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杜甫是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他的诗似乎不是在叹息黎民百姓的苦难生活,就是在忧虑国家的前途命运。可是很多人可能没有特别注意过,杜甫其实还是一个情根深种的多情才子,而且他的多情和唐代其他诗人都不一样。唐代的诗人无论贫富,大多都是风流潇洒,甚至处处留情,一生当中或多或少总会经历一些风流韵事。杜甫却是个例外,他是唐代极罕见的真正一生只专情一人的诗人。而他一生专情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妻子杨夫人。
在其他著名诗人的诗集中,我们很难看到写给妻子的情诗,偶尔有,也只是寥寥几首。许多感人肺腑的写给妻子的诗词,往往都是在妻子去世之后写的悼亡之作。好像古代的诗人都特别不习惯直接对妻子表白感情,反而是在妻子去世之后,诗人们才敢大胆表露心声。
杜甫却偏偏和其他诗人都不一样,如果仅仅从在诗中出现的频率来看,杜甫无疑是写到妻子次数最多的诗人,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在天宝十五载(756)秋冬之际,杜甫写下了诗集中最香艳、也最动人的一首情诗《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首诗当中提到了两个重要的地名,一个是鄜州(今陕西富县),一个是长安(今属西安)。鄜州,是杜甫的妻子杨夫人当时所在的地方,而长安则是杜甫羁留的地方,杜甫正是在长安写下了这首《月夜》。
读这首《月夜》,有三个方面特别值得我们留意。
其一,杜甫别开生面地运用了“对面描写”的写作手法。
其二,在杜甫所有写到妻子的诗篇中,这是唯一一首含蓄描绘妻子美貌的作品。换言之,这是杜甫集中堪称最“香艳”的诗篇之一,可谓“语丽情悲”。
其三,用“小儿女”的不谙世事来衬托夫妻牵挂的深情,可谓匠心独运。
先来看第一个特点——“对面描写”。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原本是杜甫流落在长安,牵挂着远在鄜州的妻子,明明是杜甫孤零零地在长安睹月思人,可杜甫偏偏不从自己下笔,而是从头至尾都在写对方:从第一句开始,就将镜头定格在妻子身上——“鄜州”“闺中”,这两个关键词当然就是特指妻子了。他说:“今夜月色这么明亮,可惜我却不能陪在妻子身边,她只能独自在鄜州欣赏着这轮孤月了。”
“‘闺中只独看’,写出闺中无限忆公之情”(顾宸,引自《杜诗集评》)。明明是漂泊在外的杜甫“独自”赏月、“独自”思念妻子,却偏偏说妻子一定是在“独自”赏月、“独自”思念远行的丈夫。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这就是所谓的将心比心、感同身受,这才是夫妻同心才有的心灵感应。“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所以这首诗,其实没有一个字在写杜甫自己,而是句句都指向杜甫思念着的妻子。
那妻子真的只是一个人独自在鄜州赏月吗?
并不是。儿女们其实都守在妻子身边,但儿女绕膝并不能丝毫减轻母亲的孤独与担忧,“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因为儿女们还太小,小到根本无法理解大人的情感世界。虽然母亲对儿女们一遍又一遍地唠叨过:“你们知道吗?你们的父亲现在一个人在外漂泊呢,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儿女们又怎么能体会母亲的担忧呢?他们又怎么能理解母亲对父亲的思念呢?小孩子们实在不懂为什么这么冷的天,他们都冻得缩在被子里不敢出来,母亲却一直站在门外看月亮,到了深夜还不进屋去睡。母亲明明忙了一天了啊,为什么不肯睡觉呢?天天都能看到的月亮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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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不理解,一定更进一步加深了妻子的孤独感——世界上最深的孤独,就是身边明明有人,却偏偏不能懂你。
儿女不懂母亲的苦,那不能怪儿女,因为他们还太小;杜甫深深明白妻子的苦,可他又离家太远太远,无法时时陪伴和抚慰妻子,这才是最深的孤独感。所以前人评价说:“意本思家,而偏想家人之思我,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之不能思,又进一层。”(王嗣奭《杜臆》)思念之情就是这样越转越深。
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一定会想着,接下来的诗句感情应该更深、更丰富了吧?
然而,老杜写诗总是那么出人意料。“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接下来的这两句看上去并不是继续抒发思念之情和孤独之情,老杜居然开始写起妻子动人的美貌来!而且这几乎可以说是杜甫唯一一首直接描绘妻子美貌的作品。“云鬟”形容妻子鬓发乌黑如云,“玉臂”形容妻子肌肤光泽,杜甫甚至似乎还能闻到妻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幽体香。“香雾”,雾怎么可能是香的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妻子的头发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仿佛让身边环绕的雾气都变得幽香醉人了。
因为在夜色中站得太久太久,妻子的头发被雾气渐渐浸湿了,夜色越深,天气越冷,单薄的衣裳抵挡不住深夜浸入骨髓的寒意,在月亮的清辉照耀下,她的一双玉臂是否在寒气中微微颤抖呢?“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是两句用词极美、极香艳的诗,但诗句越美,我们越是感到情绪的悲凉,越能够体会杜甫此刻对妻子最深切的担忧。
香雾清辉,云鬟湿,玉臂寒,妻子自己还浑然不觉,她已经完全陷在忘我的思念当中,可一想到妻子这种感人的情意,杜甫的心已经疼得要碎了。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这样的句子,才真正称得上是“语丽情悲”吧?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尾联两句仍然是杜甫在用妻子的口吻发问: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再这样异地相思,而是相依相伴、双双倚在薄薄的帷幕边?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思念的泪水才会被月亮的清辉照干吧?
尾联的“双照”再一次呼应了首联的“独看”,这是妻子此刻的期待,也是杜甫此时的渴望。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够夫妻团圆,再一起欣赏鄜州的月色,让担心、思念的泪水不再肆意流淌呢?
对面描写、香艳清丽、以小儿女的无知来衬托夫妻之间的有情,是这首《月夜》诗在艺术手法和情感抒发上的三大特点。但这还不是《月夜》这首诗所有的特别之处。那么,这首情诗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当然有,那就是这首诗的创作背景。
杜甫身陷长安,而妻子羁留鄜州的时间,正是天宝十五载(756)。熟悉唐代历史的人,可能会马上联想到这个年份的特别,因为就在前一年,也就是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即755年12月16日,安禄山在范阳(今属北京)起兵叛乱,发动了持续长达七年多的安史之乱。第二年五月,潼关失陷,长安危在旦夕,唐玄宗携杨贵妃仓皇逃出长安。
就在安禄山叛军逼近潼关之际,杜甫也急忙接了妻儿,加入逃难的大潮中,一家人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逃难生涯。杜甫一家一直逃到鄜州,才在城北的羌村找到了一个勉强容身之所。
陕西富县羌村,明代“少陵旧游”摩崖石刻
七月,太子李亨在灵武(今属宁夏银川)即皇帝位,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这就是历史上的唐肃宗,改元至德,所以756年既是天宝十五载,改元之后又成了至德元载。
逃亡中的杜甫,一听说这个消息,仿佛是在浓厚的黑暗中见到了一线曙光,他把振兴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新皇帝身上。于是,他把妻儿留在鄜州,自己则于八月间再一次告别家人,日夜兼程赶往灵武去投奔唐肃宗,一心想为多灾多难的国家效力。
不幸的是,叛军势力已然逼近鄜州,杜甫在半路上被叛军俘虏,押解到了已沦陷的长安。
叛军进入长安后,进行了几乎是血洗般的破坏,没有来得及跟随唐玄宗逃跑的王侯将相、王子王孙、公主王妃们被诛*殆尽,连襁褓中的婴儿也难逃被屠*的厄运。那些紧闭的宫门、荒凉的小径,残留的烟尘,到处都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被困在长安城的杜甫,亲眼目睹了长安城的残破荒凉、百姓的妻离子散、朝廷的混乱恐惧,这一切让他的内心感到无比尖锐的刺痛。而此刻,最让他忧心的,还是留在鄜州的妻子。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她独自一人拖着一群幼小的儿女,她还能撑得住吗?叛军有没有*扰到鄜州?她和儿女们都还平安吗?
被扣押在长安的杜甫,在一个凄清的月夜,写下了他对妻子最深切的牵挂——“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原来,这不是普通夫妻的异地相思,而是在国家残破、兵荒马乱时候的生死思恋。“此公陷贼中,本写长安之月,却偏陡写鄜州之月。本写自己独看,却偏写闺中独看,已得遥揣神情。三、四又脱开一笔,以儿女不解忆,衬出闺中之独忆,故‘云鬟湿’‘玉臂寒’而不知也。沉郁顿挫,写尽闺中深情苦境”(吴瞻泰《杜诗提要》)。所谓“闺中深情苦境”,这种“深情”,是妻子记挂丈夫生死安危的担忧之情,也是丈夫惦念妻子生死安危的担忧之情;这种“苦境”,是战乱带来的夫妻离散之苦,是亲人不能团圆、甚至连亲人的生死都无法确定的飘零之苦。
杜甫还有一首特别有名的《春望》诗,也是被困长安时写下来的经典诗篇,其中的千古名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正是这种“深情苦境”的真实写照。
即便是在太平盛世、家族兴旺的时候,一封报平安的家书也是人们翘首期盼的,又何况是在“烽火连三月”的战乱当中?又何况是在敌军的严密监视之下?自从战乱爆发之后,狼烟遍地,生灵涂炭,战争一直在持续当中,沦陷在长安的杜甫与亲人完全失去了联系,他没办法写封家书告知妻子他的处境,更不可能得到妻子的音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盼望能够收到妻子写来的家书,哪怕是只言片语、只是短短的一句:我们都还活着。
那就足够了,那才真的是千金不换的喜报啊!
了解了《月夜》的创作背景和杜甫当时的处境,我们才能更深切地体会到“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的深刻意蕴,原来这不仅是杜甫和妻子杨夫人这一对夫妻的相思两地书,更是那个战乱年代里千千万万个家庭悲剧的缩影啊!
至德二载(757)四月,杜甫终于找到机会逃出了长安,冒着随时可能再次被抓的生命危险,一路逃到唐肃宗驻跸的凤翔(今陕西凤翔)。八月,他才终于能够回到鄜州的羌村探望妻儿。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羌村三首》其一)。兵荒马乱的时代,长达近一年的杳无音讯,妻儿都以为杜甫活着的希望微乎其微。可是一年之后,当杜甫突然出现在妻儿面前,她们真是又惊又喜,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重逢的那天深夜,当孩子们都已睡去,前来探望安慰的邻居陆续离去,只剩下杜甫和杨夫人夫妻相对的时候,他们才终于可以尽情倾诉漫长的离别之苦和牵挂之忧,“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三首》其一):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他们却都舍不得睡觉,夫妻俩在烛光下细细地端详着对方,倾诉着别后的种种,他们很害怕这样的重逢不会只是一场空欢喜的梦吧?丈夫是真的活着回来了吗?妻子真的没有被贼兵*扰吗?一场乱离,他们居然还能平安再见,这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是杜甫独自思念妻子时候的清词丽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是夫妻死里逃生之后的深沉叹息。这样动人心魄的诗句,反映的不仅仅是杜甫个人经历的悲剧,更是那个时代万千黎民的苦痛。
(本文选自《华年锦瑟谁与度——杨雨讲诗歌里的爱与情》)
那个一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长年奔波在外,但想起自己的妻子时,居然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二句,寥寥十字写出了视觉、嗅觉、触觉中的妻子,两人仿佛不是千里相思,而是温柔相对。此刻,杜甫眼中含着的柔情一定闪亮着迷人的光辉。一个风格被公认为“沉郁顿挫”的诗人,笔调温婉如此,让人不能不感叹爱情的魔力。
中南大学杨雨教授新作《华年锦瑟谁与度——杨雨讲诗歌里的爱与情》。即将出版,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