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边看书的童年赵勤。(图/受访者提供)
这套房子里只住着母女俩。从3岁起,赵勤就随妈妈住进学校教职工宿舍。父母很早离异,她几乎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她形容自己像“单细胞繁殖生物”一般长大,“因为从来没有过,所以也没觉得少过”。
这个家里有一台电视机,但它很少被打开。赵勤没看过《新白娘子传奇》,也没看过20世纪90年代最热门的金庸剧、琼瑶剧。妈妈给她指定了阅读的书籍和观看的节目、剧集。妈妈偶尔也看电视,但只挑严肃正剧、名著改编剧去看,如《红楼梦》《三国演义》《大宅门》、康熙王朝》;通俗文学也被排除在外。这是肖女士日常教育的其中一环。如果赵勤偷偷看电视被发现,是要被骂的。
肖女士经常穿着警察制服。她在一所警察学院任职,教中文,同时担任行政职务。在女儿赵勤的眼里,妈妈是英姿飒爽的、勤奋独立的。她是20世纪90年代典型的职业妇女。她有一些“川渝女人”的特质:急性子、强势、刀子嘴豆腐心。肖女士走路、吃饭都很快,手脚麻利。哪怕工作繁忙,家里的水槽从来没有脏碗驻留,脏衣服也不会留到隔天才洗。
七堇年与母亲的合照。(图/受访者提供)
女儿的日程表总被安排得严丝合缝。从小妈妈就跟赵勤说:“你要比别人做更多的事,担更多责任。”高兴时,妈妈喊女儿“勤儿”;在外人面前,就喊“赵勤”。
赵勤学习成绩不错,从小到大都是班干部,可妈妈的要求似乎永远也没有终点——语文考了100,那为什么数学扣了2分?数学考好了,为什么体育不是满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对赵勤来说,像是永远没有终点的浮动指标。
赵勤练了10年的钢琴,画了10年的画;跳舞、学习英语,也承担大量家务。四五岁时,赵勤帮着妈妈做家务,在天然气烧水还很奢侈的年头,右手拎着两个八磅的暖水瓶,左手拎着一个开水壶,每天去单位食堂的开水房打开水。邻居阿姨会惊叹,四五岁的孩子怎么拎得动这么重的暖水瓶和开水壶?
(图/《新周刊》)
妈妈对自己也很严苛。作为“老三届”、知青一代,肖女士错失了上高中、上大学的机会。16岁,她和同学一起离开城市,去农村下乡种田、干农活,一直到24岁。后来终于得以返城,她把时间掰成两半用:白天打工帮补家用,晚上去职校上课,一边把学历和青春一点点补回来,一边四处奔波找工作。
如此奋斗多年,终于找到一份教职。36岁,肖女士才生下女儿赵勤。在当年,她是罕见的晚婚晚育女性。
妈妈太喜欢音乐了。星期天的早上,她在家里晾晒被子、打理家务时,会播古典钢琴音乐,像贝多芬、约翰·斯特劳斯、李斯特、肖邦的曲子。那都是肖女士曾经错过的东西。
在妈妈的童年记忆中,邻居家曾有一架扬琴,敲起来有清脆、美妙的声音,令人着迷。幼年的她总爱跑到邻居家摸一摸、听一听,幻想自己也能有一架琴。成为母亲后,妈妈就为女儿买了一台钢琴。赵勤学琴时,她就站在旁边监督,有时手里拿着棍子。妈妈的眼睛里,有一个她想象的赵勤。
如今重新拾起钢琴的七堇年。(图/《新周刊》)
那时候的赵勤无法理解自己的母亲,但现在她能看明白了。以妈妈的年纪来看,她是每天都在“极限操作”的女性,从工作、家务到育儿,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她的一生,都在追寻她少年时不可得之物,而赵勤也追寻着她自己的。
“时代的失落和压抑落在妈妈的身上,从而非常具体地影响了我。她对我的要求,她对我的教育方式,她对我的期待、恐惧、焦虑,都是因为她年轻时错失的东西。”
肖女士和赵勤的历史如此不同。妈妈曾经遭遇无常和颠簸,在返城的20世纪80年代,她拼尽全力跃上自己的轨道。而赵勤的生活如此“幸运”——她非常努力,也足够顺利,世界似乎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她的成长,永远伴随竞争和自证的急迫感:不断与别人竞赛,以期获得他人的认可。而自证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赵勤曾跟妈妈说“我想成为一个作家”,肖女士从来没有理解过。赵勤的作文写得好,得了新概念一等奖,清华自主招生时获得推荐,妈妈高兴,因为女儿优秀。但妈妈不想女儿成为作家,作家就是“爬格子的”,工作不稳定。她还是想女儿做些“正经职业”,比如高校老师。
她不曾翻开女儿写的书。女儿猜测,也许因为对妈妈来讲,自己表达的东西过于赤裸裸了,“还蛮微妙的,她不会看我写的书,我们也不会讨论文学”。曾经读过许多书的妈妈,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渐渐不再看书了。
想象的轨道
七堇年成为七堇年,是在十六七岁。
那时她在成都上学,离泸州的家有261公里,妈妈无法严密地管理女儿的生活。在家时,她想用妈妈的音响播流行音乐,得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住校生活开始之后,她爱听什么听什么。
她看新浪潮电影,看摇滚乐杂志,学吉他、打鼓,看港台文学和西方小说,往妈妈推崇的、严肃与经典的另一面走去。对她来说,这是“急速疯狂的第二波发育”。她疯狂地吸收世界的资讯,早期的随笔就在这个年纪写下。
她所就读的成都外国语学校是当地颇为出名的重点高中。她的同学里不乏大有来头的学霸,比如同桌就是“王国维的后人”。她不认为自己在学霸之列。高中晚自习时,别人在温习、写作业,而她就在课室里写随笔、小说。她的文章被同学投递到新概念参加初赛,意外进了复赛,后来她又获得了一等奖。随后就是少年成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