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骨子里都有一种田园情结,这种心理,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拿捏得准准的,他描绘的许多乡村生活图景,千百年来都为人艳羡。
如“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等等,都是千古名句。
不过我觉得陶翁田园诗中最具古早乡村生活情趣的,是这首:
《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整首诗,笔调轻快,语意浅近,色彩明丽清朗,描绘的乡村生活中的一景一物,不仅历历在目,几千年过去,依然觉得无比亲切。比如屋前屋后栽种的榆柳、桃李,中华田园犬聒噪地吠叫,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至今都是乡村寻常图景。
但这首诗中还有一种特别的,古有今无,代表一种逝去的古早田园生活情趣:“鸡鸣桑树颠。”此句意思很简单,即鸡站在桑树枝杈的最高处打鸣。大诗人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他家的鸡是能够上树的,更或许他家的鸡就住在树上。
其实陶翁这句诗是化用乐府诗《鸡鸣》中的“鸡鸣高树颠,犬吠深宫中。”“高”固然有修辞的夸张成分,但也由此可见,古代的家鸡功夫了得,能上树。
公元755年,唐安史之乱爆发,长安很快沦陷,到处兵荒马乱,匪患横行,诗人杜甫只得携妻儿一路北逃。经过数月的流离失所,一家人终于在鄜州羌村安定下来,置屋种地,在战乱中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姜村三首·其三》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这首诗写诗人一家人安定下来,在家里待客的场景。客人正在来的路上,但院子里的鸡们正在打架,乱成一团,实在不像话。为了不影响待客,诗人只得把鸡赶到树上去待着。
从诗中可看出,从群鸡打架到诗人驱鸡上树,这中间的脉络异常流畅,显然,赶鸡上树对诗人而言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习惯。由此可见,那时的乡村小院里,每当人和鸡为了生存空间发生战争,主人就经常把鸡赶到树上。至此也说明,至唐代,把鸡养在树上仍是乡村中常见的方式。
据载,从《诗经》的时代开始,古人的养鸡方式就有笼养、树养两种,所谓“鸡栖于埘”、“鸡栖于桀”。埘即笼,桀即木桩。笼养、树养各有利弊,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之《养鸡》篇中有载:“鸡栖宜据地为笼, 笼内著栈, 虽鸣声不朗, 而安稳易肥,又免狐狸之患,若任之树林,一遇风寒,大者损瘦,小者或死”。
笼养的鸡,生活有保障,鸡笼安全的话,也可避免狐狸的觊觎,所以笼养的鸡易肥,但缺点是笼养鸡不能自己觅食,一日三餐得靠主人供应,这对主人而言不免为一种消耗。树养的鸡,风吹日晒的,不如笼养鸡生活安逸,但它可自己觅食,免去主人负担,且肉质比不运动的笼养鸡又是另一种风味。
贾思勰似更赞同笼养鸡,不过诗人陆游,对树养鸡别有一番情怀。
《新买啼鸡》
峨峨赤帻声甚雄,意气不与其曹同。
我求长鸣久未获,一见便觉千群空。
主人烧神议已决,知我此意遽见从。
秋衣初缝惜不得,急典三百新青铜。
怜渠亦复解人意,来宿庭树不待笼。
狐狸熟睨那敢犯,萧萧清露和微风。
五更引吭震户牖,横梃无复须元戎。
明星已高啼未已,云际腾上朝阳红。
老夫抱病气已索,赖汝豪壮生胸中。
明朝舂黍得碎粒,第一当册司晨功。
诗人这只新买来的鸡,原本是原主人用来祭祀的,诗人几番恳求,才好不容易买到手。事实证明,这只鸡与诗人是有缘分的,它似乎明白诗人救了它鸡命一条,无以为报,便整日歇在院子里的树杈上,既为诗人打鸣放哨,又可保护自己免遭狐狸祸害。诗人寂寥的晚年,因这只雄鸡的到来,增添了一缕色彩。
树养鸡的方式是何时开始没落的,不得而知。清朝文学家王士祯在自己诗里来了一句“村鸡鸣乔木”,便遭到友人质疑,“以为江南若见鸡上木鸣,则以为妖孽矣”,大抵可见,在清朝时候,树养鸡就不常见了。
现今,在乡下散养的鸡群中,间或有那么几只身手矫健的,纵腾跳跃,活动在高于地面的支架,它们血液中或还残留着鸡族先辈“鸡上树”的本领,但总归来说,“鸡鸣桑树颠”是一幅早已远去的乡村生活图景。
这也正是古诗词的韵味所在,不仅在于文学审美,其中更藏着古人丰富的生活细节。有些虽已远去,但也曾经有血有肉的存在过。
作者:寇研,文史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