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作品《内战的预感》
从最古典的精神分析关于梦的解释这个方式和方法上来讲。首先强调一点,在今天看来精神分析关于梦的研究属于阐释学,不是一种自然科学,由于技术手段的限制,我们还没有能够真正意义上在实证科学的意义上对梦做研究。
回到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关于梦最简单的定义,它基本的动力是*,简单的讲,梦是愿望的满足,它是在一种在主观性世界中愿望的想象性的满足。对于儿童,梦的满足的内容往往非常简单,比如在《梦的解析》里有这样的梦例:
弗洛伊德答应他的孩子到山上去玩儿,结果下了暴雨没有上山,第二天早上起来,孩子告诉他:我昨天晚上去山上了,还在湖里划船。
这个就是最简单的压抑的愿望在梦中满足了。
但是我们成年人的梦可能就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压抑我们愿望的不仅仅是外部世界的客观性和不可控性,更多的来自于自我们心理结构的自我理想的部分、道德检查的部分和维持自我认知自尊的那个部分。所以,我们内心中有很多不愿意被我们清醒的意识和道德检查机制、自尊、自我认同所接受的愿望会被我们庞大的价值压抑到永不呈现的无意识之海和永远不在场的潜意识中。
梦的本质是被压抑的愿望变形的满足,这是精神分析关于梦相对完备的描述性定义,以及之所以它会变成这个样子所形成的那个意义是如何建构起来的。
你所看到的所有光怪陆离都来自于原有经验,而这些经验重新组合之前有很多经验的片断可能觉得陌生,梦的材料来源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最近琐事原则。我们在梦念中间会以最近一天、最多两天发生的事情组织入梦。最近琐事原则是梦材料来源最重要的一部分。
第二类,童年记忆。我们童年中间一些深刻的、反复影响我们的童年记忆会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最典型的童年记忆是大家都有在梦中突然摔倒、跌醒的梦,叫失重梦。
第三类,睡眠中间的身体来源。睡眠过程中身体受到外部刺激以后,为了维护睡眠安全会把这些外部来源的刺激编织入梦,比如水滴在脚上,会梦到你走到水里。梦的加工过程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表意的过程,它会使它所代表的梦的符号背后的意义发生转移,通过转移以后的符号把它想表达的又要被压抑的那些意义呈现出来。这个就是梦的运作最重要的一个方式。最常见的一个梦的运作方式也是构成我们对梦例奇怪感受的方式就叫做浓缩效应。浓缩即用隐意的个别元素替代整体体,或者把几种隐意的元素合而为一。
举一个浓缩效应最简单的例子。在梦中,身边会有一个朋友伴随我们漫长的梦境,我们在梦中认为是一个完整而同一的人,不是一个不断变换的人,但我们清醒以后回忆这个人的形象的时候会发现这个人的形象忽瘦忽胖、忽高忽矮。而且仔细回想起来他又是陌生的,但是梦中跟他特别熟悉,好像是特别熟的朋友,于是我们就会觉得梦总是会给我们一些稀奇古怪的感觉。
在精神分析看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式——象征,象征是用某些物品去替代其他物品。弗洛伊德时代比较典型的是国王和王后去替代父母,现代人可能会把它变成在梦中被重要的政治*接见,政治*可能只是你父亲形象的一个象征。
梦除了浓缩、转移、象征这些一次加工,还有一些二次加工。我们会梦到一个漫长的梦,但这个很长的梦由好几个各自独立意义单元不同的梦构成的,但是我们醒来以后回忆的时候认为是一个完整的梦,其实不是,而是进行了二次加工,进行了润饰效应。
最后说一下梦的遗忘。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是,我们在梦中经历了千奇百怪的事情,但我们睡醒的时候就记不得了,只要一打岔就忘记了,原因是检查机制伴随着睡眠也清醒了,这个清醒使得梦例中间不可被接受的部分迅速地发现,以最快的速度压抑掉了,于是我们醒过来以后不再记得梦的那些内容。
整个关于释梦的过程介绍完了之后,我们大致会理解一个事情,我们的心灵是具有着非常有趣的联想性的加工能力的。这种加工完全不受意识的控制,它是在无意识的过程中所完成的,但是它如此地遵守着理性的效率原则,以最简单省便的方式呈现它所要呈现的原始的动力的方法。
它和艺术相类似的地方在于,它们都要从日常经验的杂多中间去选择,然后变形、加工,最后呈现一个被艺术的审查机制、被社会的审查机制和艺术家自我的机制所控制和压抑的那些被屏蔽掉的社会现场、社会*和自己内在的情感,通过一种主观性创造的艺术品的形式呈现出来。
@谢 蓉:
谢谢志强详尽地给我们讲解了关于梦的形成的过程,浓缩、转移,我是听入迷了。听到三位老师对这一期的主题从各自专业角度做了一个阐释。总结下来,艺术创作的过程跟做梦的过程非常相似。袁园说了一句话特别好,“艺术家的工作是醒着做梦的工作”,我觉得这句话把今天的主题阐释的特别浓缩。
关于直接对象、动力对象。哪位老师可以用一个具体案例解读一下直接对象和动力对象。
@藏 策:
“对象”非常重要,为什么非常重要呢?
第一,我们的艺术家往往把艺术理解错了——理解为装饰直接对象,我怎么把一个画画得更漂亮,怎么把一个景色拍得更怡人,他以为这就是艺术。今天,当代艺术的艺术性体现在哪儿?不是把直接对象装饰的有多美,或者是把直接对象拍的有视觉冲击力、讲一个什么故事,这些跟今天的艺术概念已经没有关系了。今天的艺术性表现在哪儿呢?就表现在直接对象与动力对象之间拉开,形成那个张力,这个张力越大,意义空间、思想性越强,艺术性越强。
第二,从无意识、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梦的一个功能就是要释放焦虑。焦虑的时候,心理防御机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对象化。无意识中的对象,跟今天说的梦里头的表象的对象是关联的,这是无意识层面。
艺术家光做梦不行,他怎么醒着做梦呢?这个问题涉及到现象学,现象学里的“意向对象”,也跟今天说的对象是密切相关的。真正的“意向过程”是什么呢?是能够在“悬置/还原”之后发现其中的问题,这是现象学的视角。
我前段时间提出一个思路——位差,“位差”的思路就是动力对象与直接对象之间形成的“差”。因为有了势能才能产生动能。某个作品的意义我们懂了,那个人还没懂,这就形成了位差,于是有了意识的流动,动力就来源在这儿。意识的、无意识的各种动力的流动就源于“位差”。
@袁 园:
我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回应谢蓉谈到的这个问题。引用麦茨的观点:“电影和梦既相似又差异”。之前我们把弗洛伊德梦的表现模型和皮尔斯符号学、艺术创作和解读过程联系到一起,分析其相似性,除此之外,还有差异性,它们之间的差异是什么?你看电影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在看电影;而做梦的人一旦进入梦境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我们说艺术家是醒着做梦,把那些复杂的动力对象转化成直接对象,这个创作过程艺术家是在知觉中工作,而不是在幻觉中的做梦者,这是很大的差异。
艺术家的创作是在知觉状态,观看者看作品的时候也是在知觉状态,但是对于当代艺术而言,单纯靠知觉观看是有问题的,因为知觉已经被符号系统的意义编码,也就是说仅仅依赖知觉的观看是没有行动力的。所以艺术家不仅仅是要启动观看者的知觉,还希望启动观看者的幻觉,所谓启动幻觉就是启动观看者无意识的行动力。就像是隐秘的*为什么能够绕过审查机制造出梦境?因为我们在睡眠状态的审查机制相比清醒状态放松了。艺术家不但是醒着做梦,同时还要调用梦的幻觉机制,这就是差异。
还有另外一个差异,你看电影的时候仍然是处在一种理性的感知状态,而当代艺术则更是希望扰动、破坏观看者原有的边界、意义系统、逻辑。我先回应到这里。
@谢蓉:
我想探讨一个问题,艺术家是醒着造梦的人,他们也需要寻找这种无意识,这种无意识是通过训练,还是突然的一种灵感?比如我们夸一个艺术家简直是天才,这种天才我们无法解释。哪位老师可以回应一下?
@袁 园:
我简单回应一下,也接着藏策老师和志强老师的话。我们回到梦里头来,为什么我们可以通过你描述的梦境解释出隐藏的内容?这意味着你的梦境是隐藏的内容经过造梦机制做了伪装变形,刚才讲到艺术创作是醒着做梦的过程,“醒着”是说需要复杂的知觉去创造出动力对象,如果动力对象完全跟直接对象没有任何关系,彻底离场,观看者也就根本不可能从作品去解读出动力对象,所以这里讲的是知觉的扭曲、变形、伪装,而不是说彻底与知觉无关。
另外,艺术创作和梦的差异性在哪儿?我特别感兴趣的是怎么制造这种扭曲,你在梦中惊醒的时候其实是审查机制发挥的作用。而作品跟审查机制的关系也是极为微妙的,如果完全绕开了审查机制的工作,这个作品也就根本没有扰动到审查机制,失去了意义。所以需要在创作过程中寻找与审查机制的关系。
@王志强:
关于梦和艺术的差异性。刚才我也讲了梦和电影,大众艺术就是要弥合生存经验和自我之间的裂缝。当代艺术是需要把被掩盖掉的部分重新撕开,要制造的小的差异性。
我们自己的内省有一套对整个世界合理化编织的过程,很重要的一点是追求同一性,在同一性中出现的小的差异性的时候,这个是自我最不能接受的,最需要克服掉的。刚才我一直说是裂缝,藏老师也说,当它变成鸿沟、变成彼岸已经望不到彼岸就完全放弃掉了,接受此岸,完全放弃掉可能性的对象物,沉浸在自欺、白日梦、想象性的满足里边,恰恰出现了一个小的裂缝的时候,这是它特别要有克服掉的冲动的。
@谢 蓉:
刚才两位老师说到关于知觉的扭曲、制造裂缝。我回应一下,因为我做了很多年的当代艺术经营管理。关于当代艺术作品,但凡认为是朝着当代艺术去创作的时候一定是追求一个“异常”。所以,我看作品的时候首先是看这个作品的异常在哪里,这是当代艺术特别追求的。
@藏 策:
我想起了一部特别经典的美国小说——类似意识流的小说。书中的主角时时刻刻都在做白日梦,他开着车去一个地方,车越开越快,于是他在白日梦里,就成一个非常优秀的空军特级飞行员……结果被他太太骂了一顿。接着又进入到了新的白日梦里……整个短篇小说在几个白日梦之间的链接。这篇小说实际上是一个反讽,讽刺大众文化是如何塑造普通人的想象的。
通俗小说,比如琼瑶的小说也是一个关于白日梦的小说,是女孩子的白日梦。金庸的小说是关于男性的武侠白日梦。白日梦也是非常值得分析的,它也有它的动力系统,实际上也跟艺术、文学有非常大的关系的。所以精神分析派一直把文学作品作为一个白日梦来分析。
@王志强:
弗洛伊德有一篇著名的文论《作家与白日梦》,把这个作品作为白日梦解释,也可以有效地解释大众。一个文学作品最简单最低层的功能是实现白日梦的功能,但是好的作品不能只停留在对现实的想象性抚慰和想象性满足的基础上,恰恰像袁园老师说的,它需要一种召唤功能,召唤一些没有意识到的经验和可能性。所以,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永远是给我们提供打开新的世界和新的情感理解方式或者对生活新的理解方式的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具有一种召唤性。
如果文学作品停留在想象性的满足和对现实创伤抚慰的基础上,就是今天网络文学的爽文。金庸的作品某种意义上带有爽文的特征,一个受尽欺负的屌思掉到悬崖突然得到神功,出来以后就怎么。但是,他作品简单的童话性结构的背后,在人物的塑造上、情感呈现上有着巨大的丰富性,和一般的爽文有很大的区别,虽然我是金庸迷,给金庸做一点辩护,我虽然认为他是属于爽文的大的传统,但是叙事技巧是可以有召唤性的,可以作出召唤性的解读,琼瑶我就不太了解了。
@袁 园:
我想问志强老师一个问题,比如隔一段时间会重复做同样的梦,我不清楚这是否属于创伤性的经验不断地回返?
之所以提这个问题,是因为当代艺术的创作更多的是想让观看者原有的自我、已有的经验和意义系统发生断裂、甚至崩溃,换句话说,当代艺术其实是极具攻击性和侵略性的,这跟古典艺术给观看者提供的视觉愉悦是完全不一样的。当代艺术的批判性就是在攻击你已有的自我认知,试图召唤真正的主体意识。即使一些作品看上去似乎感觉到某种视觉愉悦,但作品的动力对象也是极具攻击性和侵略性的。也就是当代艺术的观看活动更有可能转变成一个创伤事件,观看活动结束了,但观看经验会不断地回返,迫使你反身质疑自我。我想听您讲一下关于重复梦境跟创伤经验的关系。
@王志强:
当代艺术代表着对传统的反抗,今天,当代艺术可能要承担起这个时代革命者的角色。
一个革命者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持续地具有感召力,持续的具有对现实冲击发动撞击的可能性。但是从《梦的解析》上来说,首先,反复重复性的梦是比较罕见的,我们的梦大部分是一次性的。我们说的那些典型,被追赶的梦、赶火车赶不上的梦、考试的梦、掉牙齿的梦、裸体的梦……这些典型性的梦会在我们的生命中反复出现是由于早期经验被反复利用,每一次所发动背后的那个动力机制是不同的。所以我想说的是,我们自我的合理化解释能力是非常强的,我们可以在一次艺术作品中给它冲击,使它产生晃动和小小的裂缝,但是只要离开那个作品,离开那个场景回到日常生活,那个裂缝很快就会弥合掉。
那么,艺术世界可能是需要在反复的对生活的介入中间,在我们各个场景中所接触到的改变中间不断地出现,使想象性弥合的例子不断地被剥开。对当代艺术来说,在现实中间的重复出现特别重要,莫兰迪说的真正的永恒不是个体的永恒,而是反复的重复出现的复现。
@袁 园:
我再问一个艺术家个案的问题,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的创作和精神分析有很紧密的关系。她有一件非常著名的作品《妈妈》,是一个巨大的金属蜘蛛,这件作品的直接对象当然是蜘蛛,至于动力对象也可以不断地去延展分析。布尔乔亚很多作品都跟她的童年经验有关,一方面,她把自己的童年经验、创伤记忆、个人的身体经验外化出来,对象化出来,转化为具体的作品。当然这种创作对她而言是自我疗愈的过程。
路易斯·布尔乔亚,《妈妈》,1999年
我想问志强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艺术家的创作焦虑和作品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退行经验,我们成年之后的经验已经被高度符号化、高度编码,所以艺术家不仅是在创作过程中召唤自已的退行经验,更是通过作品召唤观看者的前符号阶段、前象征阶段的,那些退行的身体经验。
@王志强:
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这个案例的讨论可能会与自恋力比多和对象力比多发展过程有关,有时间有更细节的展开会非常有意思。
在精神分析里边也是这样,当我们所有的经验已经被知行所理解的时候,它和原始经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而原始的经验会永远沉寂掉,永存的远不在场,原始自恋和原始经验在记忆和在任何言说中间是无法呈现的,只能通过一系列继发性自恋的变异,推测早期是什么样子。
从这个意义上讲,对婴儿早期的身体经验情感的讨论,在精神分析上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哪种退行,我们称为退行,更重要的是使那种被压抑掉的、遗忘掉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受性重新被召唤出来,当你说到蜘蛛织网的时候我们大致联想到母亲、原生家庭以爱的名义的束缚性很强。而且蜘蛛如此之大,在精神分析看来,巨物的恐惧,巨人的形象之所以在童话和文化中出现,是因为每个成年人对于儿童来说都是巨人,这种巨物对他们来说是无法抗拒的,带来恐惧和压力的,带来焦虑的部分就是巨人的部分。
从我掌握的资料来理解,一个巨大的蜘蛛有可能展现出来的是强大的母爱的束缚性的一个功能,这种束缚性的东西对于一个人的童年记忆成长来说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在我们最早的家庭的亲子关系中间,我们处理和世界关系的基本的方式已经形成,今后和整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和最早的亲子关系是非常非常相类似的,完全跳出来的人是很少的。
而且艺术作品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有很多没有办法被清晰感受到的被压抑掉的巨大的情感性的力量,可以通过艺术作品特有的方式感召出来,比如说到蜘蛛网的网络和粘粘,突然会意识到束缚性的爱和它如此之相似。
@谢 蓉:
非常好。今天讨论的很热烈,也有很多观众的提问,有一个问题是:当代艺术的动力对象是唯一的吗?还是说可以千人一面?哪位老师回应一下。
@袁 园:
我来回答一下。动力对象当然不是唯一的,不仅仅不是唯一的,这个动力对象还是混沌的,攻击性、侵略性的。动力对象自身的混沌,实际上是透过这个作品想要去攻击和侵略观看者已然稳定的、统一的那个认知。为什么会这样呢?对已有认知经验的攻击,无论是撕裂它还是让它解体,或者是短暂的焦虑,甚至是成为一个创伤性的、不断回返的经验。每一次遭遇这个作品的时候,作品所召唤的动力对象可能跟上一次不同,你可能也无法呈现上一次的动力对象,所以说不是唯一的。
@谢 蓉:
谢谢袁园。关于直接对象、动力对象,你可以以一件作品做个对应的解读吗?
@袁 园:
补充一件作品,可能大家比较熟悉,丹尼斯.奥本海姆(Dennis Oppenheim)的双联照片,作品名字就叫做《阅读二度晒伤位置》(Reading Position for Second Degree Burn, 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