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简介了慈悲冥想,本篇开始论及具体的理念。“慈悲”二字早已成为日常用语的一部分,然而严格来说,“慈”与“悲”是两个概念。简单区分的话,慈爱(loving-kindness)指无条件的友善,它并未针对特殊的对象;而悲悯(compassion)指希望受苦者解脱痛苦的愿望,明显指向受苦者。虽然慈爱也有很多值得探讨的问题,但我想以后结合实际练习再谈;本文重点探讨悲悯的概念与体验。
既然悲悯是面对受苦者、悲伤者,那就有必要与另两个概念区分:同情(sympathy)和共情(empathy):悲悯与同情确实很像,有时也会混用。但悲悯则更强调希望对方解脱痛苦的愿望与助人动机;而同情则更多是为对方感到难过或遗憾(即很可能默哀一秒钟之后,就任对方自生自灭了...)至于共情则比较好区分,因为前两个概念都是站在我们自己的角度为对方如何如何,而共情是站在对方的角度,理解或感受对方的世界。
悲悯是善的、是高尚的,这都没问题;问题是:愿他人远离痛苦,是怎样的体验?它在情绪体验上,是愉悦的积极情绪、还是悲伤的消极情绪?一个“悲”字,似乎已经将它引向了消极情绪,也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各种泪流满面的场景。然而佛教也强调,悲伤是悲悯的近敌(即修行中容易与之混淆的心理);而心理学的科学研究,又让剧情翻转了多次。
2 悲悯体验的科学研究首先看一下大众对悲悯的概念理解。Condon等(2013)在西方文化测量了大众对Compassion这一概念的理解,1-9点评价从不愉悦到愉悦,发现平均分是偏愉悦的。近期我们的在投文章,在中国人群也问了类似的问题,发现平均分4.x,即中等略偏消极,或者说持不同观点的都有。我们怀疑这和“悲悯”涉及“悲”字有关,但其中的原因尚不明确。
有趣的心理学研究,往往会揭示出现实与人们所持理念的差异。对悲悯的概念理解是一回事,而实际体验则可能是另一回事。上文Condon等研究的第二部分,便让实验参与者进入可能引发悲悯的情境(如观看描述悲伤经历的视频),结果参与者普遍报告了较强的消极情绪;作者也以此强调概念与体验的差异。然而,Condon等只是让人们面对可能引发悲悯的情境,这不代表人们“正确的”引发了悲悯的体验。
因此,在Klimecki等(2013)的一项研究中,研究者对比了共情训练(即感受他人痛苦)与悲悯训练(悲心禅),两种训练先后进行,并在训练前后进行三次测量,看人们面对他人痛苦时的感受(如听痛苦*的音频)。研究发现,相比基线状态的自然反应,共情训练和共情技巧的运用,使人们感受到更多的消极情绪;然而继续进行悲悯训练之后,用悲心禅面对同样情境则使消极情绪降回基线,且会额外提升人们的积极情绪。类似的,我之前的实验室研究(Zeng et al., 2017)也发现,悲心禅产生了爱、友善、关心等积极体验,尽管想象他人痛苦会伴随一定程度的悲伤等消极情绪。
上述研究表明,涉及悲悯的情境或练习,确实会带来一定的消极体验;然而悲悯本身是一种积极体验。这不是幸灾乐祸的快感,而是基于对他人的善意所伴随的爱与温暖的体验。
这一发现,意义重大:
哲学意义上,当我们关心、帮助受苦的人,我们自己能感到积极的、令人愉悦的体验,这无疑体现了人性光辉的一面。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悲悯促进人类团结,战胜各种苦难,以至于悲悯被激发时,我们会本能地得到内在的情绪奖赏。从宗教的角度讲,悲悯伴随着积极体验,这似乎也是人皆有佛性或神性的某种证明吧。
实践意义上,很多研究者已经认识到悲悯可以成为一种情绪调节策略。也许学会利用悲悯,有助于医生、心理咨询师等经常面对痛苦的助人者维持心境或更好工作——话说我有个眼科医生朋友,曾用各种痛苦血腥的恐怖图片,试着吓唬学心理的我;我就试了下用悲心禅的技巧应对,感觉效果非常好(这说明损友也是有好处的~)。当然,目前在相关职业或特定情境下应用慈悲冥想的研究似乎很少,但我觉得这真的是很有价值的研究方向。
3 情绪体验并非全部同样需要指出的是,Klimecki的研究中,悲心禅只是让消极情绪恢复到了基线,看起来并不能减弱消极体验。如果冥想练习的目的,只是提升积极情绪,完全可以回到慈心禅;我下期将介绍的喜心禅,更是混合多种积极情绪的练习。
然而话说回来,悲心禅的重点,其实也不在于回避或消解消极情绪。恰恰相反,悲心禅所培养的,正是让人们学会面对痛苦、接触痛苦,哪怕会给自己带来痛苦,也依然愿意帮助他人。这才是悲悯以及整个四无量的本来用意。
在实证层面,Weng等(2013)的磁共振研究也发现,相比认知重评(cognitive reappraisal,比如设想痛苦已经结束)采取回避、抑制痛苦的策略;悲心禅包含趋近和感受痛苦的心理操作。也就是说,无论是理念,还是具体的心理操作,悲心禅都在勇敢地趋近痛苦。
事实上,悲悯不仅是狭义的希望对方解除痛苦。之前有研究者请我作为所谓的“研究专家”,帮他填一份开放式访谈性质的问卷,关于悲悯应该包括什么。他们竟然列举了将近十种元素,包括愿意了解、接触痛苦,理解痛苦的普遍性等等。研究还在进行,就不给人家透露更多了。
总之,悲悯是一种积极体验,又超越了情绪体验;它指向痛苦的解脱,又不止于解脱痛苦;它源于进化的过程,又超越了生存的狭隘。“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感受痛苦不幸的敏感,想要施以援手的直觉,甘愿自我牺牲的勇气,关怀他人福祉的真情,它们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也会继续指引人类共渡难关,一路向前。
作者与版权曾祥龙,任教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开设积极心理学、心理学史课程;研究积极心理学、临床心理学,专精正念、慈悲冥想、随喜、自我怜悯等主题的研究与实践应用。
本文章由 曾祥龙 原创,多平台并发。图片来自Unsplash的Helena Lopes,Ben White,Tim Marshall
主要参考文献Condon, P., Feldman Barrett, L. (2013). Conceptualizing and experiencing compassion. Emotion, 13(5), 817–21.
Klimecki, O. M., Leiberg, S., Ricard, M., & Singer, T. (2013). Differential pattern of functional brain plasticity after compassion and empathy training. Social cognitive and affective neuroscience, 9(6), 873-879.
Weng, H. Y., Fox, A. S., Shackman, A. J., Stodola, D. E., Caldwell, J. Z., Olson, M. C., ... & Davidson, R. J. (2013). Compassion training alters altruism and neural responses to suffering. Psychological science, 24(7), 1171-1180.
Zeng, X., Chan, V. Y., Liu, X., Oei, T. P., & Leung, F. Y. (2017). The four immeasurables meditations: differential effects of appreciative joy and compassion meditations on emotions. Mindfulness, 8(4), 949-959.