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作者: [日本] 清少纳言,译者: 林文月,译林出版社2021年11月
扇子 手帕 端呗
我认为,“小小的事物”就是能够理解日本社会文化和技术文化特征的密钥之一。尤其是在技术方面,日本人特别心灵手巧。江户时期到明治时期家庭手工业的扩大化,由于资源匮乏而使得加工技术得到发展,等等,经常作为日本人心灵手巧、喜爱小的事物的原因被列举出来。对于小小的事物,大家真是尽情施展解释说明的才华,对其大书特书。
比如说扇子和手帕。扇子本身的用途就不必说了,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在身穿和服正装的时候,扇子都是必需品;大相扑比赛中的呼出,都会打开扇子大声呼唤相扑力士的四股名(相扑选手的绰号);茶道当中,人们在正坐的膝盖前面要放一把扇子,以示与对方之间的分界线,起到结界的作用;日本舞蹈的扇子是在强调身段和表情的时候而用的。
手帕可是好东西。用它可以擦汗,可以擦拭身体,但最离不开手帕的就是祭祀活动。特别是带圆点的花布手帕,遍布全国各地。手帕随手一拧,盘在头上就可以当缠头巾,而且它也是在阿波舞和盂兰盆舞等传统祭祀舞蹈中不可缺少的道具。
手帕不过就是用木棉通过平织的手法,织出的一块再简单不过的布,在平安时代就已经出现了。在《今昔物语集》当中,它被称作“手布”。手布有三尺(一尺大约30厘米)的,也有九尺的,好像都很长,到了江户时代手布就变成了布匹通常的幅宽(约36厘米),长度大概就是二尺五寸(一寸约0.1尺)。另外手帕还可以染上自己的家纹或者商号,在祭神的时候作为带在身上的装饰品、赠礼、擦拭茶具巾等,它被用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掀起了一阵阵流行的热潮。日本的单口相声艺术家们抖开手帕,折成两折或三折,就可以用它比作钱包或公文等意象来表演给台下的观众看,真可称得上精彩的艺技。
这项技能就叫作“見立て”(比拟、比作、比方)。把一个东西比喻成A、B或C,或者把一个既定的东西做成是A、B或C的样子来示人,这就是一种打比方的艺术形式。很多小东西都可以被当成打比方用的道具。大的东西大都十分显眼,体积比较大,不好使用;小的东西就不一样,它们可以被看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也可以随意地改变其用途。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日本人价值观的多样性和易变性。
日本自古流传下来的音乐又叫邦乐,下面我们就来了解一下对于日本邦乐有着代表性意义的三味线音乐中的端呗和小呗。端呗也好,小呗也好,都是要坐在观众席中去欣赏的短小形式的歌曲,它们与三味线的气质十分吻合。我和端呗弹唱名人本条秀太郎偶尔会一起度过一整个晚上,把日本各地的端呗和小呗都唱一遍,直到尽兴。端呗要使用拨子弹奏,而小呗则是用手来弹奏。所有的日本人,都可以试着记下两三曲来赏玩一番。
昭和的那些小小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值得一说的各种各样的小小的物件。江户时代,像根付这样的小物件是很流行的。人们习惯在和服上垂挂着印盒或者是烟盒,用一根绳来拴住这些东西,根付就是连着绳子,卡在腰带与和服之间的固定物。在这些小物件上面,往往都有着极其精致的雕刻和描金画,在现今社会,比起日本本土,这些小东西更受海外的关注。一个小物件标价几百万甚至几千万日元的情况并不罕见。
根付是男性随身携带的物品,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是这种特殊的物件,其他比较普通的东西,也会像这样小小的,却又精致非凡。例如漆筷子和门扇的把手等。不是说凡是小小的东西就都很好,而是在这些小小的东西上面,凝聚了匠人们那令人惊叹的技艺,即便是不起眼的小东西,下了功夫去做,同样也可以让人瞠目结舌。草鞋和木屐的带子,用来装小物品的收纳袋等都是十分小的东西,但它们却都透露着别出心裁的设计。像女儿节的人偶,不就正是其中的典型吗?不论是大酒杯还是小酒盅,都可以装满时髦与现代。
当然,也不只是久远的过去是这样的。小小的东西、小小的地方,在昭和年代也是十分受人关注的。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男孩子们爱玩的游戏是扇卡片和剑玉,女孩子们呢,则喜欢玻璃弹子和手编绳。这些都是放在手里,或者用手指来玩耍的游戏。而男孩女孩们游戏的场所基本上就是学校的沙场或是家附近的空地中一块十分狭小的地方。他们偶尔可能也会被带去游乐园或者是大商场的天台,但去的也都是很有限的空间。虽然玩具和基础设施没有重叠碰撞,但也都摆放得拥挤不堪。
不只是孩子们,大人也通常也在狭小的地方生活和消遣。虽然不似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里那样拥挤,但是昭和时期的房子和商店的确都是很小的。昭和的房子,给人的印象大概就是海螺小姐的家、天才傻鹏和阿松的家、《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里的家,对了,还有樱桃小丸子的家。那些房子客厅十分狭小,圆圆的卓袱台和现在客厅里的桌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冬天的时候,就是日本特有的被炉登场的时候了。一家四口也好,一家七口也罢,大家都围着桌子而坐,把脚伸进去取暖呢。
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房子,构成了城市的模样。日本的街道也窄,街上的车辆主流就是自行车和达特桑小轿车。世界上的小型自动挡汽车主要产自日本。公寓和团地住宅区的房屋布局也都十分简单朴素,基本上是从手冢治虫和石之森章太郎住过的常盘庄开始,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高桥留美子的《相聚一刻》(小学馆)中的一刻馆(漫画中的公寓)为止,都是这一类的代表。
大人们在外消遣的去处一般都是居酒屋、麻雀(日本麻将)屋、咖啡厅,这些地方都很狭小。或许是因为昭和年代大家都太穷了吧,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过于宽敞的话,容易让人感到不安。
过去,曾有外国人评价日本人住的地方都好像是兔子窝,这真是太令人气愤了!他们不懂我们是故意选择小的地方居住,这,是我们的喜好。
《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剧照。
与“极简主义”的不同
2018年的冬天,在六本木的国立新美术馆里,举办了一次主题为“扇之国·日本”的展览会。从日常生活中的扇子,到舞蹈扇,再到各种各样的扇绘和《法华经》扇面,等等,都得到了完美展示。这场展览把日本人所看重的“小小的精神”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看完了这场展览后,有这样几点感想:
第一,这世界上无论是哪个国家,都存在着欣赏small size或petit(法语:小的、小人物的意思)这种感觉的历史。法国人的Petit Romanesque(法语:小浪漫)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我想这是可以和日本的“小小的精神”相提并论的。
从美术史的表现上来看,如果剔除掉装饰性的话,单讲简易的、小型的美术样式和设计,就应该定义为“次要艺术”(lesser art)或是“极简主义”(minimalism)。在19世纪后半叶,威廉·莫利斯在包装纸和壁纸上印刷漂亮的植物图样,与“大大的美术作品”正好相反的是,这些是可以作为日用品的美术,他提出了这样的“日用美术”的概念,也应该得到推崇。这便是lesser art的开始。芥川龙之介的毕业论文选题便与莫利斯有关,大家都认为,或许就是受了毛里斯的影响,才导致后来他喜欢写短篇小说。
极简主义是指简化了装饰性的表现方式,重复表现小型概念的体裁,它在美术、建筑、文学,以及设计方面都很流行。20世纪60年代后半程,弗兰克·斯特拉和唐纳德·贾德开创了这一流派,极简音乐也随即诞生。
这些都是小型主义的一种,但是我觉得这两种minimal style和日本“小小的精神”本质并不相同。日本并非要把大的东西想方设法去弄成小的来表现,而是要在“小小的事物”和“小小的空间”里面去发现新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面,才有了少彦名神、桃太郎、宝可梦和小津安二郎。
第二,把日本这种小小的感觉,和节约呀,不灵活、不擅长呀……关联起来的想法,也是错的。
在日语里面,有“器用”和“器量”两个词。这两个都是很重要的词,都是对“器”这个字的活用。“器用”关联到使用器皿的才能,它不单单指身通百艺的意思,而是包含着如何能把器皿的力量进行最大限度地调动、收起来的意思;“器量”这个词呢,则蕴藏着要把器皿能够承载的能量发挥到极致的深意,因此就有了“器量大”这种形容人为人大度、格局很大的修辞。
这样看来,日本人有很多的地方都会使用到这个“器”字,它不仅仅是装物件的器皿,也是承载人心境的器皿。日本人把折扇、筷子、女儿节人偶都看成“器”,用现代的表述也许可以称作“作为媒介的‘器’”吧。这或许也正是小小的更适合日本人“器用”和“器量”的扇子和手帕,即便在当代,也还是会用作问候或馈赠礼物的原因所在吧。
第三,日本人恐怕也都没有仅仅认为“小小的”是small style或small size吧?可如果说不是的话,那“小小的”又是什么呢?
那请您就再回想一下之前提到过的短歌、俳句和端呗吧。这些都只是短小的某种形式而已,而short cut又是很奇妙的,此处的short也不单指短或小,而是有像“寸心”“寸金难买寸光阴”中“寸”的深意。就像日语里面表达一点、小小的意思的“ちょっと”这个词,罗马音读“tyotto”,但是它写成汉字就是“一寸”。
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寸法师才是如此史无前例的。清少纳言和小津安二郎想必也感受到在这“小小的”其间,其实蕴藏了“寸志”“寸心”的含义吧。
《和之美》剧照。
“小丫头”的冲击
我长时间做编辑这项工作,因此不光对写书,还对各种格言、语言的使用方法也很感兴趣。当然,对于日本历史文化中的语言(用语),我也研究过一二。历史,其实就是由语言组成的。
例如,在《新古今和歌集》(成书于1201年)的时代,出现了“有心”和“余情”的概念;对于村子里面无所不知的长老,人们称之为“日知いの使者”(熟知一切事物的人),把他们当作圣人来崇拜着;对于某种“道”的心得理解得十分透彻的人,被称作“折り紙付き”(表示绝对不会出错的、值得信赖的保证、有定评的);把“さぶらふ”(侍、候)这个动词变形为“さむらい”(武士),用来表示出自武门的身份;与“粋”所相对的词语是“野暮”(不懂人情世故、俗气);对于把强行照顾作为借口,也就是伪装旅伴而偷盗别人财物的人,我们称之为“護摩の ”(骗子、窃贼);使用从未有过的手法切、刻出的表达世风的版画,就是“浮世绘”;负责服侍将军的女性们的住所,叫作“大奥”(后宫);领子比较高的外套我们习惯叫“high collar”,而喜欢这种时尚的女性,我们会称其为“ハイカラさん”(喜欢西方文化、从西方归来的人);只写自己的事情的小说,我们会冠名为“私小说”;等等。无论哪个词语都十分有趣,都是出类拔萃的表达。
在昭和和平成的时代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嫁女儿我们称之为“深窓の令嬢”(深闺千金)或“籠の鳥”(笼中的金丝雀)。在家里面打游戏、足不出户的青少年我们称之为“宅男”。这些命名的方法也都是很巧妙的。
《辉夜姬物语》剧照。
这些可以说都是时代所创造出的关键词、流行语。或许这样的看法,能让您更容易理解历史文化——历史就是由语言组成的。在最近的膨化食品和日用品等物品的命名中,也体现了这一点:雪见大福(冰淇淋)、嗓子润(咽喉药)、味道棒(ぽん·pon,味ぽん,柚子醋,一种调料)、o-i茶(お~いお茶,这个名字是吆喝声的拟声词,就像店内顾客吆喝小二的那种声音,充满亲切感,一种茶饮料)、土豆宝贝(じゃがりこ·jagarico,马铃薯零食)、名流鼻子(手帕纸)、嘎哩嘎哩君(冰棍)等,都是这样。
在这种发展趋势下,又出现了本田beat和日产Be-1等小型机动车,以及“小枝”、“百奇”(Pocky,ポッキー,因咬下饼干棒时发出的声音而得名)等这些细棒状的巧克力小食品。哦哦,还是我们“小小的”在发挥着作用。最让我感动的一个流行词就是“小丫头”(コギャル)。“ギャル”(太妹)这个词表现了日语里面特有的缩略形式,在它的前面加一个“ko”,也就是“小”(コ)的发音,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小丫头”这个词,而像安室奈美惠这样的コギセル明星也就诞生了。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少彦名神的传承,至今不衰。
作者/松冈正刚
摘编/李永博
导语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