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就说定了啊。”
我盯住对话框,犹豫着要不要按下“算了”二字,但她随后添了一句:“再给你加两百。”
“好。”
她发来她的基本信息,我熟读并记下,接下来15天,我便是她了。
三天后,我穿着红色小马甲,背上写着“社区志愿者”几字,站在陌生大院的空旷处。队长开始布置任务,接下来15天,我们要陪伴对应的艾滋病患者适应社区环境。每日任务简单,一小时的聊天,一小时的户外活动,以及监督吃药。
我看着手里的橘色号码牌,402。
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眼球突出,脸色蜡黄,骨瘦如柴,并且身上有大大小小的瘢痕吗?
夏季的烈日顶在头上,晒得我满背出汗,即便队长说过,正常的生活接触不会有被传染的概率,但耳边还是会响起朋友的劝说:“这种病一辈子都治不好。”
我最终还是上了楼,轻敲门。
“江先生。”
片刻后,门里传来临近的脚步声,中间夹杂一声:“来了。”
我内心一惊,有几分猜想升起。
木门打开,屋内的空调凉气顺势向我扑来。抬头看,面前的人衣着整洁,面容清秀,看起来精神极佳。
根本不像病人。
我突然紧张起来,兴许是刚才对别人先下定论感到窘迫,变得支支吾吾:“您好,我叫……何舒婕,在接下来的15天里,我是您的志愿者。”
话音刚落,他笑起来,“快请进。”
江先生的家和他本人一样,从上到下,干干净净,各类陈设整齐有序,无论是窗台上精心养护的绿萝,还是搭在电视机上的白色纱网。
一只蓝眼睛的布偶猫跳入视野,它不怕人,站在桌子上歪头看我。
我有些惊讶,刚伸出手又僵硬地收回。
“别怕,它不咬人。”江先生走过来,将猫抱在怀里,他看着我,眼角带笑,“小猫没有艾滋的。”
猛然间,我内心的某处被敲打了一下。
江先生烧得一手好菜,他在格子纹桌布上摆满菜品,热气缥缈而上,我望着忙碌的他,犹豫要不要帮忙。
“我给你拿碗筷。”
他从厨房里拿出一套崭新的一次性碗筷,看起来准备许久了,放在柜子中,我估摸着,应该有15套。
这顿饭吃得安静,疏离。
我除了拿出手机拍照记录,便再没与他有交流。
饭后,我们坐在社区内一处围墙下,墙上爬满凌霄花。
午后连蝉鸣都变得懒散,困意在安静的氛围中飘动。我实在讲不出什么,本就是假的志愿者,那些所谓的培训也并没有学到位,现在被不知所措包围着,试图低着头熬过这一个小时。
江先生那边有了动静,我用余光看去,他将手机打开,好像想把蓝牙耳机递给我,可又没有。
他最后把音乐外放出来。
气氛不再凝固,哪怕依旧没有话语。
时间到了,我监督江先生吃药。
这时我仔细看了看他,他就是普通大众的模样。我想,他应该是发现比较早,还没有出现病症后期的状况。
阳光将他的剪影轮廓投射在墙上,背脊挺得笔直。
他的背,还能挺多久?
“抱歉!”我一个走神,将药丸弄在地上,赶忙去捡,却碰上了江先生的手。
“抱歉。”我又说了一句,手完全缩回去了。
江先生还是笑盈盈,一遍遍在我耳旁说没事,然后把我搞出的残局收拾干净。
临走前,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忽然紧张起来,回忆种种,我的各种行为没有做到一个合格志愿者该做的。
我慌忙逃走了。
夜晚,辗转反侧。
撑不住内心折磨,我打开手机决定和何舒婕本人说,这份兼职我不干了。
“叮——”
手机传入一条验证消息,有个名叫“猫”的人请求添加我。
我通过后,对方立马发来一条消息。
“今天谢谢你,小志愿者。”
良久,等晚风把我的右半脸都吹得冰冷,我在对话框上郑重打下几字。
“没关系,江先生。”
后夜,我花了许多时间在浏览网页,去看关于艾滋病的相关知识。抛开那些令人难以入眼的伤病症状,他们原本的模样也是江先生那般,即便普通也有微光可照。
次日清晨,我买好早点等在江先生家门口,他开门看见我,眼里装满惊讶。
“小志愿者?这还没有到时间。”
“江先生,一起吃早餐吗?”
这次的饭局没有昨日的生疏与拘谨,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绿萝如何养护,说猫咪怎么照料。
最后他问到我。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愣住,片刻后答:“何舒婕。”
他摇摇头:“你的名字?”
我手中的筷子停住,眼里盯着夹住的油条,恨不得此刻一头扎入汤中。
我告诉了他。
江先生笑起来,“你的名字更好听,为什么用别人的呢?”
话音掠过心口,我大胆了些,跟他讲,何舒婕花了800元来雇我替她完成社区志愿活动,这样她可以在学校里加分,我也有了旅游经费。
江先生眼睛一亮,问我想去哪里?
我摇摇头说,先有钱吧。
其实我骗他的,我生性胆小又心无志向,没有什么潇洒的脾性,我只想要钱。
后来,我们从一款4399的小游戏聊到欧洲绘画史。
某天,他问我:“画得那么好看,为什么不给人看呢?”
话音刚落,我的脸瞬间涨红并把手上的速写本收了起来。
原来他早发现了。
“画得不好……”
“画得不好也不能成为你帮别人代笔的理由。”他说时有些微怒。
他怎样知道的呢?我沉默许久,最后苦笑起来,“习惯了,如果被批评了还骂不到我头上呢。”我自嘲着,不敢抬眼。
江先生摇头,他用极其严肃又认真的语气讲:“永远不要惧怕批评,你则为最好。”
我望着他,宛如一幅画。
忽然,莫名而来的虔诚感在心里升起,我向神明祈求,求江先生恢复健康,平安顺遂。
想着,我竟脱口而出。
他听了开玩笑地说道:“没事,世界上许多名人都是27岁时死去。比如涅槃乐队的主唱,科特·柯本。”
15天的志愿者活动结束了,何舒婕按时从她与男友的旅游中回来,把奖励证书领走了。
之后,我以朋友的身份隔三差五地往江先生那里跑。
他懂得很多,无论是书本知识还是人情世故。
他告诉我要多读书,然后用纸折出一只小青蛙,他轻轻压住其尾部,纸青蛙就随着时光从这头跳到那头。
直到一天,我可以用肉眼看见江先生的变化,在厨房烧菜都变得吃力。
江先生准备离开这座城的那天,是许久阴雨后的放晴,他说家里人也不太在意他了,倒不如自己出去转转。
我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他脖子上的围巾,可他抬手揉眼睛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收回双手。
我忽然想哭。
江先生还是笑着,从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个人这辈子不会难过。他的肩膀宽厚,他的背脊依然挺直,他哪怕离去,眼中都不失坚定。
“我每去一个地方就给你寄明信片哦。”他说着,像极了电影里的台词。
“好的,保重。”
火车驶入,急促的轰鸣声如同在催促脚步。江先生望我良久,最后缓缓吐出一句:“多读书。”
他转身要走。
“江先生。”我叫住他。
“怎么了,小志愿者?”
“我可以抱您一下吗?”
他没有回复,但却俯下身子,给了我一个温暖又心酸的拥抱。
江先生曾经的小猫蓝眼睛一直在叫,把宿管阿姨引来,我被带去记了警告,让我以后不许在宿舍里养宠物。我抱着蓝眼睛坐在学校外的长街上,想着以后怎么办。
纸青蛙又跳过一段年华,我收到几张来自江先生的明信片。
“亲爱的小志愿者,我在此衷心地祝愿你,健康无病,一生平安。涅槃乐队里的涅槃给你,主唱我来当。做你自己。”有一张明信片上写着。
我读懂了信中的含义,崩溃大哭起来。
分开时的拥抱算作缘分的画圆,我从他身上学会的不仅有知识、性情,更有能对抗未来磨难的磐石心脏。
我会记住你,无论多年。
故人离去如时光不可逆,过往我常因没有在初见你时就做好向你伸出手,袒露心扉的准备而意难平着,但时至今日我也想明白,要像你那样接受命运给的一切。
我的意难平伴随着全国疫情蔓延开来。我申请去做了我们社区里的志愿者,用的是自己的姓名。
我,要做最好的自己。
特邀编辑:董学仁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