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著名外交官钱文选与诸名流游新昌大佛寺
原创 杨珔 剡溪小北 2022-06-30 15:35 发表于江苏
图：钱文选
读钱文选（1874—1957）《士青全集》，其中多涉名胜，其宦浙多年，撰有《天目山名胜志》与《浙江名胜纪要》《游杭快览》诸书。而彼时浙江境内诸条公路运输多为钱氏好友张载阳麾下产业，如《浙江名胜纪要》者，以公路沿线为经纬编写，对所属县境及公路线路皆有详备介绍，盖从旅游视角出发，虽非如今日之为门票，而亦或为推动行人乘车，而有拉动运输产业之实。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十月五日，经寓居杭城的新昌人张载阳筹谋，钱文选诸人自驾汽车结伴同游杭福、永缙公路沿线天台山诸名胜，其间途经新昌，游览了新昌大佛寺，并在新昌城中小憩。
钱文选有《天台方岩游记》一文以纪当日之事，钱氏曰：“是日早七点，余到张宅，余樾园、袁巽初两先生亦接踵至，即于七点一刻起程，抵三郎庙下车渡江，抵过江车站后，见汽车多辆，在站等候，少焉王晓籁、王藐达、金润泉、石劼甫、熊凌霄等诸君，先后赶到，即分别乘车出发，余与张、余、袁三先生，共乘一车八点半由站开驶，风驰电掣，瞬息即抵绍兴，九点半抵五云站，稍事休息即行，距五云站不远，遥见东湖，石山耸起，暄初先生云此湖虽以人工开成，然湖亦甚深，内有百斤之巨鱼。”一路过曹娥，经三界，抵嵊县而至新昌。
其描摹剡溪景色曰：“过三界入嵊县境，见曹娥江上游之溪，沿溪一带之山，栩栩欲活，真所谓溪山入画，远望嵊县位于半山之上，四面之山，拱卫如屏，左右山上各有一塔，形势与风景均佳，灵淑所钟，宜乎地方富庶，名人辈出也。”所谓嵊县位于半山之上，其山即剡山，剡下临剡溪，即所谓曹娥上游者。而嵊县著名之塔有三，曰艇湖塔、应天塔、天章塔，沿公路来看，艇湖塔与应天塔在同一方向，分列于左右，而天章塔不在一个视觉范围内，盖钱氏所谓左右山上各有一塔者，即艇湖塔与应天塔。
图：嵊州三塔之分布图
钱文选何许人也？其安徽广德人，字士青，曾任大清驻英国留学生监督、民国北洋政府驻美国旧金山领事、国民政府两浙盐运使，其在英美时期，为中国争回诸多名誉，1932年卸职后寓居杭州，振贫济困，亦多有善举，后出任杭州红十字会会长，杭州沦陷后隐居上海，战后回杭，曾担任浙江孔圣纪念会会长与浙省孔庙整理委员会主任，其生平著作颇丰，有《士青全集》留世。
而此行至少有九人，分乘汽车数辆，除张载阳为新昌人，另外亦有两人为嵊县人，故虽未停车逗留，而对嵊县溪山虽一笔带过，实亦描摹极深，赞誉之加可见。结伴者，皆当时闻人，著名国内，如：
余樾园（1882—1949），龙游人，清末外务部主事，民初司法部代理总长、北京美术学校校长，后来曾担任浙江通志馆馆长。袁巽初（1880—？），湖南湘潭人，清末两广总督袁树勋之子，曾任浙江兵备处总办、两浙盐运使。
王晓籁（1887—1967），嵊县人，为全国商会联合会理事长、招商局理事。王藐达（1878—1968），嵊县人，为旅居杭州的著名中医。
金润泉（1878—？），萧山人，浙江巨商，创办大清银行，后改为中国银行。熊凌霄，诸暨人，知名学者，浙江省长夏超内弟。惟石劼甫不详其人。而张载阳（号暄初），则为新昌人，浙江武备学堂出身，好笔墨诗文，曾任浙江省长，授陆军上将，仕途失势后转而从商，创办杭州大世界游艺场，担任储丰银行董事长、杭徽公路公司董事长等。
图：杭州张载阳故居
时近中午，抵达新昌，直奔大佛寺，钱文选记曰：“十一点三十五分到新昌著名之大佛寺，寺之左右，有放生池。入门见南明山三字之碑，系米芾所书。入庙见有石刻佛象一尊，其大无比，高不可攀，盖此地本系一巨大石岩，用人工将岩石挖空，造成寺院，状如宫殿，依岩造像，全系石质。佛身高十丈，座高五丈六尺，目长六尺三寸，眉长七尺五寸，耳长一丈二尺，鼻长五尺三寸，口广六尺二斗，雄伟壮丽，罕有伦比。寺内有屋数间，均供有其他佛像，凿刻亦精，如同天生。更上一层，为开平中吴越钱武肃王在山岩上所造之三层阁，刘勰镌碑为记，迄今计有一千余年矣。
最高层为逍遥楼，同人再上至张暄初所建之新社，入门见有洋楼一所两厢有客厅一所甚轩敞。余详观全寺，依山为屋，形势天然，口门回环紧抱，有一巨石，屹立如天柱，诚天造地设之清净世界，亦夏日避暑胜处也。寺距新昌城綦近，交通便利，小坐品茗后，相将折赴濯缨殿，见有朱文公像，相传文公成四书注疏于此，曲折而下，小路之旁，屹立一碑，上书朱子旧游处，止步摩挲，不觉发思古之幽情焉。”
所述大佛寺景致，虽与今日所见者大致无差，然其后亦有诸多不幸，大佛寺亦几毁其旧貌。后来费巨资重修，以成今日之样，犹不失壮观。而诸多人文古迹已失，或者重镌，不复当年矣。如新社原有弘一法师题联“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于文革中遭毁。
曾任教于新昌中学的音乐理论家周大风有诗《劫后访新昌大佛寺有感》曰：“劫后重访古刹地，绿水青山辨依稀。大佛有幸指却断，小僧无辜头离体。天柱日日忧柱倒，隐鹤夜夜闻鹤唳。借问善者可无恙？天然胜境评真理。”隐鹤是大佛寺境内最早的岩洞古寺，又称隐岳，盖因西晋高僧昙光隐居剡县石城山而名。浩劫来时，大佛寺亦一片狼藉，目不忍睹，周大风回忆说：
“文革时（隐岳洞）是造反派专门鞭笞好人的场所，人称‘肉类加工厂’。”大佛寺千佛岩的石雕小佛亦个个被敲断了头，是谓“小僧无辜头离体”。而十丈金身的大佛当时亦被妄人斫毁，断了手指。
图：新昌大佛寺中的十丈金身弥勒大佛
游大佛寺归，钱文选又单独到张载阳公馆，其后与众人在新昌先贤祠歇息并食中饭。他在游记中对新昌建县历史与城中景致也略有介绍。钱氏曰：“十二点半出大佛寺，乘原车行，未几即抵新昌县城。新昌为古石牛镇，县治建于后晋天福年间，其辖境半自嵊县半自天台县划出，合并而成。
下车入城，见城门石上皆镂有花纹，古色古香，极为精致，为他县所无。余先赴张暄初公馆，再赴先贤祠休息，迨后来诸君次第齐集，乃在祠内大礼堂午饭，约计人数有四十余位之多。念经过新昌各处，见该县之山，层峦叠嶂，形势极佳，古诗有云，惟有新昌人物秀，观此则人杰地灵，洵不诬也。新昌城内正在修筑汽车路，将来汽车可通至县署前，新昌本地所烹调肴馔，别有风味，尤以春捲为佳，杭州各处，多有购之者，销路颇广。”
钱氏所谓“其辖境半自嵊县半自天台县划出合并而成”，盖当时如张载阳等诸公皆认可新昌建县之“割台分剡”说，而新昌建县时间，则历史上曾有二说，一说后梁开平二年，即公元908年，这一年也是钱镠自立为吴越国之初。钱镠受唐朝之封，初为越王，旋改吴王，吴越国与梁国同年立国，梁开平二年，亦即吴越国天宝二年。
钱氏封朱梁为中原正统，受封吴越王，是以吴越国实为割据，名义上亦隶属后梁。新昌建县于开平二年，为历来主流之说。然《十国春秋》曰：“晋天福五年，时又析东府剡县十三乡为新昌县，又改剡县为赡县。”此又是一说，后来《续通典》与《浙江通志》皆袭此说。然《十国春秋》著于清康熙年间，距吴越国已七百余年，所采博杂，亦只能备为一说。
钱文选为吴越王后人，旅浙后曾重修西湖钱王祠，续辑《钱氏家乘》，究心吴越国史，盖其亦认可后晋天福五年建新昌县之说。后晋天福五年亦即吴越天福五年，时为公元940年，与开平二年则相距三十二年。
钱氏提及新昌小吃，如春捲者，就像榨面、肉糕等，实乃新昌特色，为远近所无，有之亦迥然不同风味。
至下午二点三十分，钱文选等人离开新昌县城，往天台方向而去，途中经过天姥山地段，其记曰：
“二点卅分同人又由原路回至三溪站，乘汽车赴天台，二点四十分到拔茅站，见有分路，一赴天台，一赴奉化雪窦寺，行未多时，已达仙女送刘阮出天台之路处，相传刘阮二人思家，仙女送之归，即由此路出山，三点钟过班竹站，土人言：‘前清提督学政到班竹系一站路，必须住一夕，是处有官妓伺候，昔日班竹地方繁盛，自科举废，即无办差之举，故日渐衰落，今则村舍凋零，人烟稀少。’伊等谈及，咸有不胜今昔之感。过班竹不远有一桥，尚未修好，现有临时木桥，不堪载兄，只准空车过桥，人须步行，过桥再乘车，入会墅岭之山道，三点一刻至会墅亭，余登亭四望，如置身层云，车行山谷中，盘旋而上，三点廿五分至一桥，再上即至关岭分界，由此而下，即出新昌而入天台界矣。车路盘旋于山谷中，工程之浩大可知。”
余生长其间，数十年来往返此途不计其数，故读钱文选游记不禁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吾亦随彼等一行而往矣。
钱氏借土人之言谈及班竹今昔，而殊不知其已身临于天姥山下。而游记无一字道及天姥者，盖当时新昌诸公皆以天姥寺所在处为天姥山，而班竹与会墅岭皆别为其境。当时新建公路贯通，为保古刹而绕开了天姥寺，遂一行人过会墅岭以后，驱车直奔天台，未经天姥寺，故亦以为天姥山未曾一过。明清以来，班竹之名鹊起，而天姥之名日晦，且又被桐城所讥，以至民国时期，新昌本地文士率皆不屑于谈天姥。
如寓沪名流吕白华对故乡诸景多有介绍，然亦以为天姥山不过区区一普通之小山。钱氏所谓“过班竹不远有一桥，尚未修好”盖班太线入口处（旧盘山公路）之桥。而“三点廿五分至一桥”则盖为“黄渡桥”，因是公路贯通时新造，为区别于“皇渡桥”，土人则称之为洋桥。
而钱文选在《浙江名胜纪要》中，对于新昌名胜，也只介绍了大佛寺与鼓山书院，可见彼时对于天姥山之忽视。大佛寺固为著名古刹，而鼓山书院则因与朱熹交好之理学家石墪而名闻。今日之日，天姥山有重振之势，而千年古刹天姥寺则史迹无存，徒为传说，不过区区百年之内，人世之翻腾，已有惊涛巨浪之变，念千古之悠悠又何如？
剡溪小北，2022年6月30日于梁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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