不表现个人之智慧,以其根本无慧也;不表现时代之精神,以其无识也。若云指陈一事象,即为诗史诗圣,则元、白皆诗圣矣。世人以杜诗为史为事,遂谓其能表现时代精神,观之浅矣。近人作诗,尚须百尺竿头进一步,庶可不负此大时代。一曰有智慧,二曰有学养,三曰有识见,四曰有意境。勿谓旧诗已至绝境,亦勿谓非语体诗不能咏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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